大厂系列——尴尬三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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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三事
孟大鸣
跳 楼
那年,我在省报头版发了一条新闻,在报眼下方,虽不是头条,标题字体比头条还抢眼球,仿佛眼睛一落到报纸上,报眼下方的标题,像千万颗卵精里,最活跃,冲在最前面,最先和眼球结合的一颗;我用大拇指压到报眼下方的大号标题字上,大拇指下露出丝丝黑边,我又用大拇指压在头条的标题上,那字缩到大拇指下,羞羞地像龟头缩进了龟甲里。
三天后,我还没抑制住兴奋,一有空闲,就拿起报纸,仿佛每个字都是一个兴奋的迷宫,三百多个迷宫,够我在里面兴奋一阵子。我刚当半年新闻干事,写了近百篇新闻,不是二版就是三版,有的还塞在报屁眼里,影响有限,惟有这篇,让我像这条新闻一样闻名全厂。
一个姓候的男人要跳楼。候跳楼与我发在省报报眼下的新闻有关。新闻的核心素材是候从车间主任降为车间工会主席,正科级降到副科级。候的降职,与犯错误无关。候一没政治立场错误,二没贪污,三没乱搞男女关系,公认的老黄牛。与候同时降职的有四个干部,一个处级干部,三个科级干部。厂长在会上说,要形成能者上,庸者下的氛围,政治、经济、生活作风没犯错误也不行,工作没成绩,就是过,要给有能力的人让路。
楼房周围水泥地上,铺了三层棉被。负责救援的厂工会主席,手在棉被上压了压,又一屁股坐下去,颠了颠,感到水泥的生硬。三床棉被,无法承担,对生命的承诺。棉被是从厂区倒班宿舍搬来的。倒班宿舍,给上零点班的操作工睡的。吃完晚饭,去倒班宿舍睡觉,零点前有工作人员叫醒。厂工会主席又吩咐说,快,把各处室值班棉被也搬来,再加一层。
高温高压是化工企业的别称。头顶上,脚边上,随便指着某根管道,里面就是百十公斤压力,化工人眼里,百十公斤,就像家里的高压锅,不算压力,几百上千,他们的神经末梢,才会有些感觉。管道多在野外,有的一两年未曾歇息,管道壁上生出针尖般的小沙眼,里面的液体,线一样飞出几米。既要让管道内奔腾不息,又要使管道壁上针尖般的小沙眼,在耀眼的弧光中,永远闭上,这是焊工里的顶尖技术。全厂几十个焊工,有这种顶尖技术的,只有两人,候排第一。候的技术,在全省、在集团内部,也是在一二之间拉据。
候站在管道上,管道里有几百公斤压力,他焊枪一点,弧花四溅,心不慌手不软,但一站到人堆里,一到会议桌上,就找不到弧花的感觉了,前句完了,接不上后句。候对第一副主任说,以后车间所有会议由你讲话。后来,每逢开会,候像个副职,当个旁听。
年初,厂长工作计划,全年连续运行三百天。一次全厂性停车,最低损失百万以上。第一目标是二百天。实现第一目标,要开庆功会,发奖金。连续运行到一百九十六天时,庆功大会的报告写好了,奖金到位了。我们把奖金的用途都规划好了。一百九十七天,一声炸平一座山似的闷响,一股黑烟,盖了半边天。我们的奖金泡汤了,都咬着牙齿骂候是草包。候差一点光荣了,落到他身旁的碎片,最小的一公斤,离他最近的,半厘米。
报眼下的新闻,每个字都是真实的,经得起事实和良心的检验。新闻有三百多字,其中二百字写了候。候降为工会主席后,在办公室坐不住,到维修班干活的习惯末变。201B的出口管有沙眼,他带压把沙眼焊死后,回到办公室,有人叫他看当天的报纸,说候主任你出名了。新闻还没细看,候的眼睛里含满了水珠子,看到一半,泪水就溢出来了,他用沾满油污的手,抹一把眼睛,却把自己抹成了一张花脸,湿湿的,黑乎乎的。口里重复地嘟囔:还有脸见人?还有脸见人?候第一次没到下班时间,下班了,也打破了没请过假的记录。一连三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老婆帮他请假。
候站在楼顶,哭泣说,没脸见人了。
全厂同情的目光,都倾向了候。这种同情目光的反向就有了责难的意味,我从同情的目光中,收到了怪我多事的信息。
候站在楼顶时,楼房旁围满了人,我没去看热闹。我没勇气看热闹。我成了候跳楼的罪魁祸首。我也同情候。我没想到会出这种结果。我想对候说对不起,但我又觉得自己没错,对不起无从说起。工厂空间太小,他的身影,走不出我的视线。我躲不开他的身影,就躲开他的眼球。自从候在楼顶下来,我们俩的眼球就没见过面。
徐 工
化工家族,由罐、塔和管道,三大成员组成。放眼看去,铁灰的底色上,间杂红、绿两色。蒸汽和有毒有害气体管道为红色,水和无毒无害气体管道为绿色。厂区的每寸土地,都被管道盘驻。管道沿着平平整整的土地向前延伸,突然,一跃而升,腾在五六米空中,又垂直落下,隔三四十米,重复一次。拱门般的弯道多了,厂区的空间里,有了立体感。有的管道,空间限制,就地盘出弯弯拐拐的弧道。革新大王徐工说,起起伏伏,能保持管道内的压力。我每次站在罐、塔旁,管道下,心里由衷生出敬佩,要理顺这些复杂的管道,对我都是高深的数学题。
我为徐工写了一篇新闻通讯,标题叫革新大王,发了三家媒体。集团老总也看到了,知道我厂有个革新大王,后来,集团老总作报告,讲到技术革新,就忘不了徐工,某某厂的革新大王徐某某。集团老总说得多了,厂长就当金牌挂在嘴边。
徐工一说到罐、塔,说到合成氨工艺,如一个满分小学生背课文,流畅、悦耳,说到技术名词,就像说家里有几把椅子,几张桌子,熟悉得不要思索,随口就有,这倒把我难住了,对技术名词,仿佛是外星语言,不懂意思,而且大部份连字都不知道如何写。问到技术外的事,他惜字如金。
我问,技术革新失败过吗?
他答,败过。
失败后,你怎么想?
没想。
灰心不?
不。
除了技术,我没办法深入他的内心。我的采访本上,记了十多页技术名词和陌生术语。我翻开采访笔记,想整理写作思路。不整理还好,隐隐约约还有些思路,一整理,连思路都找不到了。我写的是新闻通讯,不是技术说明文。新闻通讯,要有鲜活的细节。
第二天,我改变采访策略,决定跟班。八小时内,助手一样跟随他。201D(设备名称)温度上不去。徐工问,把201C调高没有?白班技术员说,调了,把201C调高,202C受影响,不敢调了。201D是本年度技术改造的重点设备。徐工对白班技术员说,上现场看看。我分不清,哪台设备叫202C,哪台叫202D。徐工指挥操作工说,再开大一点,又说,把那个关小一点。突然,排汽阀一阵尖咧的叫声,我以为爆炸了,肌肉一抖,恐惧随血液流遍全身。徐工高声指挥:快!恢复!徐工自言自语,什么原因?回到办公室,徐工从柜子里,翻出三大本技术资料。我坐在徐工对面,无所事事,看徐工查找资料,胡思乱想起来。我觉得,如果把合成氨装置看成一个有血肉的人,徐工就是个外科医生。手术刀一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快下班时,徐工对我说,别跟了,我求你。
技术处技术革新鉴定书上说,徐工承担的201D技术革新,在集团内部,甚至全国都是重大技术革新成果,是首创,先例。年效益达七百万元。重头新闻。手中的资料,仅能写一条几百字的消息。我不能失败在采访上。过了一星期,我才找到采访突破口。我一遇解不开的结,就如消化不良,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有天下班,边骑自行车,边在心中倒腾这突破口。终于想出了办法。绕开徐工,采访徐工车间的书记。
书记提供了一笔记本鲜活细节。有的细节,一听就知道是书记虚构的,无法自圆其说,只能放弃。连续三年,徐工的技术革新,都是全国首创。徐工技术革新上了瘾,我为徐工写新闻通讯也有了瘾。连续三年,我年年为徐工写一篇新闻通讯。后面两年的新闻通讯,只把年创经济效益的数据变更。鲜活的细节仍是书记版。
一封匿名信,和我商榷。说是商榷,实是批评。匿名信把写徐工的通讯,一口咬定是假新闻。我只担心有人在细节里挑骨头,细节都是书记提供,我没去核实,也无法核实。我不担心数据有错。数据都是技术处、财务处、计划处联合测定,上报集团的。只要数字不假,新闻就站住了,个别细节有出入,瑕不掩瑜。
匿名信专对数字来的。匿名信说,第一篇通讯,徐工有两项革新,共创效益一千万元;第二篇一千三百万元;第三篇九百万元。徐工技术革新的效益,今年应有三千二百万元。厂里的政策性亏损,从一千五百万元,三年递增到八千六百万元。匿名信问我,徐工技术革新创造的效益哪去了?
三千二百万哪去了?
问醒了我这梦中人。匿名信换个思维看数据,两个字,震憾!曾有朋友也说是假新闻,我不服,和他辩论。有官方数字撑腰,有一股英雄气慨,捍卫真理的正义。匿名信这一问,心底冒出一层毛汗。如果再有朋友和我辩论,我的头还挺得起吗?声音里,还有那真理般的力量吗?
批指标
厂纪委领导,客气地把我请进办公室,贪污受贿的事轮不到我,坦坦荡荡坐下。纪委领导敬烟,倒茶,递根香蕉给我,动作里有几分殷勤。我放肆享受贵宾待遇。我的办公室,和纪委领导仅一墙之隔,平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当年,能从厂长手中批十吨指标,就是富甲一方的万元户。那时一万元,我的想象,无法挥霍一空,一天文数字。厂招待所的旅客,一半以上是朝我厂的产品指标来的。
厂纪委领导说,我厂每年自销五十万吨紧俏产品,没一两进厂领导亲属的口袋。纪委领导举例说,厂长表弟,书记表叔等等,都是一张笑脸来,一张苦脸回。
五十万吨自销产品,厂长批字后,汇归计划处执行。计划处长,给了我一份廉政建设的经验材料,五百字的消息,素材全是来自这份材料。消息的主题:某某厂党政领导为政清廉。副题是:五十万吨自销产品没一两落亲属腰包。我很自信,只要激起了我的新闻兴奋点,就能激起媒体的热情。果然,稿件一寄出,五家媒体采用,有的还加了编者按。
消息见报不到半个月,报纸还在办公桌上发出油墨的芳香,集团纪委调查组就进了我厂。集团公司旗下,有一家厂的厂长双规了,这家厂和我们厂生产同一产品,厂长是因弟弟卖指标受牵连。他弟弟的指标,有一部分是我们厂长批的。被双规的厂长也批了等量的指标给我们厂领导的亲属。集团纪委一来,厂党政领导廉政的秘密就戳穿了。
有人说,我给厂领导写廉政新闻,是拍马屁,实属冤案。但报上的文字,让我无法也无力洗刷这臭名。有理解我的朋友,善意讥笑说,一两太少,当然不要。朋友说,其实也不能怪你,吃这碗饭,身不由己。一腔热情,落了这个结局,也只有惭愧、沮丧。
发《中国散文家》2011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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