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鱼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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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鱼(散文)
◆张灵均
再往东行十个村落,有一个青黛色的山区……平直环绕的流水出自这里,注入向北的河流。这个地带生产一种温柔的飞翔之鱼,它飞翔起来宛如活蹬乱跳的小猪儿,裸露出白里透红的身子来。食了这种鱼的人,行走在暴风雨中也不会有雷电的袭击,还对有刀伤的人有愈合伤口的奇效。
——作者译自《山海经•中次三经》
我见过这种会飞的鱼,在生我养我的那个东洞庭湖区。距今,已经三十多个年头了。三十年恍然如梦,我经历了许多对记忆修改的公众事件。只有这种会飞的鱼,成了个人独有的人生际遇,是无法修改的。不像小学生的铅笔在纸张上写下的错别字,用橡皮头就可以轻易擦掉,且不留痕迹。多少年来,会飞的鱼,养在我记忆的天空里,成为一种洁白的生命意象,间或从心底某个角落里飞了出来,像回放一部久远年代的黑白影片,既亲切,又苦涩,且浪漫中略带一种寂美,它几乎贯穿了我的青春期,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渗透我的人生。
1978年,我四月的村庄,又遇上了令人讨厌的巫鬼气候。三天两头雨绵绵,仿佛那淫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面长出来的,像那密密麻麻的豆芽菜,还远比地里的秧苗茂盛。我那村庄被雨水浇得湿漉漉、水淋淋的,毫不夸张地说,大雨再连续下三、五天,就是一片汪洋都不见了,出门就可以撑船,这种景观成了湖区水乡的另类注解。这样的天气,家轻易被雨水困成了岛屿,尽可能去丰富一个诗人的想象。而现实是残酷的,只要置身其中,那是风雨飘摇的感觉,离死亡的气息很近,离诗歌真的很远、很远……困在屋子里,连空气也能挤出水份来。偏偏我家茅屋不断漏雨,把满屋子里接漏的木桶、脸盆、锅瓢等物什奏得水乐纷飞。我至今怀疑水乐大师谭盾是否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对水的性情了如指掌,才透彻了水性,把水的乐章奏得让全世界惊讶。而我天生愚拙,不能在这种简陋的器皿发出的声音中,找到和谐的天籁之音来愉悦众生。因此,我注定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和所有村子里的人有着惊人一致的坏心情,却对生活始终抱有一线希望的期待。天天扳着指头,数落上苍的不作为。就盼望久违的太阳出来,释放憋得发慌的阴霾雨水天气的困窘。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我像生锈的弹簧一样,试图蹦跳起来,活络全身的筋骨。这时候,就听见我娘在喊我,要我帮她把家里的物什搬出来晒晦气。先前的这些洗和晒的活儿都是我娘来干的,娘成了干这些活的人。现在,我娘只能躺坐在床头指挥我如何做好每一个活儿。在我看来,娘是突然病倒的,严重的风湿病引起了双脚瘫痪,只能坐在床头,或让人扶下床坐在椅子上。除了能做些针线活外,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后来,我才知道,常年生活在我们湖区农村的人,大多患有这种风湿病,我娘的风湿格外严重,之前多么忍耐我没并不知道,也从来没听见她哼过一声,直到瘫痪了才感到痛不欲生。那时候,我的父亲成份不好,地主出身,自己又戴了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虽然,他通过努力被安排在场部中学作代课老师,这只令普通村民羡慕的饭碗确实来之不易,随时可能被砸掉,岂敢轻易回家来料理或帮手。我的两个弟弟还小,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整天吵着要吃东西,仿佛像个天生的饿鬼,不能好好饱吃一顿。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填满肚子确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我娘的病倒于这个家无易于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无疑落在我年少的肩头,我又岂能扛得动?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似乎这是我的宿命。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春儿蹑手蹑脚地溜到我的身边,贴着我的耳根悄声说:“到青河去捕散子去吗?”春儿是我家的邻居,大我两岁,也是儿时我最要好的小朋友。从小,我就喜欢捕鱼和钓鱼,尤其是哪种随水逐来又随水掠过的游条子鱼,有时一天能钓上半水桶,管家里好几天的菜碗。村里曾有一位老人家对我说:春天里的散子鱼是不能弄,那是要犯禁忌的。我拒绝了春儿,并不是怕犯什么禁忌,主要是羡慕和妒嫉他的命比我好。上面哥哥姐姐一大串,没有几件活儿轮到他来做。我故意气走了春儿,让他怎么也猜不透这是为什么?目送春儿的背影远去,我的心里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这是一种不容易让任何人察觉的妒嫉。
这不,我刚忙完家务事,又要牵着牛儿去河边喂草。娘说:“记得打一捆猪食回来。”我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娘又说:“出门带伞,要下雨了!”我就已经烦了,我才懒得带伞,要是不小心遗落了,回家又会受责罚的,那是多没脸面的事。尽管从娘生病以来,她似乎有点神了,居然比天气预报还灵验,靠科学手段预测的天气预报还被村民说成天气乱报,而我娘每次都能掐算准,这就给我笼罩了一种神秘之感。不过,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不自觉地来自心底的抵制情绪,这或许就叫青春叛逆期吧?现在,想起来真是那么一回事,我女儿也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遇凡事都不顺心,天天与她娘对着较劲。让她娘感到莫名其妙,又无计可施,埋怨女儿这青春期乍的就这么长,仿佛永远长不大似的,让她揪心、焦灼。我似乎比妻子能理解女儿,让妻子常常责怪我宠坏了女儿,我只好闪一边窃窃地笑……
是呵,我何曾不是这样过来的?
那时候,我不也是找出各种理由来搪塞着母亲,实际上也是另一种抗拒的形式。一路上,年少的我哼着歌儿祝贺自己取得了一次不带伞的大捷。独自骑着牛儿到了青草肥美的河边,我便还了牛的自由身,放它个南山悠悠,而我却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闲云飞渡,听河渠的流水从容喧哗。便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有了小小少年的胡乱思想。那时候,我所有的抗拒都是来自身体里的躁动,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是身体骨骼成长发出来的响声,以一种偏执的抵触来表现。一旦安静下来,我仍然能对所作所为有行反思,尽管短暂,却能迷途知返。
在河边,又无端端地,就想起了曾是花容月貌的娘,她本是小县城的一名不错的教师,却爱上了我父亲的憨厚,并随他从省城下放到这个湖区平原,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却成了站不起来的残废人,还曾产生了了此残生的念头。为了这个家,她终究还是坚强地活下来了。我开始自责先前的抵触和抗拒情绪,是多么地不敬和有违孝道,会要遭天咒的。说时迟、哪时快。天边真的传来隐隐地阵雷声,刚才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乌云跑马,把天空涂抹得黑糊隆咚的,看来真的要下雨了。似乎我娘的话不容置疑,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娘是从天堂下凡间炼狱的,她所受的苦难都是王母娘娘对她的考验。总有一天,她要回到天堂去做神仙的。到了那时,娘是否带着我上天堂呢?玉皇大帝能否收留我?先前,我在村庄做了不下数件的坏事哩。好几次,我偷吃了集体地里的甘蔗和园子里的瓜果,偷偷放了村长停在田边单车的轮胎气,让他推着单车走回家。还给春儿家养的两对小白兔喂了大把带露的青菜,结果让白兔全部胀死了。还有……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都出来了,天空的雨也哗哗地下来了。雨,越下越大。我的全身湿透了,怎么不带一把伞呢?出门时,娘还反复嘱咐我,为何我就偏不听呢?
这时候,我躲进沟渠边上闲置的涵管内,雨淋不到我了。涵管的两头像没有掩蔽的窗户,上苍挂出了一帘帘的瀑布。我一边得意着,一边伸长脖子,向管口外张望,看看这突如其来的雨,啥时能停下来?这一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串飞翔的鱼掠过眼帘,那显黑的鱼头,那张开的翅膀,那泛红的尾鳍,那浅白的肚皮,活灵活现地飞翔在我的视线里。这分明是成群结队的鲤鱼,和我平时看到的鲤鱼没什么两样……从来没有听说过会飞的鱼,最多也只是说鲤鱼跳龙门。村里人常把农家子弟考取大学比作鲤鱼跳龙(农)门,是件极新鲜的事。我甚至怀疑我是看花了眼睛产生的幻觉,又擦了擦眼睛,是那么清晰地飞过,从西边向东,它究竞要飞到哪里去?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棉地和蔗地,以及一大片水田。
那飞翔的鱼,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雨也嘎然而止。我的意念,还留在这场空明的大雨中。从管道口钻出来,满脑子里都是那些会飞的鱼,仿佛连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飞翔的鱼,飞过这大片大片的土地,飞向那遥远的天边……
沉浸在这美好的情境里,已然忘了我放牧的那条牛,何时跑到蔗地里去了?这该死的混蛋,只怕又要踩坏多少蔗苗?我折一根苇草追过去,那笨牛居然站着一动不动,稳如泰山一样望着我,还冲我不停地叫唤,那牛尾巴一甩一甩的,气得我连宰了它的念天都有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我看见,前面蔗垄之间的渍水里,一条条鲜活的鲤鱼蹦跳着,怕有斤把一条。我不费吹灰气力就捉住了,并用那根苇草将鱼儿串了起来。我极像凯旋回来的将军,骑在牛背上,手里提着战利品快牛加鞭。那牛儿吃得饱饱的,跑起来像马儿,极快。一不留心,与那路边的一根横斜逸出来的树枝相碰,我被重重地摔了下来,滚到几米开外的斜坡地带,被一棵树挡住了。那时我已经昏过去不省人事了。回想起来,倘若不是那棵树阻挡,我肯定掉到雨后的河渠里淹死了。后来听我娘说:是那条牛回家报的信。我娘听见牛叫得厉害,又不见我回来,预感出事了。从床上连爬带滚的,居然就能站了起来。牛带着娘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我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
当我醒过来,娘已经站在我的床前,创造了一个生命奇迹。因为,先前父亲背着娘到了许多城里的大医院诊断过,都说来迟了,连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没有。而今,看见娘能站着,好好的,我是泪流满面,又惊又喜。
后来,我问娘:你看见那些会飞的鱼吗?我把那天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娘。我娘说:没有看见。她不相信世上有会飞的鱼,娘以为我是为闯祸而推卸责任编出来的故事,不管我如何解释,娘也不相信。我就去跟春儿说,春儿更不相信我神话般的故事,说我一定是从牛背上摔了来,跌坏了脑袋说的瞎话,不理我了。从那以后,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说我有毛病。我无法解释得了,心里委屈极了,再也不愿见任何人。
我以为可以把这事埋入心底烂在心底的。尔后几年,我就离开了村庄来到了城市,并在城里念了几年大学,之后参加工作。一晃,三十年就这么轻易晃过去了,关于这件事,我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我甚至一度忘记了。可就在前几年,我和几个朋友在南海旅游。一天早晨,我们来到海边散步,海风习习,岛礁上爬满了小海蟹,海浪打过来,溅起的水花,湿了十米开外站立岸边的我,躲闪不及。阳光透过弥漫的水雾,彩虹耀眼。无意中,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种长长的刁子鱼在飞……而且,是一长串,我看清了后面的一只,是咬着前面的一只鱼尾巴的,从我眼前飞过,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身边的人都看见了,都说是奇遇,不枉此行。是的,我对身边的朋友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看见会飞的鱼,我把少年时候的那次际遇托盘而出,大家都羡慕我,说我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一本传奇作品,不需要任何修饰。
回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便有了写作的冲动。坐在电脑前,我先取了一个心仪的网名:会飞的鱼。我要在这个世界里,飞、呀飞……(42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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