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苍凉
我和他在沁园春花店外相遇。天空阴郁,灰云泛滥,给人很冬天的感觉,与他的脸色形容相得益彰。——其实这样说并不对,最起码“益”字用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缺乏沁园春之类的暖意或是善意。毕竟这只是一种巧合,就像相向而行偶然相遇的两辆车子,就像不期而遇的两片云朵或是树叶。
冷风把灰色的云朵撕来扯去,欲要达到某种隐然平衡,欲要酝酿一场冷雨,在冬天来临之前给秋一个交待,增添或是删减某种彼此交集的砝码。路旁法桐的叶子被风吹落,毫无规则地在空中地面飘移,有的飘到人行道上,有的飘到路间绿化丛中,近旁的几片掠过他的身形,落在他的脚边,落在花店外的台阶上,与法桐树与路人与台阶与高高在上的花店与花枝招展的标志牌,建立起某种隐然的联系,透出某种偶然和必然,比如相遇,比如坠落,比如身不由己,比如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际,一如他眼神中的凛然,一如他脸上出现的极为短暂的笑容,一如某一刻我心中似乎无来由的愧疚。缘际并非稀奇,愧疚也并非比落叶多,然而却无法被轻易抹掉。法桐树的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在跳一支集体舞,叶子的颜色并非全黄,也并非全绿,有着由绿到黄的隐然过度,在这种过度面前,文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如他苍白无力的脸。
以前他的脸并不这样,他的笑也不这样,他的行为举止也不这样。以前他也喜欢跳舞,跳交际舞,也跳广场舞,跳得很开;我很难将他圆滚滚的身子圆鼓鼓的脑袋与协调的舞步联系到一起。我不会跳舞,所以很羡慕那些会跳舞的人,感觉那些人的运动中枢比较发达,协调能力比较强,能够轻易地将自己的身子扭成一株风中的树,透出美的风姿,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而且在我看来,这种能力是伴随终生的,不会随着年纪增大和人的变老而消减;就像他那样,越老跳得越欢,或许是因为退休了,角色变换也未可知。我发现他也会扭秧歌;秧歌队是自发形成的,女多男少;女的手持或红或绿的绸扇,摆动着或粗或细的身子,多是些上年纪的大妈,男的空手,没有什么道具;他混在里面,与自己的老伴相谐而舞,转来穿去,有着十分的风趣,像两片快乐的叶子,与别人一起,在灯光下,在广场上,在某个季节,完成某种隐然过度,犹如叶子的由绿变黄。那种过度快乐而安然,让人忽视了风,忽视了星空,忽视了灯光,忽视了季节,忽视了法桐挺直的身子和绿而稠密的叶子;让人觉得,原来有些时光似乎真得可以科幻般暂时停滞。
停滞总是暂时的,过后还得行走,相向或是相背。比如此刻,在我的桌子上放着三套县志,分别是乾隆版、民国续修版和现代版。带着某种自恋般的好奇心,我找到自己老家所在的村子,寻找村子的前世今生,在这种简单对比中完成一种历史和情感回归。其实县志中关于村子的情况介绍极少,只是一个名字,然后是归于哪个区而已。我也在其中找到了他所在的村子,他姑家所在的村子。我也找到了闹义和团的地方。这种寻觅让人感到亲切,有某种穿越感,然后是关联感,无论你出身贵贱,在这片土地上总能找到你的时空座标,然后完成某种对视,繁华或是苍凉,夏天或是秋天。
在一个夏天,我看见他在街上缓慢行走,身边跟着一个小老太太,不是他老伴,应该是他的母亲。相对于他的圆滚,老太太瘦小而萎缩,像是虾体中的某一根线被硬硬抽走了,然后整个身体随着塌软下来,像一片无力的叶子,不必风吹,自然下落或是显出那种明显的趋势。周围是热的空气,将他和她罩裹起来,他的脸上挂有汗珠,半袖衫后背湿了;她没有汗,像是没有足以支撑汗液流出的多余水分。他们从十字路口经过,顺着斑马线,身后是高大的楼房,嘈杂的超市、商铺,然后朝西走,经过花店门前,经过一棵棵法桐,经过法桐身边不大的树阴。这个场景似乎不会让人想起数学题,想起同向而行的两辆汽车,毕竟这样的行走速度很难与汽车产生近似的联系。会让人想起什么呢?或许会让人想起生命的曾经年轻,就像法桐树叶的绿而密,或许会让人想起生命的秩序,比如母与子,比如子与母,比如曾经的相携而行。
现在他身边那个小老太太不见了,连同那个夏天,连同那些法桐树叶的绿而密,连同那些汗珠,像是电影中切换了一个画面,透出某种无法言明的蒙太奇。——也会有导演么,也会有剧本么,也会有策划么,连同主角配角?没有答案,甚至不能算是问题。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秋天的下午,他是一个主角,身边的配角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样子像是陪侍。作为主角,他走在前面,从十字路口过来,穿过斑马线,从沁园春花店门外经过,手中拄一只拐杖。从他的步态来看,他似乎并未衰老到拄拐的地步,可是从他的脸色眼神来看,从他短暂出现的笑容来看,拄拐似乎也有道理,连同旁边男人的小心跟侍。他的脸明显瘦了,原来胖乎乎圆滚滚的脸廓不见了,代之以消瘦,代之以层叠下坠的褶皱,这让他的眼睛,让他布了花白短发的头顶显得有点高高在上,与脸颊与下颌明显拉开了距离,似乎这种距离与他并非相关,只是一种偶然,一种巧合,就像天偶尔阴了,就像一片落叶偶尔落在他的脚边,就像法桐树上叶子们随风起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以自己的方式鼓噪着这个秋天这个世界这片天空,从而完成某种生命的过度。那些声音毫无疑问地进入我的耳朵,那些舞蹈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视野,连同他的身影和身边的跟从。我不知道对于这些声音和舞蹈他怎么看,会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显而易见地,他注意到了我,当我停下来和他打招呼时,他眼皮抬了抬,连同脸上那些皱褶,朝我挤出瞬间的笑意。——那些笑意并非布满全脸,而只是脸上的一小部分,像是那些惨白的皱褶有千斤重,他力不可及,不足以将它们抻开,将笑意展示的面积和留存的时间尽量丰厚些。或许是一种错觉吧,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种彻骨的冷意,那种冷意比天上的灰云还要厚还要实还要广,他本能地扯下一块来,揉成一只箭,轻而易举地洞穿了我的问候和善意,以致于让我心生惭愧,像是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事,而他便是彻头彻尾的那个见证人。那一刻,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笑容出现了问题,是不是自己不该笑,或是自己的言辞出现了问题,再或者是自己的肢体语言透露出自己不易察觉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唯独被他一眼便识破了。我听别人谈起过他,谈起他得了不好的病,某某部位,从发现到发展其时间之短速度之快,然后他在看望自己的人面前掉下眼泪。他掉下眼泪这个画面似乎被我无形中定格,放在某个角落,贴上了某种标签,其中包括别人谈论这件事时的语气,包括我问询他的年龄。——在我看来,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有了相当阅历似乎对得病对生死应该比年轻人看得开,更不要说他在健康时候的乐观似乎强于别人,然而他确实掉泪了,这让我知晓了一个人面对死亡的真实态度,这是掩饰不了的。结论是他怕了,或许并非怕,而是一种由衷的悲伤。他会不会从我的眼神和笑容中读出我已经知道这个结论呢?没有答案,或许这根本不是问题。
一辆车子停在花店前,有人把几盆花草从店内搬出来,放在门外平台上,然后搬到台下的车上,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他的出现似乎影响了我的观感,以致于我对那几盆花草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知道是花草,从沁园春花店出来,被人运往某个地方,在这个秋天的下午。
花店租用电影院放映厅外两间房子,屋外平台比街旁路牙石高出十几个台阶,给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店内花卉高低错落,透过玻璃现出花绿颜色。花店东边是一家苹果手机体验店,店内外装饰和店员的容颜衣饰与那只缺了一口的苹果标志一起,透出掩饰不住的高端,与店后电影院的落魄形成鲜明对比。那种落魄是看不见的,被前面的花店和苹果手机店挡住。可是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好多人都知道,电影院老朽了,成了危险建筑,被有关部门下令停用。我在婚前曾和爱人在这里看过《泰坦尼克号》。影院里条件不好,地上散落着垃圾,有股难闻的气味儿。看完电影出来,外面艳阳满照,空气新鲜,让人感觉活着真好,可以握住恋人的手谈场波澜不惊的恋爱。
车子走了,他也走了,身影越来越远。对面巨大的广告屏上,草根明星“大衣哥”朱之文正操一口地道的荷泽方言,介绍某个地产项目,满脸满眼的繁华之相,与他眼中的苍凉形成鲜明对比,给这个阴郁的下午增添了一点现实色彩。
标志牌, 花店, 沁园春, 人行道, 数学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