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扇门
2021-12-23叙事散文刘柠柠
这是父亲新修的房子,和村里大多数新房子一样,上下两层的小楼。下三间,上两间,一个具有晾晒与夏夜乘凉功能的平台。钢筋水泥,白墙红瓦,瓷砖地面,铝合金窗,不锈钢门。一切都是新的。对我的农民父亲来说,修建这样一栋全新的房子,是非常严肃和庄重的,是……
这是父亲新修的房子,和村里大多数新房子一样,上下两层的小楼。下三间,上两间,一个具有晾晒与夏夜乘凉功能的平台。钢筋水泥,白墙红瓦,瓷砖地面,铝合金窗,不锈钢门。一切都是新的。对我的农民父亲来说,修建这样一栋全新的房子,是非常严肃和庄重的,是他这辈子一件闪闪发光的大事,是他的荣耀。倾尽所有积蓄,甚至筑起债台,他也心甘情愿。
我出生和长大的那座房子没有了,留下了一扇旧木门。
新房子旁边修了几间平房,空间不大,用来做厨房和餐厅,堆放杂物。村里的新房子都是这种结构,小楼是主人,衣着华丽精致,被称做“大屋”;紧挨着的平房是仆人,衣着简朴,叫“小屋”。大屋只供休息,重要的日子招待客人。
最后的这一扇旧木门,装在离大屋最近的一间小屋里,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与大屋的一扇不锈钢耳门面对面。
父亲做事讲究,修小屋也不肯敷衍了事,新砖新瓦,雪白墙面,锃亮的不锈钢门。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个位置装一扇旧木门。拆老房子时,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派上用场的物件。老房子是土坯墙,抹着黄泥。后来家里经济条件慢慢好转,父亲请人翻修老房子,重新抹了白石灰墙和水泥地面,换了几扇门。这一扇坚强的旧木门,近三十年风吹雨蚀,依然能留下来,在新房子里继续履行职责。父亲留下它,肯定不是为了节省钱。是否父亲对老房子也有些不舍?我没有问。木讷的父亲向来不会用言语表达喜怒哀乐,更不会煽情,说出自己对一栋已经漏雨的老旧房子的留恋。
这扇门在老房子里的位置,我记不清了。老房子里除了堂屋大门,每一扇门都差不多。父亲翻修房子前,在自家的自留山上挖倒早先看中的大枞树,砍掉树枝,用肩膀一根一根扛回家。削去树皮,码在晒谷场边,风吹日晒,慢慢干燥。把一棵棵树变成可供修房子使用的木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次看到父亲扛着一根远远超过他的身高和体重的树干回来,汗珠如同豆粒,从他的额头滚下,我总会想到蚂蚁搬家时的场景。蚂蚁们齐心协力,而我的父亲只是一只孤独的蚂蚁。我没有兄弟,他没有儿子可以替他帮忙,请人去做这件事,显然不太划算。于是他选择农闲时节,独自完成这项任务。
我听父亲说过,每扇门都是枞木。他不选杉树做材料,他觉得杉木太轻了,不如枞木厚重。门是房子的卫士,应该坚固。充满生机的枞树,经过父亲的修整后,以安静的姿态再接受木匠的打磨。树木以门的形象出场时,变得格外稳重和平和,宛如洞察世事的老者,坦然迎接即将来临的一切。
捉迷藏是年幼时从不厌倦的游戏。我,妹妹,或者邻家的哥哥姐姐,两个,或者三四人一起,自觉遵守游戏规则。我常常躲在门背后,静静等着那个去藏匿的人,发出已经藏好的信号。敞开的木门与屋角组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刚好容得下我小小的身子。等待是一个乏味的过程,还好木门是一个不算乏味的陪伴。门的背面不如正面光鲜,触感粗糙,机会好的话,还能遇到小蜘蛛在上面爬来爬去。树木象征生命的汁液被阳光和风收走,留下倔强的纹路。木纹或粗或细,有曲有直,组成一幅抽象画,最大限度发掘我的想象力。至今我仍偏爱木纹,以至于自己的蜗居装修时,买回仿木纹地板。后来又懊悔,地板上的木纹虽然光滑漂亮,只是像极了被逼挤出来的笑容,僵硬又无奈。和童年记忆中门板上的木纹相比,木地板少了一段和我一起等待的旧时光。
门扇由几块长条木板拼成。只是几块刨光的木板,用楔头拼成一扇门,没有装饰,也没有花纹。门把手已锈迹斑斑。以前,村子里没有门把手这个名词,叫“扯手”。拉,扯,两个字,带着亲情的温度,仿佛门把手是一个人手臂的延伸。小时候,母亲经常吩咐我,出去玩耍时要把门“扯好”,免得鸡鸭狗闯进来,把屋内弄脏。
扯门,推门,咿呀咿呀,咕嘎咕嘎。木头撞击木头,慢慢隐去的尾音,带着柔情,像黄昏时分,老人站在村口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儿时,家里没有闹钟,吃罢晚饭,洗漱完毕,被母亲催促着上了床。被窝的温暖还不足以让一个孩子立即睡去。黑暗中,山村寂寂,窗外一弯新月,抖落细碎银光,影影绰绰如同梦中。然后听得母亲关门,咿呀咿呀,咕嘎咕嘎,最后是大门的哐啷声,上门栓时一声重重的“哆”,给即将过去的一天画上句号。门外宁静的村庄变得悠远,门内是只属于我和家人的小世界。关上门,就是安稳的象征。睡意渐渐来袭。睡梦迷离中,又听得咿呀咕嘎哐啷,敲开新的一天。勤劳的母亲起来做早饭了。我揉揉眼睛,天色微明,浸润着露水的气息呼唤我起床。
此时的旧木门,旧日风光已褪去,隔着一道不足一米的门廊,每日与一扇代表现代文明的不锈钢门对峙。金属的光泽趾高气扬,霸气外现。新与旧,华丽与朴素,益发显得木门黯然无光。我无意排斥新事物,但实在不能接受不锈钢门开关时的发出的声响。金属坚硬,相互碰撞时的声音尖锐,和金属一样冷,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必须鱼死网破的对决,双方不计后果的奋力厮杀声。缘何如此,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木门的原材料来自山林,它是生命满溢的树木的变身,并非树木生命的结束。生命的柔软不能复制。
脚下是平整的水泥地面,门槛已不在。我曾无比痛恨的门槛,不知所踪,我也不再是那个在奔跑中被它绊倒的小孩。有一回,妹妹跟在我身后,在门口摔倒后大哭。母亲抱着她,用脚踢了踢门槛,假装生气地说,明天就要把门槛锯掉。门槛当然没有锯掉。它撞过我的额头,也撞过我的膝盖。彼时的木门,也许是派了门槛来提醒我,不要冒失?我却辜负了它。
关上门,门后还保留着木质门栓。这是一个残缺的门栓,只剩下门板上的一部分,门框上它的另一半,不在了。这也是一个废弃的门栓。在它的上方,钉着一个叫插销的金属物品,接替了它的职务。岁月摩挲,旧门栓已寿终,却无法正寝,孤零零站在门后。占据着本该发挥作用的位置,不能行使职责,不知会不会耿耿于怀。临时挂在它身上的一个塑料袋,也算是给它一点慰藉。
眼前的这扇门,门板上斑斑驳驳,木纹黯淡,记录着它的衰老。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我面对它时最先想到的两个词语。我曾以为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住在老房子里时,看到村子里冒出一栋又一栋钢筋水泥建成的小楼,与我们休戚与共几十年的老房子,越来越矮小,越来越丑陋。我和父母亲一样,急切希望能拥有一栋崭新的漂亮小楼,取代老房子。那是我们全家人的理想。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一年又一年,用坚韧一步一步拉近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选了黄道吉日,拆掉老房子那天,一家人喜气洋洋,父亲憨厚的脸上堆满笑容。灰尘,断砖,破瓦,残垣,被挪来挪去的几件旧家具。我没有太多留恋。我在一片废墟上兴奋地想象着,一家人即将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开始美好的新生活。
属于老房子的物件一点一点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我却感觉越来越孤单。莫名的孤单。我的孤单让我羞耻,难以启齿。善良本分的父亲和母亲劳碌不息,理应有一个相对舒适和安逸的晚年。为人子女,满足他们的愿望是最好的尽孝方式。我面对最后一扇木门时的感伤,实在师出无名。如果可能,我要一栋新房子,在现世中生活,也想要那一栋老房子,里面关着我不再回来的旧时光。享受现实的安逸,然后去老房子里追忆美好。这当然是一个虚伪的奢望。在父亲心中,用他亲手修建的新房子,取代上一辈留给他的老房子,是早已注定的事。就像他的在老房子里嬉闹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也要老去。
我在这扇旧木门前感怀时,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他和这扇门的共同点,除了衰老,就是一样能沉默地随遇而安。我在他身边坐下来,说到了这扇门。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把这扇门换掉,也换成不锈钢门,他说,换门要换门框,有点麻烦,还是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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