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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蒙阴十章(修订)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长篇散文】
  
  蒙阴十章
  乔洪涛
  
  
  蒙阴这埝儿,多山多石多水多树,也多煎饼和大葱,听说以前也是多过豺狼虎豹灵狐鬼怪的,但如今里天下天平,虎豹们都化作了男人,穿西装蹬革履,打了领带在大街上走,又天南海北的出门去做生意,赚了钱回来,也学了时髦,胳膊弯里挎个80后;狐怪们又多化作了美女,在冬天里穿裙子夏天里戴墨镜,不怕出汗捂脚都穿上了皮靴子,又把一把乌发染得五颜六色,脖子里却一律挂了手机,还带着mp3,一边走一边听歌哩。
  蒙阴这埝儿,最具特色的要数其地貌之奇特,自然之美观,民风之淳朴,文化之发达,千百年来,一脉贯之,是其他许多地方无法比拟的。
  我爱到山里去,春天里,桃花开得灿烂,一片一片红云般铺在山间罅隙,我便攀了那树枝,把那夭夭桃花当成了聊斋里的小倩小翠们,自是美妙无比;夏秋天里,满山树上挂满了桃子,一个个丰满如乳,我和一帮子伙计们到园子里采桃子吃,只吃得口舌生津。山路崎岖,一步便是一景,先是登山,后就爬山,手脚合起来并用,还是不够,就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猴子!猴子进化了千百万年,终于站起来行走,解放了双手,却累得长了痔疮,得了脚气,生了颈椎毛病,于是人又不得不忙着去山里爬行,人又是向猴子学习了。渴了便去掬那泉水,泉水叮咚,从高山上流淌下来,清澈得如同没有,喝到口里又温润清凉,喉头留香;饿了就去拍那柴门,未等人来,便先听见狗吠,声如巨豹,一个少妇出来,用腿夹紧了那狗在裆里,嘴里却嘘着口哨,我们还以为是给我们打招呼,忙跑上前去,却发现那少妇双手端着小儿,原来是唤小儿撒尿哩。我们一个个都囧了脸,踅进旁边没有关门的院子里,就见一个老翁须发皆白,坐在石板上烧茶,我们过去打问老人高寿,老人却把脖子一梗,说,我寿不高,才一百岁嘛!惊得我们一身激灵,瞪圆了眼珠子,拿了照相机的“摄协”的同志毕竟比我们机灵,忙端了大黑筒子去摄,啪啪啪,又啪啪啪啪,都以为这下子拿了照片去发表可以获大奖了,拍完了却听见老人说,一元钱拍一张!这样的趣事满山里都是,让我说三天也说不完,哎,蒙阴这埝儿,确实不孬,您就尽情逛吧!
  山山水水,水水山山,蒙阴成了心灵休憩的家园了。
  
  云蒙湖看水
  
  夏日的一天,我浪荡到重山来了。来重山却不是为了看山,只是为了看水。花是小女子,是村姑;水是大家闺秀,是知性女人。正如人年轻时喜欢脸蛋,上了年岁,爱好的却只是性情和智慧。山水相济,水花照月,不观花不知道水的纯净和内敛,不看水焉懂得花的暧昧和缱绻?来之前,我央李老为我写字,我说的是王摩诘的“明月清泉”,李老写出的却是“岱崮观花,重山看水”八个大字。八个大字像极八个曼妙的少女,水淋淋,湿漉漉,看得我心花怒放,诸位看官,看字是不是又比观花看水来得高层次有襟怀?
  水无形,却随物赋形。遇长渠便成河,曲折蜿蜒,藏了一怀的秘密,日夜不息地流淌,水为地势所限,水不是了水,是沟渠的奴隶;碰大洼则成海,波涛翻涌,深不可究,只翻起千堆雪。所以年轻时看水,可看河看海,看意志看未来,年纪大了就应该看湖。看湖才是看水,沟渠和岸堤都退隐了,波浪也不起,只剩下水,一层一层深下去,一漾漾展开来。横和纵各有层次,但水就是水,不是涛也不是波,不是浪也不是纹。
  所以,我在岱崮独自醉饮了颜色的美酒,又浪荡到重山边的云蒙湖来了。重山出名,不在山,全在湖。山是断壁,乱石,草木也不多,但水却是那样的多。多得让你无所适从,碧得让你身心荡漾。我划了船进去,马上就感到了人生的浅薄和渺小;再往里划,又觉出了生命的奇妙和尊贵;及至到了湖心,四望无依,人与舟与桨成了一点,人竟觉得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得了大自在。大自在之后呢,马上覆盖而来的是旷世的孤独和寂寞,寂寞得让人想哭。这寂寞不是小寂寞,这孤独不是小孤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怆,是天地之间浮游曳尾的幸福——至此之后,我的人生便可化成两截——看水前与看水后:前后自有不同,境界又上一层,不是更复杂,而是更简单;不是更明了而是更混沌。我一个在湖心停了半日,周围只是水。碧水。碧亮的水。由绿而蓝,渐渐更深,一直下去,下去,看不到尽头了。那里面有我的时间吗?那里面是世间浮生吗?平日里照镜子,看见的是一个黑胖子,在水里往下看,看到的是妖,是仙,是宇,是宙,是古,是今。
  水浮起了舟,舟载起了我,我浮在水上,看水,水也看我。这就是一个哲学命题,在岸上我不会去想,在水中不由得我不去想。想也想不明白。水无声。水底也无声吗?水也是一个仓库,是不是亦有无数颜色。伊人为何总在水边?蒹葭为何生于湖畔?湖边的芦苇,我看你如看恋人,你观我是不是眼含秋波?我用相机的微距拍水,无法拍出水底的眼神,却可以留住水波的呓语。层层叠叠,叠叠层层,那是水的颜色。我第一次见到水的颜色如此绚烂。水的颜色又是一个哲学命题,多少圣贤临水而居,面水而思,凭水而问。人只有向水发问,才能向自己发问;人只有向自己发问,才能成熟沧桑?那成熟和沧桑里是否还有脆弱爱情的战栗,爱情的战栗里是一个磨损的心还是如镜的洁净如莲的喜悦?如莲的喜悦能不能幻化成小小的寂寞和忧伤,小小的寂寞和忧伤可不可以融会贯通于大寂寞大孤独?这一切都是未知。这是不是又是一个沉重的命题?
  看到水,怎么可以不想到爱情,怎么可以不想到人生,怎么可以不寂寞不孤独?水默默无语,又脉脉含情。这正像我内心对你的期盼,我浮生在水面之上,影子可否落入水的中央?影子是不是太虚?肉身是不是太沉?我扑通跳入水中,水能否承载得起?承载不起是不是就应该一笑而过,是不是就应该绝尘而去?我有太多的疑问,面对水,只有水,我才想发问。
  重山的水这样睿智,这样纯净和沉稳,还应该感谢山。重山的重字,该不就是这样儿来的吧?重叠起伏的群山,还是重量稳重的看守?这世界须有阴阳,山是阳,水便是阴,山水相依,阴阳相合,湖才成为湖。其他地方的山都是为了自己而生,为了攀爬而生,重山却是为了这片水而生——作为水,这也值了;临近水,这也足了。一声轻叹,不似浩淼洪波,我划动木舟,穿水而过。水无声,独我内心澎湃,面对水,我是那样浅薄。
  岱崮的颜色
  来时春正发生,一眼看到岱崮的颜色,心就乱了。
  岱崮的颜色是立体的,是有层次的。暗褐色的岩壁,紫青色的板石,还有山谷中嫩黄的杨树林,翠青色的垂柳,浓绿的苍柏,点燃着或粉或霞的桃花——桃花看一朵会觉得单薄,必须连成整体才有了灵气——这正如狐狸,必须修炼千年才能幻化成妩媚的狐妖。——门前一株桃是孤单的,在整个春天里不能为季节增色,只能衬托出春色的寂寞;几株几十株桃花也是勉强的,囤聚在一起,有不自信的底子,而只有在岱崮,在起伏不断的山坡和山谷上,在穿插着村落和房舍的褶皱里,三三两两,成千上百,错落地排布着,那才是桃花的韵色。它们站立的位置不同,花期也各不同,阳坡的已经淡红败落(败落也是一种美),阴面的才粉红怒放,但她们就那样遥相呼应着开放,在高与低,远与近,前与后,动与静种互相点染,互相爱恋,互相传情。这分明是一个颜色的仓库,黑色的岩石是永恒的底子,高起的一层是黄色泥土,再起来一层是嫩黄和浓绿,再高起一层是苍翠与湛蓝;而这中间,到处都流传着的是桃花的颜色,而这桃花的色彩是流动的,也是变化的,今天与昨天不同,明天与后天有别,时间掌握了一切颜色,又无奈着一切颜色。深的会成浅的,浅的会变成深的,高的沉沦为低层的色彩,低层的又升起为烟雾般的朦胧,直至最后,随风飘走。风把颜色吹走。这静静的山谷中又有着流动的色彩,一只七彩的山鸡呼啸着滑翔而过,把岱崮的画面演绎成立体的曼妙的尾音。它穿越着颜色的层次,像百灵嗓音般婉转。
  岱崮的颜色是活着的,也是有情感的。四月的季节,千年的栗子树还是墨黑的外皮,但黑皮之下,流淌着的是活跃的翠绿色的汁液。不需几日,绿色就会喷薄出来。那漫坡的桃花的颜色是跃动的,每一妙都有着细微的变化,我用照相机的微距拍出了花朵粉嘟嘟的蕊,一瓣上由深而浅的颜色的流动,苹果花的白,丁香的香,花萼上张望春天的小眼睛,小眼睛里忧伤的神情,神情中爱恋的怅惘和甜蜜,怅惘和甜蜜里水漉漉的情感,情感的眼神中看不到情人的空空荡荡。花期那么短,繁花那么多,你不开,整座山都是一座空山,你走开,整个春天便是一片寂寞。你不来看花,我独自又为何开放?是为了自戕还是回肠荡气的孤独?自戕之后呢?是为了惹得你的一点怜爱么?一点怜爱可以带来更多的绝望还是微小如樱花的希望?绝望和希望的交织可以让情更情,伤更伤吗?那么,伤害之后呢?回到原点,为什么相遇呢?我已习惯了黑色,为什么又在四月寻找多彩的颜色?你这塞壬的歌声,带来的是香槟还是毒酒?是诱惑还是挑逗?沈从文说,让我这个乡下人喝一杯甜酒吧。那是多么绝望的祈求?为什么相遇,相遇之后为什么相知,相知之后又为什么相许,相许之后明知却要相负?满坡的花色,满眼的绽放,岱崮这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颜色啊,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佛慈悲,我佛无语。只把四月的岱崮的颜色泼洒在沟沟壑壑,只把无声的留恋灌满心肠——阿门,我佛狠毒!
  岱崮的颜色是暖的也是冷的,是张扬的,也是沉默的,是混乱的,也是绝情的。它比烟花寂寞,比喧嚣热闹,我不想拿岱崮的颜色拙劣地与九寨沟或张家界作比较,那两处的颜色是单纯的,是单调的,而岱崮的颜色是无穷的,是变幻莫测的;我也不想拿它与市井人声相混,市井人声里充满的是混乱和嘈杂,它却是热闹表象下的蓬勃。它暖,足可以让人跪下来亲吻泥土,感受向死而爱的暖流;它冷,也可以让人肝肠寸断,彷佛体验那擦肩而过和失去拥有爱的资格的爱情的绝望。在岱崮看颜色,就像一场恋爱——爱到暧昧也好,爱到绝望也好,爱到一句明知要违背的承诺也好,爱到一句含糊不清的表白也好——这一切都有,这一切又都没有。这就是岱崮的颜色带给我们的感受。这个譬喻固然拙劣,但却是恰切的。岱崮的颜色那般张扬着,它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赞美还是憎恶,它甚至不管你来不来,它都那样张扬着,执拗着,自足自大着;岱崮的颜色又是沉默的,它不发出春天的邀请,在你不以为然就要抽身而退的瞬间却给你一个回味无穷的微笑,它把两腮的酒窝灌满甜酒,却不让你敢有饮鸩止渴般的鲁莽和勇气,它只把淡蓝色的月亮映照在酒窝深处,晃呀晃的,晃得你眼晕,心碎。于是,千里百里的人都来拍照,把长长的镜头对准了桃花,却找不到了桃花的影子。这些颜色就这样热烈而克制着,克制,冷静,而又艳而不淫,媚而不荡,是邻家女孩的素朴,还是青梅竹马的无猜?是一见钟情的相许,还是生死不离的允诺?
  这就是岱崮的颜色,时间变化,它也在变化着。早晨和晚上不同,远处和近处不同,高出和低处不同,今天和明天不同,它是多层的,立体的,流动的,情感的,虚实相生的,动静结合的,它是一声唿哨,就这样让心灵漾开了涟漪。
  
  县城素描
  
  冬天的县城少了绿树,只留下裸露起伏的屋脊,倒显得更加逼仄了。从高处往下看,街道都成了胡同。人在胡同里走,人是穿了棉袄的,就一律显得胖,有不讲究的又把双手伸进袖管里,倒让人看得满眼的古典,直生出许多的韵致和惬意来。楼房与瓦房站在一起,楼房一律鲜亮,瓦房却一概的破旧,这破旧与鲜活一半一半,让人觉得是行走在新与旧的时光交缝中了。瓦房耸起高高的屋脊,屋脊上用线形的琉璃拉出一道线来,房顶却全是用红瓦覆顶,晴天的时候或者雪天罢,屋脊上总蹲着几只缩头的麻雀,麻雀爱寻找高处的阳光,房顶自然成了它们的空场;当然,有时候,上面蹲一只猫也未可知。猫总是容易上房的,何况还是冬天?何况上面还有麻雀?屋顶与屋顶交织起来,随山坡上缓慢倾斜,错落搭配,平平仄仄起来,好像诗歌里的歧韵,这错落和平仄来得正好,比小学生出操时高矮排齐更加美观。
  屋顶上面高扬的便是烟囱了,烟囱冒着飘渺的白烟,房子里是都烧着山西的无烟煤的;这里的条件落后,楼房里有暖气,瓦房里却没有的。这里的居民也不烧炕,却都在屋里垒了碳炉子,烧碳取暖。夜晚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火炉子旁,吃肉,喝酒,说笑话,拉张家长李家短,一个个成了长舌妇和长舌男了。也有用蜂窝煤球炉子的,却是极少;早晨的时候,蓬松着头发的慵懒的少妇先是出门到公共厕所泼了尿,然后开始用碎屑的木柴生火,点着了又拿了扇子去扇,弄得满胡同的白烟。她们是不敢把炉子在夜子搬到屋子里去的,否则,翌日的早晨,便会头晕脑胀,中了毒一般。天空很快就被各家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县城成了仙地,县城里的匹夫也一个个成了蓬莱阁的仙人了。
  房前楼后的白杨,一枝或者数枝,光秃秃地挺立着,它们的木叶尽落,只留下主干和枝柯,乳白色的树皮上布满了茸茸的白碎皮,像是着了霜一般;当然,也会有霜或者小雪落下来,树枝就马上臃肿,由萧萧而白胖,苍凉之气也少了,成了冬天里县城的简单风景了。就在这逼仄的胡同和白杨之间,簌然蹿出一个老者,依然担了挑子,口里喊着:豆--腐哦,豆--腐哦。豆和腐之间拉得很长,喊豆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力气,长的让人替他担心,最后突然吐出一声“腐哦”来,戛然而止,让人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当然也有其他的声音,比如鸟叫。谁家还有雅兴,养了几只鸽子,大清早咕咕地叫唤着,虽然不分场合地会拉出白色的鸟屎来,却也让人喜欢;这城市里不管什么鸟儿,只要是鸟,就让人高兴。偶尔的时候,还会有几声犬吠,虽然稀疏,却物以稀为贵,让人听来巨大如豹。
  我有时候写字累了,就会在晴好的上午,踱步出去。一路走下去,看下去,听下去,从城东到城西,不到半天的工夫就走完了。因为这个县城太小,与其说是个县城,不如说是个城镇,何况又是山区,何况又很落后。但我想这落后却来得正好,这里没有快节奏,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缓慢,只有安闲。旧。新与旧。这种格调很符合我的心意,我看着旧建筑,怀念着旧时光,慢慢走,慢慢想,仿佛落后了一千年。我本就是一个怀旧和喜欢古典的人,在这里居住,读书,散步,写字,东看看西瞧瞧地打发时光,我比其他地方的人都悠闲了。我觉得生活在这里是幸福的,这里的人不用疲于奔命,不用灯红酒绿,这里的人吃饱了穿暖了就开始玩些艺术,这让人觉得惊讶。古玩店,书画轩,根雕,剪纸,一个一个旧时光里的店铺紧挨着,就只差一个典当行了,如果有,我便把自己典当出去,典当到古时的岁月里,江湖上,世外桃源里,缩在那更纯粹的角落里,娶妻生子侍弄田园和字画,一辈子也不出来。
  我走在街道上,街道上背阴处有些许的积雪,我故意踩上去,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让人想到遥远的故乡和童年的物事。有时候就会碰上遛脚的老者,大多飘了长长的白胡子,因为这里老人一律长寿,仙风道骨,我遇见老者马上景仰,他们活到这个年纪,人人都是一座智慧的高山哩。坐下来敬一只烟,扯几句天气之类的闲淡,说着说着,他们就把你引到故事里去了。久远的年代,一段奇异的事,他们说起来,玄秘而让人信服,你马上觉得长了见识,拊掌赞叹了。说,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事?老者梗了脖子:怎地没有?!咱亲身经历的!你不由得信了,离开后又觉得荒唐,但马上佩服起老人讲故事的本事来。这些老人都是一个个好的小说家呢。很多时候,我写故事,都是从这些老人嘴里听来的。看老人远去,吃一只烟,正要转头,突然就看见两个妙龄的女子,在冬天里穿鲜艳的棉裙,凸凹的曲线毕露出来,脚上赶时髦般蹬上马靴,让你觉得性感而马上热血沸腾。她们年轻,弹性,张扬,活力,清脆的话语夹杂着皮靴踩地的声音,让人迷恋。我有几次,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跟随着她们穿过了好几条街巷,看她们走到服装商店和流行花园的首饰店里去,我这是在追逐美吗?好几天我都还会想着她们的一颦一笑,久久不能释怀。
  小县城毕竟是小;冬日的小县城更显得小。街上人不多,天气又冷,有时候下午的时候还会刮风,呼呼呼地吹过去,吹过来。窗户用薄膜纸封了,又用胶带粘了,人就在屋子里看书。看的是古书,才子佳人,诗词曲赋,看了心里却怅怅的,坐在那里发呆。傍晚的时候,风停了,我裹了大衣,沿着小路到河边去,到附近的郊区去。经常会碰上同样散步的熟人,男熟人或者女熟人,就约着去吃茶,坐在靠河的茶楼上,看着河里的薄冰发呆,说话也不多。却觉得熨帖;有时候会谈一阵子文学,谈诗,甚至连政治也谈,世界上大事和国内的大事,当然也只是说说。更多的时候,就是闲扯,天上地下,漫无目的。这小县城的郊区实际就是农村了,有农民从地里割了白菜往家里带,有在田野里放羊的老头或者少年,矮腿长须的白山羊黑山羊云朵一样把牧羊人包围起来,牧羊人穿黑布棉袄,抱着一条长鞭,仿佛电影里的经典镜头。让人向往。
  这就是我所在的小县城,冬天的时候,我在县城一隅的旧楼房的顶楼的一个小书房里读书,并不时地写点文字。我的楼下是一片瓦房,我写累了就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去,我看到的是一片高高的屋脊和通红的房顶,房屋建在稍微倾斜的山坡上,那些错落的房屋就缓慢地向远处延伸着。几处背阴的地方还停留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花的积雪,在一片红瓦之间,纯白的颜色的十分惹眼。我看过去,仿佛再遥远的地方还蹲着几只麻雀,它们雀跃着,也和我一样享受着这个小县城的冬天罢。
  
  蒙阴落雪
  
  你若过厌了南国暧昧的冬天,怨叹这一年到头不暖不冷的缠绵天气,抱怨多年见不得飘扬的大雪,又在有摩天大楼的都市里呆得疲倦了,忽一日读了一篇写雪的精美的散文,蓦然生了踏雪寻梅的浪漫,又不怕冷,不怕累,什么旅店都能睡卧,什么饭菜都能咽下,那么,你可望坐了火车往北走,过徐州,进山东,然后到兖州乘两个小时的汽车折向东北方向,到蒙阴来看雪了。
  蒙阴的雪下得满,下得厚,下得白,下得纯美和圣洁。
  早晨起来,看一看,这雪下得真厚,人脚踩下去,马上就没了膝,柴门怎么也推不开,大雪拥门了。拿一口烧热的铁锅,推出去,这雪就化成了一汪的水,水到脚下,又结成了冰,闪闪的竟成了一面镜子了。人面映到上面,红红的脸颊,慵乱的黑发,竟艳若桃花,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在热炕上的折腾,那生命之音竟是伴着簌簌的雪声的,脸突地羞红了,就成了一幅油画。院中全部铺上了这纯白的天使撒下的琼花,呀,那枝多年不开的墨梅竟在这雪夜里怒放了。黑的枝,红的花,白的雪,一笔墨,一枝雪,一粒芽,一树春了。冬雪片片,是催生万物的惊雷呀,让人想起“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的诗,觉得这“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了。
  踏着雪往村外走,路不见了,沟不见了,石头不见了,连溪水也不见了。一切都冻起来,一切都被白雪盖住了。这雪就成了一条河,流到哪儿,哪儿就变白了。山山卯卯,旮旮旯旯,到处都是,让人想起春天里漫野的青草,连那古老的墙缝里也扑满了茸茸春色一样的白雪。黑叉的树枝间,那曾经啁啾的鸟儿,再无声响,头上顶一串白花,卧在巢里不动;那四处奔跑的游狗,沾了一身的稻草,不知从哪一家的草垛里钻出来,摇一摇尾巴,在雪地里撒欢,踏出一片迷乱的蹄印,让人误以为是灵仙的红狐。那溪边的鹅卵石也不见了,一个个肿成了大大的棉线锤子,让人看得柔软,放了脚踢过去,马上就“哎吆”一声,棉絮没有踢走,却把脚反弹回来,抱着脚唏嘘半天。没有了路,那就扫出一条路来吧,人心里想着,手中的扫帚却迟迟不动,怕破坏了这纯美的意境哩。
  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通红通红的,却并不照眼。红是由霞光组成的,霞光一条一缕的照到高山上,山峰的白色一返照,又都撒在村庄、田野和沟沟壑壑上,村后未及收割的芦苇和蒲草,顶了满头的白雪和霞光,站在蒙山山脚下的水塘里,站成一个个长腿细腰的美人儿了。美人脚下的水面已结了冰,冰上盖了雪,那白雪之下,净冰之下,有扑通通撞脚的鱼虾,它们还是那样一如夏日里那般欢快和活泼吗?
  中午的时候,太阳白白的,黑棉袄、旱烟袋围墙站了一圈,闲了一冬的老汉们,袖了手,出来晒太阳了。搬一捆玉米秸,拍打拍打上面的积雪,坐下来,呲啦呲啦的抽烟,烟沫子很便宜,一块钱可以买一大烟包子,却一袋一袋抽得过瘾;说说话吧,陈谷子烂芝麻的扯,天空海阔的吹,反正不收税的:谁谁谁说哪一年那才叫冷,一个人出门解手,得提了一根枣木哨棒,尿一截,冻一截,砸一截,再尿一截,尿完了急忙往回跑,进屋一摸,耳朵没有了,撒尿的时候砸冰给震掉了,急忙转身拾起来到炉子边烤烤安上,到现在还有一条疤,谁不信?过来瞧瞧嘛,果然有一条疤在,就都信了;又有人说哪一年,下得那雪真叫大呀,一个雪片如一领席,两张雪花就把天井给盖满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听者也不去争辩,一个个嘿嘿的笑。
  傍晚,看一看天,有人说,今天还要下呢。下吧,下吧,马上有人附和,下它个三天三夜,睡在炕上谁也别出门了。说者马上就笑了,你个臭小子刚结了婚,还巴不得呢。一边说,一边推门进了院子,到马厩里看看还有没有草料,没有就多弄些来,吃得肥肥的,明年一定是个好春了,全指望它下力气呢。喂了马,转身又抱一捆干劈柴,放进堂屋的火塘里,看它劈劈啪啪燃烧,喝上二两亲自酿制的高粱老酒,熏熏的躺到温暖的被窝里去。
  广场
  
  仿佛命中注定,每一块土地都有它的宿命。譬如,那一条布满泥巴的小路,从遥远的乡村,一直延伸到城市。几百年上千年来,它就是一条路。有皓首白须的历史中的老者从它上面走过,有唐朝的马车从它身上走过,有逃亡的妇叟,也有流浪汉和乞丐,千百年来,它由泥地变成柏油路,由羊肠小埂变成通衢大道,但依然没有改变方向,这些年来,它以路的姿态,承受过见识过铭记过多少双匆忙或蹒跚的脚印?再譬如,那一片庄稼地,那些紫黑的肥沃的泥土,命中注定要与种子拥抱,要与生命为舞,勤劳的农人侍弄了一辈又一辈,开垦,耕耙,撒种,施肥和收割,一茬一茬的庄稼,那些泥土啊,它珍藏了多少植物的秘密和虫子的鸣唱?它也见证了那些隐秘在庄稼地里的植物们的爱情和浪漫吗?
  和那些泥地一样,在任何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在任何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都会有一片“广场”。这片土地注定要热闹,要寂寞,要兼收并蓄,要包罗万象。我曾经有过在乡村生活的经验,我知道在每一个乡村,村庄的街头或者村前村后,都会有这样一个空场。或许那是垛着麦秸垛或草垛的场院,或许那是村头大槐树下的阴凉地,它像一个魔咒,与一个村庄紧密相连,不可或缺。饭前饭后,更或者夏日的夜晚,总会有端着饭碗、背着粪筐、叼着烟袋的人到这里来,他们聚集在这里,享受着舒适和悠闲,享受着吹牛和扯淡,他们说张家长,拉李家短,也说“三侠五义”和“岳飞传”。我小时候生活在乡下,每到夏日的夜晚,就会跟着爷爷奶奶到村头的大空地上,铺上一张凉席,往那里一躺,周围坐满了乘凉的人,他们谈古说今,或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有时候我睡了两觉,到了半夜,他们还没回去。
  而现在,在城市的中心,在那些繁华的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中间,仍然会有这样一块这样的“闲地”———广场。它像一朵绽放在闹市中的鲜花,更像是城市的秘密后花园。那是整个城市的泥土裸露所在,虽然在这块闲地上,水泥和大理石也铺满了这块土地的角角落落,但是,在那些缝隙,总有一些留存下来的空间,裸露着泥土。那是城市一块接地气的地方,那是在柏油和水泥之间可以看见紫黑或者红色泥土的地方。那里栽着树,或者草,甚至庄稼。我记得在某一个城市的广场惊奇地看到过栽种在草坪和树林中空地上的几株庄稼。几棵玉米。两棵高粱。还有一行大豆和花生。不知道是市长要求故意栽种还是工作人员见缝插针地抢种庄稼的行为,我由此猜想这个市长一定是一个平民市长,或者看护广场的工作人员一定是从乡村而来的,他带着他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在广场上,留下了自己的“花园”。而几株庄稼的存在,使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特色,品位和包容,更是一种境界。许多人都惊喜于这几株庄稼的存在,甚至有一家报纸还专门为几株庄稼发布了消息,那抽穗的玉米和通红的高粱,是那样亲切,宛如邻家小妹,或乡村的祖母。那是生命与泥土的衔接,是城市留给这个城市居民的“秘密”和“情结”。
  广场,从某种意义上说,真就是一个城市的品位和境界,是城市人群释放心灵,接触天地和泥土的需要,没有广场的城市是一个畸形的城市,也是一个变态的城市。那么,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群,心灵也会是压抑的,憋闷的,苍白的,虚浮的,无根的。广场的价值,不在于它的高贵和气派,不在于它的浮雕,更不在于它的造价和标志性建筑的漂亮与否,而在于它的有没有,在于它的面积和容纳。在这里,广场是属于全民的。
  蒙阴自然也有,不仅有,还有两个阔达的广场。这真是一种奢侈。
  白天的广场喧嚣而杂乱。它位于一个城市的中心,白天的她,好像对于本城市的人来说并不见得重要,它更重要的意义是属于那些外来客人的。它是这个城市的客厅。它在白天接纳南来北往的旅客,在广场的一侧,总有一条道路向长途汽车站延伸,有一趟公交车在两者之间来往。路的一头连着四通八达的乡村,一头则连着莲花一般绽放的花朵——广场。这是一个落脚点,也是一个起点。我每到一个城市,总是先要到它的广场看看,走一走,它让我有一种方位感和对这个城市的整体感。这是一个城市的窗口,透过广场,是可以认识一个城市的——包容还是排斥,拒绝还是接纳,高贵还是低贱,悠闲还是忙碌。在白天,我们总是可以在广场上看见这样的人,或悠闲地踱步,或坐在排椅上静静地享受着休息,还有许多在高校里读书的学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放学后来广场消闲,更多的则是热恋中的情人,牵着手,慢慢走,或者半卧于草坪上,感受着喧嚣之外的另一种静谧人生。还有乞讨者,流浪汉,到外地出差的小职员和老板,卖手机贴膜和手机号码的,从乡下赶来逛街的,提着沉重的行李袋,步履匆匆,好像不把整个城市逛个完全就不罢休,甚至也有也有拉客的女人,江湖郎中,卖狗皮膏药的,杂耍的,算命的……这就是广场,它注定就是一块生长庞杂的土地,各色人等混迹其中,南腔北调,林林种种。
  但广场更是属于夜晚的。夜晚的广场更属于本土,更热闹,也更富有生机。那些白天停留在广场上的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大部分都顺着广场周围的四通八达的道路回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或者乡村,或者宾馆,或者下一个城市,或者酒店,他们像鸟儿一样在傍晚飞回自己的巢穴去了。等这些人群散去,另一拨人便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他们从一个个高楼大厦的窗户格子里走出来,下班了,吃过了晚饭,到广场上来聚一聚,走一走。他们大部分都是这个城市的土著,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晚上拥有这份悠闲。先是老太太老爷子们,他们白天在家里看孙子,洗衣做饭,伺候着一大家子吃过了。没事了,傍晚,他们就到广场上来了。先是慢走,围着广场转圈儿,一圈,两圈,三圈……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他们有的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们依然每天出来散步,甚至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接着,各个由中老年人组成的协会组织也到来了,唱戏的,跳舞的,吹拉弹唱的……广场热闹起来了。这些热闹绝不等同于混杂,也不等同于集市上的热闹,这里的热闹是一种生命力量的体现,是一种心灵的外在表现。他们都有着自己的追求和热爱,都有着自己心中的美,不像赶集的人群,只知道往里冲。他们有目标,有理想,有梦想。
  锣鼓和演出也是有的,偌大的舞台,流光溢彩的灯光,华丽的服装,优美的歌声;还有那些票友们,虽然没有化妆,可是也唱得有板有眼。很快,广场上不在只是老年人的天下,年轻人也都聚集来了,年轻的姑娘们都穿了黑色的紧身短衫,她们在跳热舞,柔曼的身段和轻盈的舞步幻化成夜空中的仙子;小伙子们则跳的是街舞,火辣辣,热辣辣,还不过瘾,干脆脱了上衣,跳个满头大汗。广场并不介意,它包容着,此时仿佛一个宽厚的母亲。
  等那枚月亮升起来,像一枚徽章一样挂在渺远黝黑的苍穹,那些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的年轻父母,用手指给孩子,说,看,那就是月亮。那里住着仙女。当孩子抬头望向天空,她那水一样晶莹的眸子里,也藏着了两枚月牙儿,弯弯的,波光潋滟一般。她们在自己的楼房里是看不到月亮的,只有在这片空地——广场,她们才可以看见这上天送个他们的浪漫的礼物。她们或许会问:
  那是天空给我们邮来的信函吗?
  看那枚邮戳一样的月亮,就印在夜幕的信封上,那样明亮,那样温柔。
  是啊,那枚邮戳印在每一个城市广场或村庄禾场上方,一个也不会遗漏。
  不会遗漏。
  车站
  
  蒙县县城的小汽车站像一张辐射网的核心,我像网心的蜘蛛。它的一头维系着我的故乡,另一头通向未知的世界。多年前,我从故乡来到这里,然后十余年来以此为原点,奔向四面八方。每一个方向,都是我人生的一个侧面:或者文学,或者工作,或者婚姻,或者其他。
  其实,车站对于旅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等候。那些疲惫的流浪者,在拥挤的大巴车里恹恹欲睡,他们像一个漫游者一样在大地上逡巡。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从喧嚣的汽车站到阔大的火车站,有时候是在秋晨,火车随便得像抛一片落叶一样把他们抛在任何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台,有时候是在冬夜,寒冷把他们包裹起来,他们瑟缩在汽车站的候车室里,靠着抽烟取暖……那些有目的或无目的的旅客,总要在一个又一个的车站落脚,长途的跋涉已经让他们疲惫,他们跺着麻木的双脚,四处打量。三棵树?一棵松?还有这样的小站么?奇怪的名字牵挂着他们的好奇,许多时候都诱惑着他们停留下来,在陌生的或偏僻的小镇逗留一晚;或者,他们是从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多次转车而来的,当他们看见朋友在信封上留下的地址和眼前的站牌吻合的时候,他们有时会高兴地叫起来:看,天哪,终于到了!
  而在一个等候着更多旅客的大车站上,那里可以用这样的词来描绘: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班驳的色彩。攒动的脑袋。扒手。流浪汉。临盆的孕妇。不远千里来看病的老人和孩子。乞讨者。妓女。便衣警察。吸毒者……我们在电影上看惯了这样相似的镜头,当我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双脚第一步踏上的往往便是车站的土地。而这个陌生的车站,是不是已经在冥冥中等候着这个样的陌生人许多年了?
  我有过多次被等候的经历,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中途转车在一个叫平邑的小镇车站上,当大巴车把我一个人像扔弃一个孩子一样扔弃在这里,我看见炙烈的太阳下,整个车站都是静悄悄的。我找到了我需要转乘的汽车,可是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司机和售票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许多司机都在长座上睡觉,我问什么时候离开,司机不耐烦的告诉我,午休之后才走。这让我吃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带有午休的车站。这个休闲的小镇车站居民的生活状态给了我许多启发,我于是也缓慢下来,缓慢下来旅行的脚步,我突然觉得舒适。我明白了这个车站对我的意义,它是在等候着我要告诉我生命的姿态的吗?
  还有许多次我乘车出发,出差或者就是漫无目的的旅游,我都会临时改变主意,在任何一个等候我并适合我的车站落脚,哪怕是下去走一走,到车站门口的小摊位上喝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它总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一些支撑,一些疲惫心灵的休憩。就在这样的一个圆形的小车站里,我举目四望,我看见一条条四面八方延伸的道路,渐行渐远;我也看见,细小的河流动脉一样的道路,蜿蜒而来,它们都将会聚于此,因为这里有一种等候。
  也许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流浪的梦想,那么车站就会带给我们许多向往和梦幻。因为车站有许多秘密,那里有许多隐藏。小说《站台》和电影《站台》都同样向我们展示了车站的秘密---灯红酒绿的酒吧,舞厅,洗脚房和练歌房。林立的肉体,猩红的欲望。你随便在任何一个大些或小些的车站附近逗留,你都可以遇上穿着短裙和吊带背心的艳丽的女孩子。她们故意把硕大的乳房露出来,诱惑着一个个行色匆忙的男人。在灯火阑珊的暗影里,我们也许都被叼着烟卷表情慵懒的三陪女拦住过---大哥,休息一下吧。大哥,洗个头做个按摩吧。大哥,聊聊吧?我有时候纳闷为什么这些卖唱卖身的女孩子为什么一律的那样楚楚动人,又为什么一律的那样艳丽而让人心动;为什么漂亮的女孩子这么狂热的投身到车站附近的小酒吧或者小旅馆里求得生存,为什么这些欲望闪烁的诱惑总是滋生在车站的附近?
  我后来渐渐明白,那是因为车站给这样的欲望提供了场所,这种场所就是“陌生”。因为车站上人群总是如过江之鲫,大家互不认识,陌生给人带来安全感,激发了人的欲望的温度和火焰,陌生给人带来了秘密,而车站可以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这是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场所,有高吊杯和长筒丝袜,有口红和大腿,有夜色和欲望。许多时候,当我们在一个陌生的车站的宾馆里住宿,我们都会想入非非,我们都会碰上或者渴望来一场干脆利落的艳遇---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天亮之后就走,没有感情的搀杂,没有拥抱和地址和电话和身份证号,只有交换的体液,摩擦的肉体---只有欲望,没有温情。等我们疲惫之后抽身而出,留下一张或两张钞票,然后走进车站的售票厅,走进候车室,很快便登上了远去无边的列车,渐走渐远。只有车站为我们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车站无可避免是杂乱的。当秩序到了车站,一切变得杂乱和模糊不清起来。在车站的附近,总是有着一个杂乱的群体存在着,他们蜷缩在车站周围,靠着车站吃饭和生存。是车站给他们提供了生活的来源,而车站也似乎不能少了他们,一旦他们丢失迷走,车站就没有了车站的味道。卖狗皮膏药的骗子,他们总是依靠车站附近的小旅馆栖身,他们拿出祖传的膏药,可以包治颈椎病,腰椎病,高血压,心脏病……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贴在电线杆子上的专治性病的小广告,他们熟练运用文学上的顶真手法(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等等)往往会把你引到车站附近的小旮旯里去---性病,淋病,尖锐湿疣,阳痿早泄,处女膜修复手术,假证件假牌照假……同样,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店铺,仁和堂,性保健品店,输液流产门诊,快餐店,眼镜店,小旅馆----车站还原了生命,那些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都在车站附近体现出来,杂乱无章,杂而有序。在这些杂乱的秩序里,我仿佛看见残疾的乞讨者在和旅客因为几角钱而讨价还价;我仿佛看见一个十几岁懵懂的少年在小旅馆肮脏的地下室的床铺上享受着一个妓女,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幼稚到需要妓女手把手的引导;我仿佛看见租房的房客正在昏黄的灯光下清点一天小生意落下来的毛角钞票。我看见许多秘密,杂乱的秘密。
  这就是车站,它真实地裸露在任何一个城市或小镇上,它默默地吸纳着来往的人群,它默默地倾听着一个个俗之又俗的故事。在那些值夜班的保安的瞌睡中清醒着,在那些喧嚣的喇叭声中模糊着。等候。隐秘。杂乱。真实而俗气……这就是车站留给我们印象,它始终沉默地观察着一切。
  
  听秋
  
  到蒙阴的乡村田野里去听听秋吧。
  一朵牵牛花把它看到的秘密告诉了另一朵牵牛花,另一朵再把它传给另一朵,一个晚上的工夫,满面篱墙上的牵牛花都绽放了,把那一个个粉嘟嘟的小喇叭挂在了肩膀上。那小喇叭是淡粉色的,或者浅紫色的,颜色由底部向外沿渐渐变深,深也不过浅紫,素雅而高贵,仿佛少女的短裙,裙底兜住的不是春光,却是秋色,那秋色是空气和日光的沉淀,是忧郁中略带点儿妩媚的微笑。微笑是它的形式,底子却是忧郁的,慵懒的,萧离的,妩媚恰似口红,顿时让这忧郁灵动起来,不至于呆板。早晨的阳光才刚刚变得薄薄的,凉凉的,它们就感知到了,篱笆花架下的那两棵细瘦如美人的秋草,已成淡黄,渐落风尘,却正有了徐娘半老的风韵,在牵牛花的映衬下,一点不来得含糊,也不来得潦草,她们早听到了牵牛花在夜晚的窃窃私语,她们知道那个秘密,高高在架上的牵牛花已经把喇叭举上了头顶,它们就要向整个村庄宣布:秋天来了。
  我就是在早晨的时候听到了它们的宣言。我听见那些浅紫或淡粉的小喇叭一个个朝我张开了嘴巴,一个夜晚,它们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全部开放了,我把耳朵凑上去,贴在那小喇叭似的花朵上,清晨的露水清洗了我脸上倦意和灌满了整个夏天喧嚣的耳朵,它们把小喇叭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告诉我,秋天来了。那毛茸茸花蕊像新生儿的手臂,害羞似地在我耳朵里挠了挠,我听见它们小声地告诉我:秋天来了。秋天来了。
  哦,秋天来了。我直起腰,把耳朵听向四野,我听见空气慢慢变凉的声音,那细微的凉丝丝的气丝儿慢慢变薄,变淡,夏日空气里的溽热和潮湿已经悄悄溜走,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蓝;我听见田野里的庄稼和野草慢慢变黄的声音,一只蝴蝶飞起又飞落,一只蚂蚱在微黄的草叶上有力的弹跳,还有那弹琴鸣唱的蟋蟀,把忧伤的爱情的曲子弹拨得让人心碎;我听见村后树林里叶落的声音,阔大温柔的白杨叶在飘落中摩擦空气的颤抖,一截枯干的树枝带着风干的蝉直落泥土,薄薄的蝉翼脆如玻璃;我听见屋檐上那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把早晨的第一缕温和的阳光叼起,藏进窝内,它灵动的小眼睛眨来眨去;我听见院子里墙角的那几颗野菊花把细碎而热烈的橘黄的花朵擎开,它们在绿叶中细密如星星,拥拥挤挤开得热闹——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我站在院子里,听见秋色渐浓,听见秋香渐浓,听见——秋意渐浓了。
  我还要再去我的田园,寻找那把去年丢失在秋天里的镰刀,它收割完去年的庄稼被我随手扔到了地头上,一个春天我都没有见到,但我知道它丢不了,因为我听见泥土对它的挽留。我还要去看一看我田里的那些生灵们,它们听见秋天的脚步了吗?我要告诉它们,秋天就要来了,让它们做好过冬的准备——我要向我庄稼地里豢养的蚂蚱做一个告别,那些春天从泥土里钻出来在我的田园里蹦跳了许多时日的蚂蚱,我从未驱赶过它们,它们陪伴我的庄稼度过了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我得赶快告诉它们,秋天就要来了,我要向它们道谢;我要向豆地中间的那一家小田鼠表达我的问候,我知道,夏天里它们一家生了四个可爱的毛茸茸的孩子,我曾经查阅《诗经》为它们取下了四个可爱的名字,那时候我没有好意思惊动它们,现在,到了秋天了,我要去看看它们是否准备好了过冬的粮食?它们既然能够把家安在我的豆地中,它们就是我的客人,我得去看看它们的粮仓,否则,一个冬天我都会睡不踏实;我还要去告诉那只失恋的蟋蟀,我记得我上次来田园的时候,坐在地头上休息,它提一把吉他不停地在我身边弹唱,弹唱一首失恋的曲子,这年轻英俊的小伙,我多么害怕它陷进爱情的泥淖里不能自拔,我要邀请它到我的家中来,“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那里会有一个温暖的冬天让他疗伤;我还要找找那只灰褐色的野兔,如果能找到它,我要向它郑重道歉,因为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带着狗追撵过它,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的举动多么可笑;我还要向我田园的泥土表达我的谢意,它养育了供我食用的粮食,带给我丰满的肉体和滚烫的激情,让我拥有悲悯万物的情怀和仰望万物的思想,我要告诉它们,秋天来了,你们又让我收获了许多,我应该对这片泥土感恩;我还要最后去在田埂上转一转,留下几个脚印,让我的赤脚踏过我的田园,留给它们一个冬天的记忆,然后,等我听到春天来临,脚印里储满了融化了的白雪的冰水,荡漾成重逢的喜悦。
  听一听,停下手中的活计,听一听这秋吧。这是一个生命的仓库,是一个声音的仓库,这里有芦苇变黄,秋果落地的萧瑟的声音,也有野菊花开放的声音,那些细密的花朵蓬勃而热烈,这里更有虫子们生命更迭的淼响。那衰落绝不是死亡,而是更迭,那腐烂绝不是结束,而是孕育。你可以听见生命的伟大,可以听见历史的浩渺,也可以听见岁月脚步的蛩音。
  还有那秋天的月亮,一丝一丝,慢慢升起来的绝响。它挂在乡村的树梢上,像一枚上帝盖上的邮戳,又像天使闪亮的眼睛,纯洁得让人心疼。这枚时而新芽,时而满弓,时而淡绿,时而浅蓝的月亮呀,用它纯净的颜色,天真的姿态,牵引着我,在尘世的喧嚣嘈杂中,给我一条通往耳朵,通往诗心,通往家园的路。
  
  永失我的故乡
  
  在乡村,在我梦想中的家园,那里有一枚纯净得让人心疼的月亮。它是那样柔软,那样透彻,毛茸茸的,凉爽爽的,像微风拂过心灵的轻柔,又像是鸡蛋清贴在肌肤上的凝润。
  就是这枚月亮,夜夜悬挂在我心灵的天空上,把白天的尘杂驱赶,照射得我心灵的整个世界皎洁如水;就是这枚月亮,让我多年之后仍然怀念那“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曼妙乡村之夜;它用纯净的颜色,天真的姿态,牵引着我,披开都市的喧嚣嘈杂,给我一条通往故乡,通往诗心,通往家园的道路。
  小时候住在山里乡村,那里有我的家园。我记得村庄像一条青虫一样蛰伏在绿莽莽的山腰,安静得一如处子。那里背后是一座大山,大山深沉,蕴藏了万千的生命却沉默不语,有一片一片的碧绿的野草像毯子一样整齐曼妙,有细碎而热烈的白色或者淡粉或者浅紫的小花朵零散地开遍了山坡。她们像害羞的少女,羞赧而青涩,这里一朵,那里三朵,隐隐藏藏,又探头探脑。白色的野花一般细碎,在碧绿之间宛如满天星星;淡粉的花朵一般单纯,轻薄的花瓣柔不胜力又眉清目秀,惹人爱怜;而那偶尔的浅紫的花朵,多么像高贵的夫人,在碧毯和柔风之中,婀娜而袅娜,亭亭而玉立。在村庄的前面,是一条小溪。小溪清浅,清可掬饮,浅可见底,却一刻不停地流淌,它自山上的水洞而来,那里有一脉清泉,在有月亮的晚上,独自上山,一个人坐听泉水汩汩,头顶上是皎洁的月辉,四野寂静,偶有虫鸣,便自可把玩“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妙——这里虽然没有竹,似乎少了一点王维诗中的清韵,但松却是有的,清泉却是有的,明月却是有的,石也是有的,何止是有,这满山的石块,哪一个不是千百年来日月照耀抚摸,星辉夜夜播洒,有灵狐在旁歇过,有多情的虫子们在上面谈情说爱?所以,没有竹的缺憾自可由这泉、这月、这石弥补,我有过多次一个人在月夜上山听泉的经历,当我置身此地,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升腾上来,此情此境,似曾相似,一条通往一千多年前唐诗的幽径瞬间打开,我漫步其上,与日月星辰共呼吸,与天地精神共往来,那里直通心灵的家园,直通家园里大自在的精神。
  史蒂文斯说:“月亮就折叠在大衣里了。”当故乡傍晚的鸟群飞回大地和树林,当匆忙的脚步裹挟着琐碎的雪花踏着星辉赶往挂着红灯笼的家门,当炊烟散去屋檐下的墙缝里麻雀悠然卧眠,那一枚真正的属于乡村的月亮就升起来了。它可以折叠到诗人的大衣里,也可以像吻一样叠印到孩子的额头上。那时候我跟着年迈的祖父和祖母就生活在纯净的乡村月光里,没有灯光,透过雕花玲珑的窗楞,月亮夜夜吻到我的额上。祖母把月亮和我一起折叠到她的大衣里,她的温暖的怀抱里,我宛如童话里的小王子,每天晚上在月光下听祖母讲那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童话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有善良的小兔子,有谦虚的小乌龟,有美丽而聪明的公主,有英俊而多情的王子,也有勤劳而幸福的渔夫,唯独没有坏人,没有恶霸,没有吃人的怪兽,更没有无恶不做的大灰狼。那是一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天堂,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我躺在祖母的怀抱里,像躺在秋千里一样舒坦,像躺在月亮里一样温馨,在那里,月亮和乡村就是我的家园,祖母的怀抱就是我的故乡。
  如今,在都市的喧嚣中习惯了灯红酒绿,和许多可怜的笼子里的孩子们一样习惯了孤独。在那热闹的人群中,冷漠的森林里,我觉得我像一棵孤独的树,长在柏油路面上,离开了泥土,离开了祖母的胸膛,在这里,看不到月亮。那里只有混沌的街灯,只有摩天的大楼,只有浑浊的空气和楼群间天井一样狭窄的天空。没有星星。星星藏起来了,月亮也藏起来了。故乡的雪花在城市的外郊停留,故乡树梢上的那枚蓝月亮也停留不在我的窗口,它们都在我的故乡家园的天空悬挂着,在所有和故乡的乡村一样村口的柳树上悬挂着,在所有苍老的祖母的皱纹和大衣里折叠着。
  故乡,我已多年不再回归。那些遥远的往事像童年的疤痕,仿佛隔了许多个世纪,仿佛是我上辈子的音讯。故乡驱逐了我,故乡陆续埋葬着我的亲人,有一天,也许我将永失故乡。
  
  初夏
  
  立夏之后,天气渐热起来。云蒙湖的蟹尚未黄,而作酒肴最佳的蚕豆也才刚刚吐了芽瓣,倒是黄山的明前茶采摘了,有人从南方捎了些来,放在黄泥色的小茶壶里,坐在紫藤架下,安静地等待着院子里小火炉子烧的冷水沸起来,好生沏了它喝。罗锅兄又来了信,催我为他写诗,他才办了民间诗刊,说是读者和作者都是些老头子,要发些半旧的旧体诗或者扭扭捏捏的艳词,可是我哪里倒会写诗!他若约我喝酒,我勉强了还能饮他半杯,说些云山雾罩的话出来,现在没有酒,没有蟹,也没有花生米和咸蚕豆,硬要我写出诗来,岂不是想要了我的命?更何况,他错把我当成老头子,我哪里又到了老头子的年龄呢?所以,我便不写,即使他一遍一遍提了狼毫毛笔用正楷写了信在花笺上,一次一次地引诱我,我还是没有诗作出来;我只在我租住的这个四合小院里,自娱自乐着,下了班回来,读些书,写点小字,再没事的时候,就这样坐在藤下的小竹椅上,一边等着炉子上的水沸起来,一边呆呆地什么也不想,任小圆桌子上半开的《阅微草堂笔记》就那样散开着;就看两则草堂里的神狐故事,也比在这个初夏里苦思冥想地胡诌几首诗强啊。我想好了,他若亲自来催,我便用居易翁问刘十九的那首来塞搪他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即使季节并不吻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五月,枣花先是多起来,一有风吹,就簌簌地落,落得人满衣裳都是,抖也抖不干净,晚上睡了,还可以在铺上摸出一两粒枣花来。风吹动着纱窗,窗下的两株芭蕉倒是长得快,一眨眼,叶子变得又宽有大,要是有雨下,想那雨珠打在上面,不停地发出蛩蛩之音,倒应该是美妙的。我每年都有画芭蕉的习惯,虽然画不好,但每年都要画,这种恶习我不知道要延续到几时,只是糟蹋了那芭蕉,让我每次画完都心生悔恨。立夏那天,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天,想观察这满院的植物们从春天到夏天里有什么变化。但我毕竟是近视眼,看了一天,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是在午后看见在花架中飞出来两只苍蝇,还有一只半只的蚊蚋,再就是来了一两只蜜蜂,嗡嗡嗡的,好不热闹,很有些夏天的味道了。夏天里虫子们多起来,这是必然;而我,也是有这样的经验的。这些蚊蚋虽然很扰乱人的休息,也不卫生,但我还是愿意在夏天里看见它们,没有它们,这个夏天就没有了味道。这些虫子们应该感谢夏天,夏天才是它们的天堂,或者说,夏天是它们的一生。夏天包容了这天地间的许多生命,给了它们生出来的机会,虽然短暂,但是也足够炫美的了。
  但夏天除了有这些虫子们,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花繁。我向来讨厌春天,也并不是全因为春天里容易滋生流行病毒,也并不是全因了我的祖父和祖母在春天里去世,而是因为春天的许多……比如春天太容易让人烦躁,我总在春天里失眠,头疼,咽喉疼;春天给人的感觉还是畏手畏脚的,有些放不开,一忽儿冷,干,枯,一忽儿又暖,燥,媚。是的,春天里的花儿虽多,但一律的都带有媚样儿。匆匆的来,匆匆的败,要么花团锦簇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譬如樱花,要么昙花一现似的急促,不待观赏就已落红满地,譬如玉兰;要么娇媚勾魂,轻浮水性,比如杨花,比如迎春,要么姹紫嫣红,铺天盖地,譬如桃杏。统统的都不如夏天里的花好,夏天里的花开的舒展,开的朴实,开的淡然,好像拉长了架势,不急不缓地开下来,是成熟的性格。连最庸俗的月季也是如此,一月一开,沉稳不燥,今日和昨日和明日一样的淡然;比如那簌簌而落的枣花,虽然细小,却繁密而朴实,连香气也是平淡的,不刺鼻——我的观察发现,春天里的花每一朵都开的大,以独自娇艳取胜,争先恐后,争强好胜,唯恐自己不能出人头地,而夏天里的花大多细小,繁密,每个人都缩到后面,不张扬,不妩媚,有淡定之美——花也不艳,不媚。我最喜爱的就是那一墙蔷薇。春天里只是把叶子和枝蔓伸展出来,不声不响地攀爬,探头探脑地生长,有了绿色的枝条,接着就长出满条的绿叶,叶子每片也不大,细小而扎实,看其他花儿一咕嘟一咕嘟地开,它一点儿也不着急,就那样长着叶子,你看不见一点儿花朵。只有等立夏那天一过,其他的花儿“落英缤纷”,成了残花败柳,它突然就在一夜之间开满了细小而热烈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点缀在整个墙头似的绿色茎叶上,浅红和红色间隔,细看每一个小花,都有多层的花瓣,层层叠叠,不张扬,内敛却美丽。它们的花虽然多,但是也不抢了叶子和茎藤的主体风头,它们只是点缀,只是热烈,把一颗淡定而美丽的心挂出来,而且,最喜人的是它们开得久,时间长,不声不响,平平凡凡的开着。一直开到夏末。贯穿着整个夏天。开得沉醉,开得投入。
  这就是夏日的姿态,是酣,是醉,是眠。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人整个儿身心都酣醉起来,全身舒展着,虽然不时地要出一身汗,但出汗也是快乐的,痛快的。天气一热,毛孔都伸展开来,人体成了一个通道,喝下去的水就在这些毛孔里蒸发出去,只把细密的盐粒留在皮肤的表层,在阳光下一晒,又成了细碎的金子,闪闪发光。我每到了夏天都要午睡,我觉得这午睡才是最美的睡眠。是有诗性的,是最有韵味的,和喝酒,吃蟹,作诗是一个层次的。晚上的睡眠,目的性太强,不睡也要硬睡的那种,好像是吃馒头,不吃就会饿死的;而午睡别有风味,好像是吃小点心,捏了送进嘴里去,甜,又不腻,还仿佛作了一首诗。“午睡醒来愁未醒”,那就写一首词吧,坐在院子里,徘徊在没有铺水泥的泥巴小路上,看着窗下的稀疏而阔大叶子的芭蕉,看着满墙的细密的蔷薇花,还有那些唧唧嗡嗡的小虫子们,那满身刺还未变硬的绅士般的小刺猬,步履跚跚,你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再过几天,雨就会多起来。那时候的夏天又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你坐在当门的蒲团上,就着微暗的天色读《诗经》或者《草堂笔记》,读半首诗或者一片词也可,那时候的小圆桌上,已经有了熟透的蟹或者新鲜的花生米了,再有半壶酒,一盏茶,更过分的是偶尔再有一条红袖那么伴着,你就不怕罗锅兄再来信催你写诗了,不仅不用催,就怕你的诗写了一首又一首,多过了那墙上蔷薇的花朵。用毛笔抄在微黄的草纸上,晾晒了满地,无法插脚来的。
  絮絮叨叨,杂乱无序,我对这初夏的感受,便是如此,他日夏天来得更浓,或许又是另一番感受吧,那时的感受到底如何——大概只有到那时才知吧,呵呵。
  菜园杂记
  
  1
  
  弄一片菜园种种的想法,来源于一次酒会。那时还在年前,雪花正落,几个行动的矮子,喝了顿乱酒就都成了语言的巨人。他们说天说地,说玄说虚,男人说女人,女人说男人,最后他们就说到了土地。说到了土地,却一个个激动起来,记得艾青说他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他对土地爱得深沉,这几个人倒不至于像艾青般哭起来,却也一个个激动起来——他们哪一个没有吃过土地上劳作的苦,可又哪一个可以完全摒弃土地呢?离开了土地,他们却最想念土地上的庄稼和蔬菜——每年第一个吃煮玉米的是他们,第一个吃鲜花生的是他们,第一个要吃野菜野草的也是他们啦,你可知道,当年在农村,那些都是喂猪喂狗的粮食?唉,岁月轮转,谁知道人是个什么动物呢?
  这几个人中,按职业划分,有机关单位的公务员,有站讲台的教书匠,有工人,有记者,也有脱离了土地的办公室文员。许多年前,他们从泥土里拔出双脚,一晃穿上了皮鞋,都揣了非农业户口,那些年他们飘飘然起来,抬首挺胸觉得自己成了城里人了。他们无比自尊,却也无比敏感,他们无比骄傲也却无比自卑……人自卑啥就忌讳啥,他们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土地和农民的,谁要是稍有不敬,他们会梗了脖子大吵大嚷:我们农民咋啦!咋啦么!
  这些人按性质分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散文的,还有扛了机子搞摄影的……但说到底,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个贬义词了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些务虚者,开会讲话,发言吹牛……他们终于有一天觉得出自己的飘来,自己的文章也像无根的浮萍,他们就想绑一块石头往下沉,往下沉……小时候在他们家里,哪个没有伺候过菜园子呢?没有父亲的菜园子,他们吃啥?他们花啥?他们怎么识字怎么写书?那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黄瓜或者一把豆角换来的呀。就像那个写诗的老四说的:一镢头,就是一本书,再一镢头,就是学费的千分之一,再一头,就是我的一口饭食,如此这般,仅仅这般。如今,几个文人,他们同样承载着巨大的苦难,文字里渗透出来的苦难,这是文学根本,是娘胎。但他们走进了菜园,一群人的乌托邦,一群人的桃花源。一个放下摄像机,一个扔掉粉笔头,一个走出机关大院,一个骑电动车,一个骑摩托车,一个撒丫子跑过汶河,相聚菜园。
  他们集体说,弄一个作家菜园种种吧。那是他们笔墨之外的稿纸,是他们写作之外的写作,是网络偷菜的真实版,是对绿色蔬菜的呼唤,是对劳动的敬礼,是想入非非和非非之想,也是想过着一种集体生活了!弄好了就挂上一个牌子“作家菜园”,种上三棵黄瓜,两架豆角,四棵玉米,五株高粱……集体浇水,集体劳动,集体采摘,集体……要设年终劳动奖,要搞中秋蔬菜诗会,要请外地的作家们来参观采风……他们要拍照,要写文章,要……啊,他们果真是语言的巨人,想象的巨人!他们说即便什么也种不好,那就让它长一片草吧,到时候每个人写一篇《草》,再印一本限量版的书,名字就叫《草》吧。
  他们都是想像家。
  他们也许拿不好镢头,用不好铁锨,耍不好镰刀,他们手中却都有一支笔,那花朵儿可以作诗,那泥土儿可以成文,那歪瓜裂枣的收获,也可以写一篇小说哩。说干就干,但他们这一次,真的行动了,他们就不是一群行动的矮子啦!
  其实,上面这些话又一次证实了我是个务虚的人,就那么一片土地儿,就那么一片菜园子,哪家没有呀?谁没有种过呀?犯得上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拽文吗?我的脸红了起来,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几个人,闲得久了的男女,在稿纸上写得无聊了,扛起铁锨和镢头,趟过汶河,去种了几棵植物,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收成呢!
  可是他们却高兴着,雀跃着,向他们的目标,向他们的文学迈近了一步,与其说是接近土地,不如说是更接近内心。有了这么一块土地,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他们就有了烧香的神像,就有了流汗的地方,有了写作的根。他们不在乎在这块土地上收获多少,他们就想一块儿疯,一块儿玩,喝扎啤,挖野菜,放下镢头就开始写诗,他们互相指点着各自的笑话,悄没声地去偷别人的蔬菜,那就是他们的乐趣,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要挂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的是:
  只许偷菜,可不许偷人哩!
  2
  寻找一块合适的土地并不容易,为此,老丁几乎花掉了整个春天。他沿着汶河溯流而行,沿途打听是否有合适的土地出租。老丁是搞摄影的,他拿着他的相机四处拍照,不时把照片上传到我们作家菜园群里让大家看——人多嘴杂,每个人都有理想中的乌托邦菜园,何况是一群多事的写作者?
  后来敲定一块,老丁招呼我们去看。承包费700元,户主另外给加上一车粪土,共收800元。这是好事,其实,钱不是问题,十几个人平均下来,每个人才60元——60元就可以拥有一块土地的一年的使用权,你可以在上面种瓜得瓜种草得草,岂不比吃一顿酒便宜得多?关键是土地合适,这里面要的是情调——请注意,这一帮子人种菜并不是想完全的返回农民身份,他们想通过一片土地来体验生活,劳动,收获,拍照,写诗,念诗……分地那天,我的内心很忐忑,也很雀跃。许多年前,当我接到大学通知书,我的第一感受就是——终于他娘的脱离土地啦!土地,拜拜!土地上流血流汗的劳累,拜拜!那是当时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梦想和向往,可是三十年河东河西,时光流转,现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梦想却是“非转农”——把户口迁回村上去,讨要一片土地,生两个孩子……这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要是我和妻子有农村户口,也就是有一块土地,我还可以要一个孩子……
  到地里的时候还早,“二哥”比我还早,看来他比我更迫切。他扛着一把铁锨,戴着白手套,兜里揣了一把卷尺,还有一个计算器,这让我想起我的祖父,那时候他是村上的会计,每次村上分地,他都这一身打扮,当然,那时候没有计算器,祖父拿的是一把算盘。随后老丁到了,二哥问哪块地是我们的菜园?老丁指着一块说,喏,这里。那是一块较平整的土地,但是里面却栽满了一棵一棵的桃树??桃园?桃树不大,刚刚发芽,细枝上挑着几朵粉红的桃花,却也美。可是这菜园……我的想象当中,应该是在田野中,整饬的田塍,我们划块而分,或者各自夹上篱笆,或者地边上种上月季玫瑰,每个人的原地都立上牌子:绿园,乔园,紫苑……莲妮开着车来了,带来了牌子,是“莲妮的花园”,老刘开车来了,还有会手绘墙体的艺术美女,老刘的牌子是“较真者”,那真是一个较真的人,只不过他的职业是大夫,清弦也来了,骑着电车,带着镢头。
  这块土地被否决了,除了里面布满了户主的桃树外(这的确不像是一个菜园了),主要是水源不足,种菜没水可不行!大家离开的时候,明显充满了失望,本来还以为今天就可以翻地播种了,看来,仍须重新寻找。
  第二块土地算是差强人意。在一个大院子里,里面是许多个大棚,大棚已经废弃,或者建好了就没有利用,老丁承包了两个大棚和大棚外的一片空地。虽然,诗意差些,但这总算离水还不远,而且,收拾一下,土地还算肥沃。于是集体动手,集体劳动,打扫战场。
  天黑下来,一片空地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
  按照抓阄,划分开了土地,我和清弦和苏烟分到了大棚外的那一块——靠近一条小溪,北边是别人的麦田,南边是别人刚种上的花生(花生用的是薄膜覆顶,我们决定用纯自然的方法种植,不用薄膜),这一块不小。我站在脚下的土地上,踩了踩,一股泥土的气息上升,我闻到了很好闻的味道。
  啊我们分到了土地。
  多年之后,一群小知识分子,在农转非脱离了土地之后,又拥有了一小块土地,在上面,可以随意写,随意画,随意涂抹……这是不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体验?
  是不是幸福?
  3
  ——聚餐。秋日收获之后,在那溶溶月下小酌,菜蔬满周遭,泥土飘香,一定够美。可我们等不及啦……夏天的傍晚,天气还不算太炎热,我们在菜畦的一角收拾了一片,垒了石头做饭桌,又把大屁股都用报纸垫了,一个个从怀里掏出烧鸡来,掏出鸡爪来,掏出猪耳朵来……吃吧吃吧,喝吧。不醉不休哩!拔一棵葱,又去摘了一把豆角蘸酱吧!
  ——锄草。种了菜园,菜和庄稼长出来,草也长出来了。其实菜也是一种草,庄稼也是一种草……拔不及了,就要锄草。绿色菜园不允许打除草剂的,那就扛锄去干,有歌唱:戴月荷锄归!戴月荷锄归!我们就趁了夜晚去锄草,千古的诗啦,我们得用实际行动配合呀!而且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叫“戴月荷”的妇女出轨啦!唉,锄草也有歌,也有情色,这世界,真复杂!
  ——茄子。菜园里种了许多茄子,长得真好。某人说,茄子怎么做都好吃,红烧也好,蒸了浇蒜泥也好……我说教你一种新吃法,那就是生吃!这里的人没有尝试过生吃茄子,其实,那可是……美味啦!果然拿过来吃了,真好!我小时候和伙伴们去池塘里洗澡,池塘边上就是菜地,茄子结得真多……我们洗一会儿,光着就弯腰窜到茄子地里,摘了大茄子砰砰啪啪全投到池塘里去,那茄子漂起来……我们一边游泳一边吃茄子……都笑咧了嘴。后来照相咧嘴都喊茄子,是不是从这里来的?
  ——读诗。在菜园子里读诗还是头一回,却一个个认真得像读婚礼致辞。读一首唐诗,再读一首唐诗,大家就觉得不过瘾了。说李白就这样嘛,杜甫就这样嘛,于是一个个都成了原创诗人,口吐莲花也罢口吐野草也罢,诗就像泉水涌出来,一个个成了“诗霸”。读累了就摘一根黄瓜,咦,黄瓜上也有诗呢;读渴了就掰一个西瓜,咦,西瓜上全是诗呢。诗这玩意不读的时候觉得它遥远得像德令哈,读起来才知道它分明是小情人嘛!一下午,我们读了一百首啦,菜园子就真成了“诗园子”啦!后来回家烹炒那些菜蔬,果然都带着淡淡的诗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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