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涂装的九个叙述片段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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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舶涂装的九个叙述片段
■杨四海
“漆”是一个名词,当我将它用作动词时,漆,在时间里鲜艳地流淌到现在…… ——题记
1.江边的空气充满油漆的气味,它来自刚刚涂装过的船体表面;黏稠的鲜艳之色,就像果实的浆汁,需要充足的时间,才能固化成坚硬的涂膜。在造船厂,或者我的那个单位,这样的油漆施工过程叫涂装。
事实上,对于任何类型的船或舰,涂装的最初用意,首先是对油漆之处的保护,不被各种有害介质侵蚀,在服役期内,能够将灰尘、锈菌、油污及潮水中具有腐蚀性的物质,当然也包括夏日里的雨水、冬天里的霜雪,阻挡在船体和船具的漆膜表层前面,使一艘舰船的不同部位及甲板上的设备,其金属的质地牢固地被覆盖,在天光的映照下,有了诸多种色彩各异的油漆光泽。
我虽然不是造船厂的油漆工,但我却有过一年造船厂的实习经历,并在我供职的那个单位做过整整四年船舶维修工。因而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明白,油漆附着力的强与弱,与喷涂前的准备是否充分紧密相关,也直接关系着被涂装之物是否平滑,光彩,美观。
如果那些焊渣、铁锈、污渍、划痕、沙眼、灰尘没有处理干净,或者油漆施工当日的天气不好,比如,天空阴云密布,空气过于干燥或湿润,气温高于℃25或低于℃7,那艘涂装于这个时间之中的船舶,会在日后的航行中,经受不住日晒雨淋、风吹霜冻,难免会出现油漆的剥落,开裂,皱纹,或者暗淡无光,甚至渐次地失去原有的漆色……
昨天,我再次看见了两个太阳,这于我来说,既为真实,却又似乎是虚幻的,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两个太阳。在长江,只要天气晴朗,且又风平浪静,那个虚幻的太阳就会以倒映的方式落在江面上,将一江的流水照亮,而河流的反光,一定会从水面——自下而上,将航行在江面上身着不同涂装的船舶映亮。也打亮了甲板上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2.我还清楚地记得,1985年航雷号的甲板被油漆成绿色。那是与1985年的青草一样的绿色,那是我比照江滩草地上的草——用一定比例的蓝色油漆加黄色油漆,精心调配出来的颜色,也是很多船艇约定俗成的甲板油漆色。抽象的春天,或许能够在钢铁甲板上生长,但有一些具体的雪,在严寒的季节里,会无视这种青草的颜色,飘落在甲板上,并且越来越厚,最后会将这种绿色全部覆盖住,这就需要水手找来平口铁铲,在雪还没冻住之前,将积雪迅速地清除掉,不然的话,走在冰雪的甲板上是非常危险的,脚底一滑,一个趔趄,整个身体就有可能摔出舷外,落入江水,如果此时不是工作时间,落水者没穿救生衣,恰巧又没有人看见,即使落水者会游泳,也会在几分钟内冻僵,等待落水者的将多是生命的最后一场灾难。
绿色,或者青草一样的颜色,应该是各类船舶甲板漆通用的主色调,也有例外,如果大型公务船舰甲板上留有直升机专用起落甲板,那一处甲板的涂装会改成灰色,是那种微蓝的灰色,并加以黄色的圆周线和红色的直线组成的几何图形来标识。如今,那艘航雷号已于2005年退役,被拆船公司切割成一块块钢板,进入某一个钢铁厂的炼钢炉中,熔化成为铁水,也许被锻压成崭新的钢板,再次送进造船厂。
然而,我不会忘记航雷号的甲板。有多少个早晨,凝结在那片绿色甲板上的露水,粒粒饱满,并且清爽、宁静、晶莹,它们所折射出来的光,斑斓七彩,一次又一次地映亮了我的眼睛,让我能够分辨出这充满水腥气的河流上,总有一丝丝绿色植物的气息在飘荡。
3.而立于甲板上的缆桩、锚机、绞关、烟囱则被漆成黑色。它们是一条船上最基本的配置,过去到现在,都是以“漆黑的”那种黑,进入我的视野,表明了钢铁锻造的这类器物,具有坚定、沉重、牢靠的本质,并与航行或系泊中的事物有关,也与水手的工作与生活紧密相关。当我触及它们的时候,总有这样想法,“力量”这个词并不抽象,很具体,放在它们身上,不仅贴切,而且实在,是任何一条船舰甲板之上已经发生的事实。
倘若暮色来临,且又细雨斜风,这样的力量会部分地陷入黑暗,能够呈现在黑夜中的,是河流的反光对它们轮廓大致地勾勒,而局部的细节,只能是一些声音:船艇摇晃时,缆桩想要挣脱缆索的声音,锚链在锚链孔中轻轻叩击的声音,雨点打在缆桩、锚机、绞关、烟囱上的声音。如果遇上刮大风,仔细聆听,我还能听见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信号旗在大风中抖动的声音。我知道,遇到重大节庆日和航海日(每年的7月11日),船艇悬挂的满旗有46面,其中的一面字母旗是I,图案为黄底黑色圆点,我曾经多次注视过那面信号旗,那个黑色实心的圆点,几乎占据了整面旗帜的三分之一,像个黑太阳那样夺目,我不知道设计信号旗的人是怎样想的,为什么要把航船的方向和那个染黑的太阳联系起来?我能知道的,是所有水手都知道的那点常识:单独挂出I旗的船舶,是要向同一航区附近水域的船只表示这样的含义:我船向左舷转舵。
“向左舷转舵”的那个舵叶,在船尾的底部,深藏在水下,我们是看不见的,然而,1894年9月17日的邓世昌肯定是看见了。那一天,多处中弹、伤痕累累的北洋水师致远号,炮弹全部用尽,奋勇转舵、开足马力,撞沉日本舰队主力舰“吉野”,已是北洋水师致远号全体将士最后的愿望,但致远号最终没有能够避开敌舰鱼雷连续政击,舰身大幅度倾斜,迅速地沉没了。自致远舰飞桥跌进大海的邓世昌,拒绝侍从刘忠抛过来的救生圈,他选择的是在1894年9月17日这一天去死——与致远舰240多名弟兄共同赴死!海水漫过赴死者头顶,睁大眼睛,决不挣扎,向下沉去,朝着自己战舰致远号沉没的方向沉下去,他依次看见的是:
桅杆(黄色)——烟囱(黄色)——飞桥(白色)——炮塔(炮弹落下燃烧起的烟火,将炮塔局部熏烧成烟黑色)——甲板(绿色,军士们的血迹未完全被海水冲去)——舰身(遍体鳞伤,吃水线以上是黑色,水线下是铁红色)——螺旋桨(两个,金属的铜,不需要着漆,海水在桨叶的斜面涌动)——舵叶(单只,铁红色,锈迹斑斑)。
今天的舵叶,依然不会改变,它位于舰船艉部水下螺旋桨平行轴线的后方,我们通常能看到的,不是舵叶,而是驾驶室里的舵轮,它通过司舵者的手,以机械,或气压,或液压的传输方式,驱使水中的舵叶转动,从而在螺旋桨的推进下,决定一条舰船的航行方向。
4.红,动物血液的颜色,显明,警醒,灼热——或许是船上最为耀眼的颜色。船舶涂装中的红,不具有政治上的含义,却也并非随心所欲,它表明了那些红色船具,必定与生命,或者救护生命的载体紧密相关。在轰轰隆隆的机舱,纵横交错的管路密布,犹如人体的经络,谁要在涂色各异的管系中,找到消防管路,醒目的红,作为船舶消防系统的识别标志色,就会迅速跳进你的眼帘。
船舶上的红,在机舱、在舷侧、在桥楼,起起落落地散布在船舶的各个角落,它们分别是潜水泵阀门、消防桶、消火栓,水枪及水龙带箱、黄沙箱、配电箱这些消防器材或消防器材置放处的涂装。每月必须至少进行1次的消防演练,使我们能够在规定的3分钟时间内,打开海底阀、启动消防泵、通过消火栓,将国际通岸接口和消防水带连接在一起,让喷出水炮的高压柱状水流,能够像炮弹那样呼啸地射向火灾现场。
鲜艳的红,在船上,不需要大声地喊叫,有时也可以用警示标牌的形式出现,比如,悬挂在配电箱下的那方红色“安全等级分色预警标示牌”,上面的粗体字简明扼要,危险源点警示有5条,强调值班轮机长或管轮,每天要对以下用电执行情况进行检查并记录于《轮机日志》:Ⅰ.作业时至少两人在场,谨慎操作,严防触电;Ⅱ.锚泊后接用岸电之前,要了解电压等级、容量;Ⅲ.维修设备时,先切断电源,并挂牌示警;Ⅳ.规范使用熔丝,严禁用铜丝或其他金属丝代替;Ⅴ.配电屏(箱)保护接地装置必须可靠。
船上的红,诚挚恳切、从不轻薄肤浅,在我困倦的时候,它们清醒地醒着:那面悬挂着字母B的红色燕尾旗,正向航道上过往船只友善地提示,请贵船(舰)注意避让:“我船正在运输或者装载、卸下危险品”;舷窗边或舷梯下的救生圈,通常被漆成眩目的红、白两种相间颜色,它们置放周围不准搁有其它杂物,为的是救生号令发出时,我们能够迅速拿到救生圈,并抛向溺水者;夜航船的红色灯光闪烁在左舷,它与右舷的绿色灯光、船尾和桅杆上的白色灯光,共同将本船的宽度、高度,长度标示出来。在夜晚的海面或长江上,任何一个合格的航行者,只要望见这些灯光,即使夜色如墨,他也能估算出相向驶来的船舶吨位或排水量……
此刻我远离船舶上的那些红色,坐在家中书房的那张桌子旁,想着一些事情时,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只死去的蜗牛?去年夏天,有一只蜗牛爬上了航迅7号快艇舷窗外的消火栓上,为了保持消防设备处于正常状态,这只蜗牛被我残忍地拍死在消火栓的沿口处,我看见这只软体动物流出的血液,并非与人类一样是红色的,而是近乎无色透明的那种淡蓝……
5.曾经濒临绝望,心在声嘶力竭地呼喊,面对桌上那四枚橙,在我悄悄观察它们的时候,它们犹如霞光扑面而来,我喉结嚅动,感觉到脸颊发烫,努力想象着它们细嫩多汁的果肉味道有多么甘美,因为一个小时之后,刚刚从省城干校学习归来的父亲,就要将这四只刚从他旅行包里掏出来的橙子,一个也不剩,全部送到因生急性肾炎病而住院的妹妹那里去——这是母亲的主意。那一年我八岁,妹妹六岁。
南方水果的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硕大、明亮、圆润,是灿烂的桔红颜色,印象中,它们从未在我童年或少年时代的小城店铺出售过,那一年,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水果。我随父亲去了医院,生病的妹妹眼睛变得明亮,将鼻子贴在橙子上,一个一个地嗅了一遍后,将其中的两个递给了我。虽然渴望,但我不敢接过来。父亲笑着对我说,妹妹给你的,你拿一个吧……
橙,或者橙色,黄中带红,温暖、美丽、香甜,富于穿透力,岁月里,它首先作为一种果实,香气弥漫地穿梭在一年一年的空气中,以致于时值今日,我一看到船上的橙色,就会想起八岁那年的那四个橙子。那四枚橙,因为时间的久远而离我远去,变得模糊、神秘,并且难以确认。能够确认的是船艇上用于援救或自救的救生器具,因为它们的涂装也是橙色。
2012年9月28日深夜的河流是黑暗的,22:55,在位于长江左岸安庆航道码头的囤船上,值班轮机长亚龙突然打开了探照灯,向江面仔细搜索,因为他听到了远处江面上隐约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亚龙是一个读书的人,平时最喜欢读散文,第二天清晨,他站在囤船舷边,这样向我描述那个声音:夜深人静、夜深人静了,很多人都去睡觉了,是那个声音摧毁了夜的平静,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那个呼喊,我不相信那个声音是一个人的喉咙发出来的,那个声音那么绝望、恐惧、无助,非垂死挣扎之人,是喊不出那种声音的。
那个溺水者或许正因为他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而获救。22:57,靠泊于囤船的绞锚9号轮驶出码头,在金家闸的江面上,于23:07,终于搜寻到这位顺流而下的溺水者,并成功地将他救起。
溺水者被救起的事情并不鲜见,年年都会发生,在这篇文字中只是一个插叙,其实我想讲述的还是橙色。在湍急的河流、在茫茫的大海,陷入绝望之中的遇难者,如果他能远远地看见橙色,他就有了逃离死亡的可能,有了生还的希望。这些船上鲜亮的橙色,依照国际惯例,可以是救生艇、救生筏、救生衣、堵漏用具这样的一些救生器材,甚至还可以是实施海难救助者工装。
6.在人的一生中,为什么有很多事情如过眼云烟,从来不会进入我们的回忆,就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另一些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却能够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以回忆方式去再次经历,并将我们带回到那个过去的时间中?那一只船是父亲折叠的,但不是直接用纸叠成的,而是用一张刚刚摘下的荷叶,经过大头针的固定折叠而成;为了使这条船看上去更加美观,父亲按照荷叶船的尺寸,用红色腊光纸又叠了一只船,它大小正好、几乎没有缝隙地做了荷叶船的衬里。欢欣雀跃,我惊叹父亲的想象能力,他怎么会想到用一张荷叶去折叠一只船?那是一只水生草本植物做成的荷叶船,外绿内红、颜色鲜丽,它是我父亲制造的!
这是上个世纪某个星期日的午后,天气炎热,街道上没有一丝风,我随父亲来到城外鸭儿塘畔,将荷叶船郑重其事地送到了水面上。水面上的那只船,出发的地点是明确的,但不可能有目的地,因而也不会返航,它只能在我和父亲的视野中随风飘荡,并且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我那怅惘而又眷恋的眼神中。那一年我九岁。
昨天的事情也许比今天清晰,怀念或许能够从回忆中获得再生。浅绿色的船身、墨绿色的甲板,四层旅客船舱外墙被漆以白色,而吃水线以下的船体则被油漆成枣红色——曾经是上海、武汉、重庆三家长江轮船公司共同采取的“东方红”号系列客轮涂装,也是我和那个时代很多人乘座过的交通工具。时过境迁,那些客轮与其它交通工具相比,速度很慢,已不适应人们快节奏的生活,因而长江航运客轮已于2001年的秋天,完成了它们的最后一个航次,集体正式退出了长江客运市场。
船舶的涂装,如同日常生活中的人们穿戴打扮,在着眼于实用功能的同时,也具有形式上的装饰意义。在今天,鲜明、一致的船体外观,往往是具有一定规模的航运企业注重并采取的视觉形象识别方式。两年前,我看到过一份倡议书,它是粉红色铜版纸打印的,以总经理的名义,要求某个水运集团属下所有单位的运输船队,当船舶进坞上排维修保养时,能够对船体外观采用统一的漆色组合:水线以下为铁红色;水线以上以及甲板为绿色;船员生活区为白色;防碰柱为大红色。这样的倡议用意非常明确:在漫长的河流或辽阔的大海上,以同样的船体涂装色彩,是为了展示这个股份制企业的整体形象及做大做强的愿望,让别人从船体色彩的传递中,很快地能够辨别、熟悉,并记住:这是他们那个团队的船。
7.然而,具有政府行政管理职能和社会公益事业性质的机关或单位,却无须有这样的倡议而采取统一的船舶涂装。在长江,或者领海,海事、公安、海监、渔政系统的船艇,涂装外观基本色调和航道全线各个航段单位一样,都是白色的,区别仅在于各自船艇的命名,以及是否具有依法使用警笛、警灯和设有防暴用的水炮系统权利上。比如,长江海事、长江航运公安、长江渔政属下单位的船艇,通常的命名方式是在“海巡”、“长江公安”、“中国渔政”后面缀加阿拉伯数字编号而构成。
实际上,执行国家意志的军队舰艇却不如此,它们的涂装,在表明舰船打击或防御力量的同时,还流露出因为决策者战略思维方式的相异,而选择的颜色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在大海,涂装选择何种颜色,是为了作战舰艇安全或隐秘的需要,因而各个国家都有自己制定的舰艇涂装统一色彩标准。
去过青岛,去过三亚,去过舟山,我能见到的那些战舰,船舷棱线坚毅分明,气势威武庄严,涂装外观大都是浅灰色,是那种似白非白的蓝调浅灰。这样的颜色,在我眼里,似乎能够把空气搅动,并融化在空气中,经过阳光的照射,接近于白色。一位在海军服役多年后退伍的同事对我说,这种涂装与舰船部署的海域相关,是低纬度海域舰艇的安全色,也就是伪装色,隐秘性好,远远地去看,海天相交之处的颜色正是这种舰艇涂装色。
必须承认,工作之外,除了坐在电脑屏幕前写点东西外,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想事情,想着一些应该想和不该想的事情,想着一些重要和不重要的事情。比如,2012年11月25日凌晨,在央视第13频道的新闻播报中,屏幕画面上,记者倪宁出现在“辽宁号”甲板上,他穿着橙色救生衣,左手握着有央视标志的麦克风话筒、整个身体随着右手的手势在不断地晃动。我确定,那不是涌浪颠簸甲板造成的,是他面对镜头时习惯性的动作;其时,有一辆舰载机白色牵引车正在他身后缓缓移动。之后,倪宁淡出画面,随着摄像镜头的推拉、升降、旋转,我听见了涡流发动机的轰鸣声,我看见了歼—15在“辽宁号”航母起降成功。那时,我在想,舰载机在航母上降落,有别于在飞行甲板上起飞,这是任何一架舰载机必须完成的两个动作,不然,就不成为舰载机。这也许和飞鸟一样,只要羽翼足够丰满,它就能够自树的枝桠飞向天空;然后,再从天空飞向大地为它准备落下的那一棵大树的枝桠上。
墙上的时钟指向零点17分,窗外夜色的黑,少了灯光的干扰,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从刚才的电视屏幕上,我才注意到,“辽宁号”涂装外观的颜色较之其它舰船要深了许多。
关掉电视机,一切似乎趋于寂静,此刻,我和那些醒着和刚刚睡着的人,是否还听见了有好多台挖掘机,正同时为这个城市浩大的人民路综合改造工程而轰鸣着,而且,据政府网站报道,这样的轰鸣,将会持续到明年夏天。
8.一直奇怪的是,为什么有的人会特别喜欢闻油漆的气味?在我认识的那些人当中,还有不少的人,喜欢皮鞋油、香蕉水、樟脑丸、松节油的气味,甚至还有机动车辆行驶中排出的尾气,火柴头擦划磷皮时硫磺燃烧的气味,一串串臭豆腐在沸油中煎炸时的气味。每每这些气味飘过时,他们会不由自主地用力呼吸,中枢神经系统瞬息间会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我问过好几位医生,那几位医生的答案都不一样,相互矛盾,我不能、也没有资格甄别哪种答案是正确的。
其实,我向医生求教这个问题,也与我自己的嗅觉喜好有关。对于香蕉水、樟脑丸、松节油等等这些易于挥发性的东西,虽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我从未反感过油漆的气味,因而我也是自己前面说过的那个“有的人”当中的一个。油漆的气味有毒、对身体有害,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但在一年一次的船舶维修保养过程中,我和那几个同事,常常会主动地将刷油漆的活揽过来,以致船舶维修任务完成后,我和那几个水手的工作服,象是顽皮孩子的涂鸦,满是油漆的斑斓。那绿色的斑点,是刷甲板时留下的;铁红色的斑点,是喷涂船壳防锈漆时留下的;而白色的,则是油漆舱面建筑外墙时留下的;银粉色的,是给船艇动力主机和发电副机外壳刷漆时留下的;而工作服左上方的两个红手印,有可能是我们完成一组水龙带箱油漆任务后,到会议舱室休息时,我掏香烟分发给大家时,不小心留下的。也许喜欢油漆活不仅仅是我对油漆鲜艳之色心驰神往的结果,还有可能是来自油漆的气味对我的盅惑。
然而我却特别厌恶臭豆腐的味道,并进而讨厌那个刚刚吃过油炸臭豆腐的人。如果有谁在我面前吃油炸臭豆腐,而我又不能有意去抵触,我会与他保持相当远的距离,盯着那个吃过油炸臭豆腐的人的嘴唇,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味道。
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微笑着。这是由于我有了理由在这篇文字中,可以放心写下自己喜欢的气味。那些气味是来自:雨后的青草,端午的艾蒿,切开的西瓜,中秋的桂花,鞭炮炸响后弥漫的硝烟,橱中漆布封面的旧书,产自云贵高原的烟草,还有长江水位涨落时,甲板上总是飘浮着江水的腥气……
现实中,我至今生活在江水气味里;而这种气味,早已和船上各色油漆的气味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了。
9.我又一次闻到了油漆的味道。油漆的气味是摆在客厅地面上的几个小碗里散发出来的。这是今年立冬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出差从江办镇江参加长江航道、海事、公安联合水上救生演习返回安庆时,已是下午三点钟,接到他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就急忙赶往他的住处。我得交待一下,打这个电话的人,就是我前面文字中提到过的那个海军退伍老兵,他姓张,与我年龄相仿,曾经是一艘驱逐舰上的机电长,如今已转业地方工作多年,但心中的辉煌还在遥远的大海,这几年,他将自己精神寄托在一艘艘舰船模型的制造上。对如约而至的朋友,他丝毫没有显出平时的那份热情,甚至连房间的防盗门也是他女人拉开的。其时,阳光正好穿窗而过,在客厅的某一处遭遇到他身体的抵挡,使他的整个身体都置于阳光的笼罩中,而且,客厅的光线,还会随着他身体姿势的调整而忽明忽暗,给了我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会儿,他指着地下说,你看,这条船的甲板到底涂什么颜色好看?
刚刚完工的1:150的旅沪级驱逐舰模型,就在那三个油漆碗的旁边,为了稳定,它被类似船排的支架物托起离开了地面,但甲板漆还没刷上去。现在,我和他为这艘驱逐舰甲板的涂装色彩选择发生了争执。我知道,老张和我一样是个固执的人,我不可能说服他。后来,我对他说,对于这条船,我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它是你梦中的船,与我无关,甲板涂什么颜色是你的事情,说到底,任何模型,那只是模型制造者对某一件物体的模仿。
气氛有些尴尬,老张痛苦地蹲下身去,他蹲在了驱逐舰模型旁。我望见,弥漫在客厅中的那柱阳光,由于老张身体的高度发生了变化,有一部分径直照射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余下的那部分,整齐地涌向老张蓬松的头发,有好几根头发还闪烁着银质的光亮。这时,他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微笑着给我面前的茶杯再一次续了开水,回到了书房。
两天以后的晚上,老张打来电话,告诉我驱逐舰甲板已漆成了绿色。接过电话,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不安。我在想,尽管任何模型事实上是毫无用处的,但那艘驱逐舰模型肯定浓缩了他曾历经过的那个真实世界,使他能够有机会通过这次“造船”过程,找到并重返自己生活过那个地方。然而,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固执地把一艘驱逐舰的甲板涂成红色?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索性去网上用“百度”搜索,我想确认老张是基于什么一样心理,要把自己制造的那艘驱逐舰模型的甲板涂装成红色,然而我没有得到答案。也许阻挡他对一艘舰船甲板的涂装色的选择是错误的,即便我依据是现实中的那个真实。这让我有些莫名的怅惘。(8300字)
2013.1.2,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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