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书斋(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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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的危险
对着电脑屏幕空白的页面,我迟迟不敢落下一个字。书写的完成,要基本上完成这样的过程:意识传递给手指,手指碰触键盘,键盘传递给电脑里的软件和硬件,再呈现在显示器上,通过眼睛反馈给人的意识。
这样的书写过程,存在许多的可能和不确切,比如手指不听大脑使唤,突然间的断电,某条连接的线路耍小脾气,软件无来由地崩溃......其造成的后果就是文字背离原意,写作意外中断。
这将发生在瞬间,也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拟于一条小溪,自源头开始奔流,此后要经过数不清的沟壑,流经无可名状的曲里拐弯,承载落叶和飘飞的垃圾袋,也会遇上堤坝的阻挡,一路奔波之后才能达到终点。终点也并不是那么的顺从原意,也许它想奔向清澈的湖中,或融入宽广的海洋,或窜入水管抚摸妖娆的女体。却意外地被引向散发臭味的下水道,被裹挟进另一条霸道的河流里,通过一条不知名的管道,与腥臭的污垢结合。
笔尖在纸面上的划动,少了一些丢失本意的危险,墨迹在白纸上舒开自己的躯体,写下就写下了,再也无法涂抹、删除、肢解,对或错、正或误总是一目了然。白纸上的黑字,页面上的字句,书本中的篇章,想想都有一种舒心的意味。
文字是人类共同抚养的孩子,倍受疼爱,弥足珍贵。但凡识得字的,领着一个个、一群群的孩子排队站立,在文学家手里是需要费心思的,要谋篇布局字斟句酌,直抒胸臆或故弄玄虚都劳神费力。在普通人眼里就不必那么讲究了,只要辞能达意即可。小学校的白墙上写着这样的字句:“小明和小娟。”这样的表达想必介于文学家与普通人之间,但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想像空间,他和她,怎么啦,干什么,后来又怎么啦,又是谁刻下这样的一段没头没脑的话。
龙生九种,字有优劣。人种不同,文字也异,所谓外语,一下子就判别了内与外,整齐的外文摆在眼前,大眼瞪小字,只能干着急。人类感情丰富,制造的文字便有了好孬之分,有些字瞥一眼就知道它们面目可憎,令人生厌。另一些则生性明朗,形容俱佳,很惹人喜爱。更多的字却意味隐晦,貌似不偏不欹,很随意的样子,跟谁都容易打成一片。
便从此有了幸与不幸之分,“秦”与“岳”判若云泥,“桧”与“飞”成了对头。静静站立一排的书本在书架上,呈现出无比祥和的意味,谁知道其间暗流涌动,交锋潜存。隐晦与直白,高雅与粗俗,专业与非专业,都被堆放在了一块,挤挤挨挨,熙熙攘攘,谁都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文字是危险的。
书签
书是条河流的话,书签是条鱼,从头游到尾,一本书翻完了。一本书翻完了,书签手足无措,不知它该呆在哪里。它躲入随便哪一页与页之间,跟书一起藏进书柜里。直到有一天再次被记起。
书是条路的话,书签是慢悠悠向前驶着的马车,踢踏着马蹄声,车轮粼粼把人往前送。路上有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有和风细雨乌云狂沙,乘客尽可躲在马车里,顺手折一根柳枝撷一朵红花。路总要走到头的,但马车呢?马车在何处并不重要了。
小时候读书,读到哪,随便掀起一角,一折,算是记号,下次一翻就可以找到。跟被揉捏得卷曲皱折的书本相比,这样的折痕只不过是躲藏在稻田里的一两根稗草而已。图书馆里的书,被不同的人折在不同的页,书里遍布折痕仿佛暗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珍惜书本,把打开的书反过来盖着,或者捻一根稻草、麦秸夹进书里,提醒自己已经把阅读进行到某个阶段了。忙完别的事,翻到那一页继续读。有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书本滑落枕边滑到地板,醒来后已忘了读到哪里,翻找,回忆,凭着印象接上去,似乎冲过堤坝的流水。更简单的办法是勉力记住页码,可这办法并不可靠,脑子记着嘴里念着却常常错。
曾在各类商店货摊看到卖书签的,精美、精致、精彩,纸质的、绢布的、赛璐珞的,一片片小小的书签令人爱不释手。名著人物、国画山水、鲜艳花卉、湖光山色、名句格言、珍禽异兽……浓缩在小小一方画面上,悦目怡情赏心。流连于其中,似乎能聆听到流动的音乐,感受到动人的故事,亲临美丽的景色。但印象中我只在中学时买过一次书签,什么内容什么材质已经忘了,大概是夹在枯燥的课本里,晦涩、深奥的知识与雅致的书签格格不入。也可能夹在某本武侠小说里,忘记取出来,随书本一起还给了出租书的老板,然后就下落不明了。许多东西,陪着我走过一段路,然后它被抛弃或者自己悄悄离开了,在时间的某个节点上蹲踞着。
某天翻开一本很久未读的书,它已经安静地呆在书架上很长时日了,躲在多么隐蔽的角落,时间的强大和空气的体察入微,也依然毫不客气地留下痕迹,书页开始渐黄渐脆。翻动书,发现其间躲了一张一分钱的纸币。一分钱的纸币。已经多么遥远的以前了,当然不是一分钱可以买糖果的以前,也不是一分钱关乎铅笔、橡皮擦的以前了。以前只是隐约的概念。被我随手塞入书中当成书签,记下阅读的进度。书、书的内容和读书的感觉一同沉寂在过去的时空里。我翻起另外的书,还发现了一枚枯黄的树叶,脉络清晰。找到一根稻草,颜色暗黄。一截火柴梗,火焰和躯干分处岁月的两端。
精美的书签配质朴的书应是理所应当的。于我,却渐渐地不那么讲究了。随手裁一张纸片,拿一个曲别针,明信片,广告单,短尺子,都可以夹入书里。或者伸手一摸抓起存折,失效的银行卡、购物卡,也是经常做的事。有时,从杂志上看到好的图片,或明信片有雅致的图案,用剪刀一剪,也可当作书签用。后来,在家里发现了很多的衣物标签,形状各异但却挺括、漂亮,好多都被我废物利用了。再简陋一些的,一截电线,一个信封,一块三角板……只要大小合适拿来方便,它们很快就会被采用,悄然隐身在页与页之间。翻开书本,读几行,碰到“书签”,捏在手里,一愣怔,这是啥,怎么被我塞进来的?然后,它们勾起了一些似真实假的回忆和似有实无的幻想。中断阅读,陷入乱七八糟的虚妄之中。这是小插曲,滑过去,就过去了。
时间在字句里流过,日子在故事和情感里消逝,一页书签,停顿,休息,记忆,使脚步放缓。有一次碰到金属书签,设计精巧、新颖,是别人的,试着用一下,冷冰冰的要在手里捂热,总觉得与读书的散淡格格不入。倒不如随便塞一根铅笔,冒充潜心做学问的样子。
时间是一本书的话,是谁拿起各式书签,在它流过的地方留下刻痕?其实不用书签,自有种种这样那样的事长成了标记。日子是一本书的话,过一天,再过一天,不用留心去想,总有一些特别的事兀立着,生,死,疾病,爱情,欢乐,如河中埠头醒目。如果恰好用影像记录下来,这样的书签多了一层保障。过去是读过的书,未来却是还未动笔的空白,一经写下,再也不能涂抹或篡改。每一个今天,都是一页书签。
流连于旧书店
近来,我常常到一条河边的旧书店找书,总有十几次了吧,却一直没有记住书店的名字。书店藏身沿河开设的各种小店里,走过去,稍一打量就可找到。可我似乎并不记得它的名字。下次再去,一定仔细把它记住。
但河是有名的,叫宫口河。许多年前就很有名了,彼时,沟汊纵横,舟楫往来繁忙,四里八乡的船可以直接驶到小城里,在随便哪一个埠头停靠。大概也会有临河而设的座席,人坐着,随意一扬手,便有小船划过来,递上一样你想要的东西换几个钱,完成一次简单的交易。更复杂的交易,需要岸上的人上船,或船上的人上岸,进行更深入的交谈和商量。整个小城,曾给自己起了好听的名字:“东方威尼斯”或“小上海”,充溢着一种自得,也许还是追求。
对于这条河许多年前的事情,我只能通过一些资料和图片获得认知,我并不出生在这座小城。我是跟随行政区域的变革,被纳入小城的管辖之内,并最终安家落户。我生长的村庄和走过的路途,总在以前的“县”里。所以我得小心翼翼地培养对小城的归属感,让它接纳我。走到宫口河边,以及附近的一些旧街小巷,有时可以得到窥视原先秘密的渠道,比如这些小店,在城市改造过程中暂时搬离河边,慢慢地,又重聚回来,有可能无意中踏入一间店,便可以触摸到厚重的旧时光。
河流有它的秘密,在人群逼迫和建筑的围攻下,顽强地生存,继续不愠不火地流淌着,沿河两岸,聚集了许多卖古董字画、鱼虫花鸟的,也有卖风味小吃、衣裤鞋帽的。有兜售时鲜食蔬的,有摆着形状各异的盆栽候人挑拣的。当然,还有缩在墙角或闲坐树下从事占卜算卦的,准备着为人指点迷津。这些表面上的吵杂掩盖了河流的秘密,尽管有人劳心费力疏浚过,治理过,仍然无法阻挡工业经济和现代文明对河道的侵略和玷污,河流日渐消瘦,面目沧桑,气味古怪。
现在,回到旧书店。旧书店隐身于一群小店里,其貌不扬,安静闲适。几大排书架摆满了书籍,新旧不一,良莠不齐,奇门遁甲或文学经典,书法篆刻或医书,大致归类安放。买旧书有一种隐秘的心理,就是贪便宜,相比于新书,价格极低,花几块钱淘得好书,对于爱书之人,便仿若捡到了宝贝,此其一。另一种心理,可能从其它渠道找不到的稀有版本,无意间从散发陈旧味道的书堆里翻到,得偿夙愿,岂不乐哉?隔一些时日,我便会到旧书店,想着这次可能会有新的收获,果然会遇上一两本中意的,欣欣然觉得不虚此行。
店里经常有三五人,多的时候七八个人,静静站着翻拣架子上的书脊,或捧了一本阅读。安静。有时店主人放一些歌,大多是老歌,倒是融洽。仿佛在旧时光里一般。到得店里的,想必都是些有心之人,街上人流如潮,有几个会特意拐进这书店?似乎这是被遗忘的角落,令人产生被时光之轮抛弃的错觉。
摆放的书当然大部分是旧的,有些纸质已发黄,书角微卷曲,看看年份,年龄比我还长,捧在手里,蓦然有一种沧桑、厚重的感觉。有些却较新,明显未被人翻动过。有些却被人翻过多次,留下了时间和手的痕迹。对于书的来源,我从来没有问过店主人,只在心里猜测,总是从美好的方面去想,以为书从不同渠道来到这里,被人再次看到,这是某种缘份,应该被珍惜。隐秘的联系,在新旧主人间被悄然建立,似乎神示。在众多的旧书找到看得上的,是需要花一些心思,用沙里淘金来形容有些片面,在我眼里是沙子的,在别人眼里也许还是金子。我发现了自己的“金子”,买下来,并带它们回家,怀着喜悦的心情阅读。
尽管是旧书或并不很旧的书,仍然被我珍惜,有卷角要细心抚平,折痕使之熨贴,缺页尽量掩藏起来。书里的内容被阅读,可能给我启迪,也有可能抚慰我浮躁的心,尤其是得来的渠道与异于平常,更增添了一些意外的感觉。书外的事情有时会进入联想之中,这么好的书,原主人为什么放弃它们,是缺钱花了,觉得没有保留的价值了,还是整理房间嫌占地方了,也可能是某家书店的积货一次性处理掉,经过一道或多道的转手,最后被我收入囊中。这样的过程已超出书籍本身。但它们来到小城的小河边,涌进另外一些人的视野里,获得再一次青睐,对书来说,比沦为垃圾,甚至无用的收藏,要幸运的多了。它们聚集到宫口河边,来自不同的异乡,最后融入此地,与我一样,从异乡而来,在这里立足,并遭遇了同样来自异乡的书本。
河边的旧书店散发着一些陈纸固有的味道,去过多次了,有些依旧呆在原有的角落,乏人问津。有些被人拿起,悄悄挪动了位置。去的次数一多,似乎熟识了书店的布局,能迅速地发现新近进的货,并挑中自己想要的书,把它们带回家。许多时候,读几页,顺手摆在枕边,幻想它的来路,梦中安详或涌起神秘的感觉,便由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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