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祸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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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婆死后第二年,全家人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房子周围的所有树木全部砍光。它们包括一棵枇杷树,一棵橙子树,两根葡萄藤,三棵桃树,四根刺棘树,七根柑子树,九棵梅李子树,一片青竹林。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二十五棵椿木树。昔日,这些树木把我家团团围住,使它成了一个与虫为邻的孤岛,只在里面养风养虫子。树木砍光后,房子变得光鲜透亮,就像一个穷汉突然得到一大笔财富,四周陡然增多的空地让我们茫然失措,无所适从。对此,我们没有异议,砍树后,虫子失去栖身之所,无所依附,必定就此绝迹。我们都认为,砍树虽然有违尕婆的意愿,但对于临死前还因虫祸忧心忡忡的她来说,灭绝虫祸是子孙们对她最好的纪念和尊重。
尕婆老得最厉害的那两年,几乎没法站立行走,可她依然拖着两条腿一步步朝前挪移,像那些虫子的爬行,窸窸窣窣直响。她的头发柔软细长,却一簇簇黝黑发亮,迎着风向偏来倒去,不见一丝花白。褶皱深陷的脸盘枯竭黯淡,长满了斑纹和鹤皮,层层掩盖着边沿上松弛的肉。尕婆的脸真的好像一条巨大的虫子:古怪,诡异,有着谜一样难解的沟壑和蛛网般的纹路;而她的行为动作,也都从内到外透出一条虫子的气味和神态来。即使这样,但尕婆很明显还保持着自己的心智,每天坚持守在路口上,谁也劝不了她。只要她坐在那里,那条道路就十分干净,除了偶尔有蚂蚁匆匆爬过外,虫子看似绝迹了,就好像,尕婆身上的气味已经成为一种致命的杀机被虫子世界所通报所熟知,她成了它们的死亡之神,没有任何虫子敢轻易去招惹她。
来我家玩的小孩总会被尕婆吓跑,他们认为尕婆就是虫子变的。虽然我总是很生气地撵着揍他们,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看见尕婆,我都感到疑惧不安,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甚至躲着她。尕婆越来越像爷爷烧死的那条虫灵,也许被虫灵附身了。寨子里渐渐有人在悄声议论,因为尕婆杀害了太多虫子虫孙,那条虫灵找她复仇来了。在尕婆去世前几天,整个寨子都被这种诡异恐怖的气氛笼罩着,这使我后来回想起来,每次都觉得悲哀悲痛:对虫子恨入骨头缝里,必欲除却而后快的尕婆,到最好反而被敌人同化,带着自己深深厌恶的面目老去。
每年端午过后,夏暑凶猛而至,各种虫子借势而生,见木疯长,祸患无穷。为了祈福,我和尕婆开始给房子周围的所有树木进行一年一度的喂年饭仪式。早上起床后,尕婆解下那块常年包在头上的黑色丝帕,将涂在手心里的菜油仔细地摸匀在头发上,梳头,再把丝帕端端正正地盘在头上,然后洗手,换一身干净衣裳,往堂屋里的神龛上点一柱香,朝着供奉有“天地国亲师位”的牌子恭恭敬敬地拜三下。插好香后,接着磨刀,两只手按住刀刃在磨刀石上来回反复地搓着,直到刀锋变薄变亮变锐利,做完这一套,我们才能出门。
尕婆拿刀走在前方,我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一小钵白米饭跟在后面。从树下穿过时,我扯长鼻子跟在尕婆后面使劲吸着气,她头上抹的菜油散发出浓郁的植物芬芳,从西南方吹来的风忘记了矜持,提前跑出来,围着尕婆高高盘起的丝帕打着漩涡儿;一些吊死虫撑着绿色的肉身,吐着柔软的丝线猛地从梨树上垂落下来,在她头上几寸远的地方荡悠着;两三只白色蛾子受香气吸引,却不敢靠得太近,只好拼命在我们耳边扇动着翅膀。但尕婆丝毫不为外物所动,也不许我有半点分神,我们必须专心致志寻找树木可以下刀的地方。她在前面砍树,我在后面喂饭。一般每棵树沿着树身上中下砍出三道深浅均衡的伤口,每道伤口都要用洁白的米饭仔细填满封好,我们祖孙俩配合默契,动作衔接地天衣无缝,等我们绕完一圈后,这些米饭也刚好用完。先从东北角那颗枝繁叶茂的橙子树开始,接着是桃树、梨树、柿饼树、橘树、桐树、土荆条、枇杷树、甚至连苍老枯瘦的葡萄藤也要算上。这样围着房子绕一圈,再回到橙子树旁那些高大的椿木树边,供饭仪式就算结束。
整个过程,尕婆面容端肃,神情坚毅,口里念念有词:“树呀,我跟王小二年年都来供奉你,你要答应我们,不枯不死不生虫病,早日成才呀。”她说的是我们土家族最古老的土话,我听都很费劲,我一直疑惑那些树木是否能真正听懂。那些树身上除了尕婆新砍出来的伤口,还有很多已经结疤的旧伤痕,累累重叠,其实大多数都是我们每年喂饭造成的。如今,许多伤口已经愈合,饭粒也早已不见,不知道是被鸟雀吃掉被风吃掉还是被树自己吞食掉的。反正我从来不关心这些饭粒的真正去处,给树喂饭是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只是我们准备抵制虫祸的一个前奏而已。
湘西素来山多树多,气候炎热潮湿,蛇鼠虫子自然就多,这些动物知道避阴趋凉,每到夏季,就从房子周围的树木草叶上成群结队地往家里爬,根本顾不上怕人。所以,一般房子附近是不栽多树的,为了躲避虫祸,老祖宗们除了把房子悬空建立在半山外,另一个比较迷信的做法就是每年都给房子周边的树喂饭。粮食在贫穷多难的寨子里是神灵一般令人敬畏的东西,乡民们为了表明尊崇和诚意,把最珍贵的粮食献祭出来,借此跟那些天地间最有灵性的树木进行沟通,达成秘密协议,既希望它们能多产果实,又能对那些以树为生的各类虫子有所约束和震慑。这些都是我年年捧着米饭跟在尕婆后面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如今的人还有谁会相信它具备这种神奇的功能呢?或许,它作为成规陋习封建迷信早被人们厌弃和遗忘了。反正在我内心里,从没有真正相信过喂饭后的树会真有神性抵达我们的内心,传达上天旨意,避过虫祸,只有尕婆仍然一如既往的虔诚。
每日放学后,我偷偷溜进屋,在不惊动尕婆的情况下,扔下书包就跑出门去疯玩,赤脚在爬满虫子的空地中腾挪跳跃,就算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踩到一只虫子。有时候尕婆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三两下奔出了坪坝,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任她在后面呼喊不绝。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她一起,每天坐在路口阻拦那些络绎不绝朝家里爬来的虫子。对这种细小的恶心生物,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似小时候那么害怕不安。
以前我跟在尕婆后面帮她给树喂饭时,帮她清除往家里来的虫子时,她老是看不惯我没精打采的样子,说我没有一点小孩子的活泼劲儿,生气了就骂我:“耸头耸脑,畏畏缩缩,一看就不中用”。现在她又觉得我太顽劣了,一见我就唠叨:“翅膀长硬了,不服管教了。”我总是不能让尕婆满意,但她灭杀虫子时又一刻离不开我,她习惯天天坐在路口处监守着那些随时可能爬过来的虫子,但我已经厌倦天天跟她呆在一起面对那些恶心东西了。我对尕婆的叫唤充耳不闻,她的话是有气无力的呻吟,像一个漏了气的瘪口袋,对我毫无威慑作用。看我不理她,尕婆就开始大声咒骂,先只是骂我一个,后来渐渐涉及到我爸,说他没本事挣钱搬家,让我妈在此遭罪,受虫子欺压,还养了我这么个小崽子专门来气她。最后尕婆骂的内容升级,映射到整个王家寨子,骂姓王的薄情寡义,骂我爷爷无良无德招惹虫灵,埋下祸患。
尕婆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妈。
当年她头一胎生下我妈,本来已经让重男轻女的尕公非常不满了,没想到第二个生下来的还是女儿。在尕婆坐月子期间,尕公搬出去另过,因为无人照顾,在大雨倾盆的夜晚,尕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最后实在渴得难受就用大瓷盆接屋檐水喝。这种情况下,二女儿几个月后就夭折了。从那以后,尕婆居然一鼓作气,连接生了五个儿子,尕公为此成了村里走路头抬得最高的人。家中孩子多,日子就过得极其穷困,再加上尕公的偏心,我妈作为老大尤其还是个女儿就成了最不幸的人,不光干活最苦最累,吃的穿的用的,有什么好处都得让给小的,就连上学的机会也得让给五个弟弟。生完儿子后,尕婆跟尕公一样一心扑在农活上,在农业队里像个男人一样抢工分养家养儿子,我妈自动担负起照顾五个弟弟的重任,本来学习成绩十分优异的她不得不从小学课堂里退了出来。
有这么多儿子虽然给尕公挣足了脸面,然而在他病危临终时,五个儿子出门的出门,上学的上学,居然没一个人能守在他身边,全靠我妈日夜里不眠不休地伺候照顾着。尕公病逝时我还太小,留给我的记忆不多,一个瘦高、背微驼的男人,沉默寡言,古板而严肃。据说他临死前对于以前给女儿的不公正待遇颇有悔意,对我妈含泪道:“还是女儿好呀,这么多年我亏待你了。”
尕公对我妈的愧意永远带进了坟墓中,尕婆却日日想着如何补救这个亏欠太多的女儿。尕婆说我妈自小就十分争气,书念得不多,但通情达理,勤奋自学,模样人品做事能力在村里都是有目共睹数一数二的。尕婆的话应该不是夸张,我见过我妈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一身黄绿色军装,扎着皮带,两条墨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意气风发地站在镇上开大会的礼堂前,青春靓丽,英姿飒爽。据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这时候尕婆做了她一生中觉得最对不起女儿的事情,谢绝了众多人才优秀家境殷实的好人家,从人堆里把平凡普通的我爸给挑选了出来,然后找木匠打了家具,就这样把我妈草率地嫁了出去。
据尕婆自己说,选中我爸是因为看我爸老实可怜,从小没了娘,穷老汉(指我爷爷)也体弱多病,说不定哪天人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尕婆担心我爸将来找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且又都是乡里乡亲,互相知根知底,把女儿嫁给他,应该吃不了亏。那时候我爸还在高中念书,但亲事说好不久,爷爷就病逝了,我爸自然也辍学了。辍学了就得迎娶我妈进门,趁着年轻好好过日子。这是尕婆的心愿,也肯定是爷爷和奶奶的心愿。
奶奶早逝,我爷爷加上我爸三兄弟,四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活了下来。后来,两个大儿子成家另过,爷爷把家分给两个大儿子,他跟我爸就另择了一宽敞地方搭建了一个简易房子住。爷爷盘算地极远,我爸还没出生时,他就在这个地方栽种了许多树木,尤其是那几十颗椿木树,就是为将来我爸结婚时建房子做准备的。他死后,我爸在亲朋好友的帮衬之下,仓促之间砍伐了几棵椿木树,就在砍树的空地上为成亲架起了一栋不大的木房子。
尕婆因为同情心一时头脑发热把我妈捐赠给了我爸家里,等她回过神来她就后悔了,因为我爸家实在太穷了,不光房子是靠集体的力量筹集建立的,而且一点家底都没有,完全一穷二白。她心疼女儿,痛恨自己把女儿给害苦了,何况我妈还走了她的老路,先就生了两个女儿,尕婆十分害怕我爸也像尕公一样重男轻女,亏待我妈,亏待我跟姐姐,于是她丢下几个舅舅的儿女不管,急忙翻过山来替我妈照顾我们来了。对此,尕婆毫无怨言且乐在其中,但我家如此招致虫祸是她始料不及的。
我爸妈成亲第二年我姐姐出生,这座房子掩映在爷爷栽种的树木中,到我出生时还不足五岁,板壁除了灶房外,大部分没有遭到烟火熏浸,甚至连木料都还没干透,不断地朝外渗出一棵生木的汁浆来。我们小孩子喜欢故意往板壁上蹭,衣服上裹满了粘粘稠稠的东西,很难洗掉,挨了尕婆不少骂。这些木头因为太年轻,远远还未意识到作为一栋房子的本分,基本上还保留着一颗树木的记忆和习惯,总是从内部生出虫子来,这些虫子以木为生,日夜不停地在里面啃噬,木板上透析出来一个个葵花形的瘢痕。木料化着齑粉从里面不断地抖落出来,散发着原始的草木清香,年龄的纹路、内部的气孔,成长时留下的伤疤,还有历经岁月风雨的记忆,都清晰永久地铭刻在这些木板上,犹如回归的召唤,对周边的虫子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在它们眼里,这根本不是房子,而是一颗葳蕤丰茂汁水充溢的大树。几乎每年夏天,不知是因为酷暑的天气耐不住寂寞还是受不住这新鲜木头的诱惑,四周树上的虫子从它们已经呆厌倦的树木上纷纷跌落地上,接着奋不顾身地朝我家里爬来。
有时候不小心,家里板壁钉钉子挂鞋子的地方就会多一条虫子,或静止不动或卧伏或蠢蠢欲动徐徐爬行,最可怕的是,有时候它们会钻进鞋子里面去,所以我家里人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从板壁上取鞋子穿的时候,总是要在石头阶沿上朝下使劲磕几下,等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清理干净了之后才敢把双脚放进去。
这些虫子尤其以椿木树上最多,有灰色无毛光溜溜的,也有黑色长毛发的,还有花色丰富的。精瘦细长的样子,肥胖粗短的样子,慢慢蠕动的样子,形成无数支浩浩荡荡的爬行大军。扭捏虫,走路像妖娆的妇人,一步一扭腰的,柔而媚态毕现;豁辣子,浑身火红,毛发耸然,爬行起来风风火火的,动作很快;掐掐虫,行走时弯腰弓背,贼头贼脑,像食指跟大拇指的运动,食指向前移动一点,大拇指紧跟着移动一点,顾名思义,一掐一掐的行走;猪奶奶虫,浑身肉呼呼的,一副蠢像,因为肥硕满身的肉起了深深的褶子,每当它蠕动一下,满身的肉就微微颤抖一下,看起来十分恶心。这些虫虽然样子肮脏可怖,因为毒性小,对人的危害倒不大,最可恶的是那些色彩斑斓,样子雄壮威武的虫子。比如八角(读音为“guo”)虫,全身绿莹莹,含有剧毒,长着粗壮尖利的毛发,头上还有多对像梅花鹿头上的犄角,如果不小心被它粘一下,皮肤红肿瘙痒,毛刺难以清除,火辣辣的疼痛好几天,能一直痛到骨头里去,说不出来的难受。都说鸡是虫子的天敌,但我们从来没对家养的鸡抱过指望。这种虫,家中养的鸡没有勇气下口,它们一般远远地站着,耷拉着翅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最多怪模怪样地尖叫几下,甚至都不敢接近。我想鸡跟我们一样,对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有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动作和躯体的生物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感,这当然不能怪鸡。那些怪异的蓬松的毛发、蠕动的肉体和邪恶尖利的毒刺,还有艳丽的色彩,构成了一种爬行动物的外观,人兜躲闪不及,鸡当然更要避而远之。
这些让人恶心不已的细小虫子看似没有多大危害性,但实质上已经对我们的生活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和干扰,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包括我奶奶的死。
尕婆没来我家时,我们对这些虫子束手无策,我爸想到的最高明的办法是买剧毒农药,然后用喷雾器洒树洒路来杀虫。但尕婆来后,这个办法就被坚决否定了。她觉得人活在世上,一切都是树木提供的,树木提供木材房子提供庇护场所、提供粮食和水果,它能给人带来无尽的保护和好处,这些当然也可以提供给虫子,我们人没有资格把虫子从它们身上驱赶出去。最重要的是树木都是有灵魂的,我们不能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福祉一边用卑劣的手段来对付它。而且房子周围到处都有家畜活动,这样做实在不安全。清除虫祸只有这两个办法:一是搬家,二是砍树。我家穷,搬家是不现实的,只有砍树,虫子所依附的是夏天的光阴和树木,树砍了就一劳永逸了,虫子无所依附,也就不足为害了。我爸动过砍树的念头,还是尕婆不同意,在她的私心里,这些树木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若干年后,它们必须成为最完美的家具伴随着我们姐妹的出嫁。为此她差点翻脸,收拾东西就要回她自己家去,我爸只好妥协。
既不能搬家又不能砍树,那就只能靠人来对抗虫祸了。尕婆刚来那一年,寨子里的三奶奶在挨着我家不远处的一块园圃里种上了很多蔬菜,可还没等叶子长齐整,就被尕婆养的几只鸡啄了个精光,三奶奶也不告诉我们,悄悄地在园圃里撒了拌有剧毒农药的米饭。鸡被闹死后尕婆怒不可遏,提着鸡的尸身站在三奶奶屋前的小山坡上足足骂了三个早晨,三奶奶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她最初迫于尕婆的强悍,也因为自己做事太绝,内心有愧,一直闭门不出,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开门迎战,论斗嘴论讲道理甚至论打架她都不是尕婆的对手,她慌不择言,居然诅咒我家的那片树木全被虫子啃死光。没想到这一句话就把尕婆击倒了,她恹恹不乐地逐一查看那些生虫的树木。那些虫子就会像吸血鬼一样吸附在树干上,日夜啃噬侵袭,树的精血汁水不停地外泄,不光叶子千疮百孔,发黄零落,最后连树干也会慢慢枯萎死掉。这是尕婆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虫子的危害,心高气傲的她无法容忍别人用小小的虫子作为武器诅咒那些树,来嘲笑我家。她发誓要凭自己的力量来保护那些树木,为女儿家彻底清除虫祸。尕婆开始带领我进行了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抗虫之旅。我是她强拉进来的帮手,她的理由是我长大以后的嫁妆要靠这些树木来提供的,所以我必须帮她一同抵抗虫祸。至于姐姐,那时候已经在读书了。
尕婆认为我家的虫祸主要是我爷爷一手造成的。
关于这全是我爷爷造孽这句话,我从尕婆口中听过无数次。当年,要不是他老人家一时心血来潮非要做一副最漂亮的犁耙,从而惊动了虫灵,我们家如今不可能有那么虫灵的子孙前来纠缠寻仇。
据尕婆所说,我爷爷当年在生产队里主要负责耕田,他手下有好几头大水牛,其中有一头格外强壮骠勇,桀骜不驯,别人根本使唤不了它,只有爷爷才能驾驭,可就是缺一副好犁耙。后来,爷爷看中了屋后面一颗枯死的梨木树,可树的根部居然盘踞着一条巴掌宽的虫子,这么大的虫子连寨子里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是头一回看见,就更说不出它的根源和来历了。那虫袒露着无毛的身子,深褐色的肉体上龟壳般的纹路纵横交织,点缀着暗色的斑点,一圈一圈的鼓出来。两侧的对足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犹如硬爪,强而有力,耙齿般牢牢地吸附在树根上。它的脸盘和腹部朝下紧挨着树干,无法看清,可能已经跟这树干长成了一体,它就像在这颗树根上亘古存在一般,几乎不像一个活物,显得邪恶而诡异,虽然人在它面前要显得强大地多,但它的安静沉默却让人的心里情不自禁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起先,爷爷用长竹篙站得远远地去拨动它,可它纹丝不动;用喷雾器喷洒药水,但药水一挨着那个牛皮般厚的皮肤角质层就迅速滑落下去,根本渗透不进去,虫丝毫不受影响,对爷爷的骚扰侵犯和外面的喧嚣无动于衷,稳如磐石。纵使爷爷胆大,宰牛杀猪面不改色,可还是不敢闭眼挥刀砍去,连虫带树砍成两截。爷爷不承认自己在害怕,他认为这虫子肉乎乎丑陋的样子实在肉麻,想想那汁水横流的场景,就不由得让人浑身战栗,想要呕吐。他不光对这棵树动了心,认为它是一根做爬犁的好料子,也跟这个虫子耗上了,觉得实在窝囊,人居然受一个小小虫子的挟持,被它活活憋住,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尤其是我奶奶和寨子里其他人的反复劝说,这让一辈子争强好胜的爷爷更加觉得颜面无光,反而逼得他跟这虫就此结下仇恨,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非要把它从这棵早已经枯死的梨树上驱逐出去。
一时间,人跟虫僵峙着,我爷爷拿它没有办法,每天站在远处看着这棵树长吁短叹,烦恼不已。后来,寨子里有好事者给爷爷出了一条妙计,爷爷听后哈哈大笑,把我奶奶辛辛苦苦从各处田地里筹集回家的秸秆、枯茅草和细柴禾搬了几大捆一圈圈堆放在树周围,接着点了一把火。浓烟无处不入,从虫子的皮肤毛孔和口腔里侵袭进身体内部,爷爷跟全寨人看着它先是如以前那样静止不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才开始微微颤动,再是挣扎,最后落地窒息而亡,在烈火中化为虚无。其实,这只是围观的人对虫子最终消失不见的一个猜度,虫子最终的去向无人知晓。当我爷爷站在远处拿着长篙拨开火堆看见树上虫子不见了后,立马果断地指挥家里人浇水救火,因为火不是围得太近,也因为抢救及时,那颗梨木树除了根部着火烧焦外,其余完好无损。
这副费尽爷爷心思和功夫得来的爬犁的确趁手好用,果然能够轻易驾驭那头脾气最暴烈的大青牛。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只要把犁耙套在牛颈上,那头牛就变得很容易使唤,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更神奇地是,只要套着这副犁耙,牛身上就从来不落那些永远赶不绝的苍蝇,这样,牛在田间干活时,尾巴就甩得非常悠闲了。于是,爷爷这副犁耙成了寨子里最热门的农具,只要犁田的人都争先恐后地问爷爷借这家什。当时的人们都认为,那只虫子长期霸占着这颗梨木树,吸取着树的精血,最后使这么大一棵树慢慢枯死,然而,树在枯死过程中也在损耗着虫子的灵气,那种邪恶妖异的力量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侵透到木质深层里去了,所以这副爬犁才能如此神奇。
犁耙虽好,只可惜我爷爷采取极端手段杀虫取树的过程却在我奶奶心里留下了可怕的阴影。她总是梦见那只虫子朝她爬过来,这使我后来看恐怖片《贞子》时联想到那个恐怖的镜头,那种软体动物慢慢蠕动的样子让人胆寒甚至绝望。刚开始,奶奶只是从梦里大汗淋漓尖叫着吓醒过来,后来,在白天没有睡觉的时候,她也开始出现幻觉,老是扯着爷爷的衣袖大喊大叫,说虫子爬过来了。爷爷起初对奶奶的滑稽行为吹胡子瞪眼感觉很生气,斥责她女人见识,胆小不经事。后来,奶奶老是这样,说得有根有据,还细致描绘了所看到虫子的样子、颜色和毛发触觉,有几对长足,甚至包括虫子脸上的表情神态、眼睛里的仇恨和爬行时的姿势,都描述得清清楚楚。爷爷终于听得头皮发炸,毛骨悚然,他在放火烧虫子的时候,亲眼看见它没有做任何反抗的动作,连爬都没爬一下,就在寂静中消失不见了,确切地说是悄然死去了。整个火烧过程中,爷爷至始至终都没看到虫子的脸部,它没抬头也没移动,一直保持着先前那种贴伏着树干的神秘姿态,可奶奶却坚持说她看见虫子临死前回过头来朝他们挤眉弄眼笑了一下,这种笑她没法形容,总之是古怪瘆人。就在爷爷最后肯正视和承认奶奶受虫子影响,陷入疯癫状态,并四处寻找神婆来打扮(湘西做法事驱逐鬼灵的叫法)时,奶奶突然死了,那时候,我爸刚刚八岁。
奶奶是在园圃里摘菜时从土坎上摔死的,人们从她那张已经凝固了表情的脸上看出她受到过极度惊吓,还看到几条被抓过的血痕。关于奶奶的死,有两个版本流传至今:第一个是奶奶孤身一人时遭到了大虫(即虎豹)的袭击,奶奶受惊吓摔死。另一个说法是奶奶终日里受虫子所惑,已经分不清想象和现实的区别,在跟假想中的虫子做抗争时,自己用指甲抓伤脸后,慌乱中踏空摔下去而死。我觉得还是第二种说法更可信一些,因为那时候的湘西农村已经不可能看见有虎豹出没了,而且据说在奶奶临时前有人曾从远处隐约听见她一直喊:别过来、别过来,不然烧死你。”这可以充分说明奶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受到过度惊吓,失足跌落而死。
那副犁耙用了半个多世纪,终于被弃置在我家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在我有自己记忆的岁月里,那个地方不但从来没有结过蛛丝网,那些从树上成群结队往我家里爬的虫子也从来不朝那个方向爬,简直古怪之极,难道虫子跟人类一样,在冥冥之中也有一种神秘玄妙的感应和联系?这事既然不能用科学来解释,那大家只好一直保持沉默,装着没有这回事。有关于我的家族跟虫子的恩恩怨怨和各种说法,有关于那只被烧死的虫子的邪恶力量,我始终抱着怀疑探索的态度,但尕婆则对这些深信不疑。她觉得现在每年夏天拼命朝着我家爬来的大小虫子都是我爷爷当年逞一时之勇造成的,是那条虫子的冤魂在作怪。它是虫灵,其实是烧不死的,所以它被烧后化成的气味就团绕在我家四周不消散了,用来召唤子孙,因而年年夏季那些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数不清的虫子都来作怪。它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地朝我家里爬来,形成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路线。我家的房子成了一座孤城,深陷虫子恶毒卑劣的包围攻占中。这样壮阔的情景自然显得十分可怕。每每有来家里玩的小孩都吓得哇哇大哭,不敢落脚。初时,我也害怕,自从听到尕婆说起爷爷当年火烧虫灵的故事后,我想虫子是怕火攻的,总想游说尕婆也在我们房子四周围上柴禾,再点一把火,把虫子驱逐出去,连它们遗留下来的气味也要焚烧干净,我不明白我这个如此高明的主意为什么只要一提起就遭到尕婆的痛骂,那时候,我很天真,我也把房子看成了树,认为它是可以像爷爷那样随便烧烧的。
虫子源源不断到来,简直成了我们的梦魇,稍不注意,就会在家中任何一个地方陡然发现一团肉呼呼的东西蠕动或者蜷缩着。可父母非常忙,比起小小的虫子带来的危害,还有生存生活这样的大问题等着他们来解决。尕婆来后,我就开始年年跟她一起绞杀虫子,我们搬来我爸做的小木凳子,捡来一大堆石块,守在虫子必经的线路上,每见一条虫子朝我们爬来,我们就拿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下。
八角虫,豁辣子,毛辣子、猪奶奶虫 猪鼻孔虫,掐掐虫……随着我们挥起的双手,它们的身子在重击下发出噗噗爆裂声响,淌了一地花花绿绿的汁液。在那些苍茫暮色中,我们的前面堆满了虫尸,这些释放了身体毒素的虫子,只剩下干瘪的一张空皮囊,好像它们没有任何跟人相似的内脏,除了那一泡颜色暗绿暗黄暧昧之极的汁液外,肚腹里空无一物,看着既荒谬古怪又令人恶心。而那些溅洒出来的各种颜色的汁水很快就把石头朝下砸的一端染变了颜色,大地上也像被打翻了颜料瓶,除了红色。虫子的鲜血不是红色的,这让我一直感到奇怪,我看过各种颜色的虫子也包括红色毛发的,但从来没有发现它们从身体里流出红色的东西出来,后来上生物课才知道这跟它们啃噬树叶草木,过多食用叶绿素有关。尕婆的一颗佛心其实全都向着树木,对往我家里爬的虫是从来不手软的,在尕婆素朴的观念里,虫因为没有红色的血液,不足以引发她的恻隐之心。
最初,我是战栗着跟在尕婆后面做这一项工作的,举起石头朝一个蠕动着的令人恶心的肥胖活物砸下来,想起来就让人浑身难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在尕婆鼓励或者说是怂恿恐吓下,我终于鼓足勇气,闭上眼睛举起了我人生中第一块武器。树木的浓荫下,我和尕婆各踞一条小板凳,死守在虫子必经的路口上,很像那些绿林好汉或是剪径贼,大有“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气势。而虫子的买路财就是它们的生命,为了我们的家园免遭侵犯,我们用石头、木棒将它们毫不留情地一一劫杀在途中。似乎我们从一生下来就必须尽快掌握这种自我保护能力,而且首先得学会抗拒来自其他种类的危害,哪怕它对人类来说是最不起眼的虫子,也需要我们积极主动地挥舞起手中的石块。
然而,尕婆渐渐老了,而我,也渐渐长大了。她把余生里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那小小的虫子,在这场斗争中她体验到了活着的意义和乐趣,但我不能。我的世界里不能只有一个老尕婆和一堆整天爬行的虫子,这个工作让我感到重复乏味。尤其是在上学后,我的眼光越来越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住,对我来说,跟伙伴们玩游戏,下河去捉鱼或是去山里游荡的乐趣、要远远大于跟尕婆在家门前的路口上守株待兔做一个杀虫的凶手。尕婆在我心中的位置越来越小了,变得跟虫子一样,我不再服从她的使唤和管教,也不再满足于天天跟她一起,坐在小木凳上千篇一律地举起手中的石块,把那些爬行的东西砸成一具尸体一张皮囊。我开始逃逸,把尕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丢给一个异族。
我上初中那年,尕婆去世了。
尕婆死的那一天,各种各样的虫子从四面八方爬行过来,它们像潮水一般从每棵树上退了下来,退得干干净净,最后全部集中在我跟尕婆常年驻守的路口。最先被家里的老母鸡发现,它蹲在一条石凳上不停地啼叫,后来惊动了小狗黑花,它迅速跑回家里咬着我爸的裤腿呜咽着,我爸彼时正守在尕婆的身边心烦不已,哪里顾得上理会它,最后黑花没办法,于是伸长着脖子凄厉地嚎叫起来,像一条狼一样,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孤愤。等我爸和我妈赶到路口去看的时候,虫子已经花花绿绿的一片,铺满了地面,还在不停地往上面叠加。所有人都被这种情形惊呆了,有人拿来了长扫帚,使劲没命地刷着打着,许多虫子被掀翻,打死,戳烂,但它们毫无退缩,仍然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虫子涌来的中心点就是尕婆长年杀虫时所坐的位置。这些虫子一定是得知了尕婆的死讯,循着她身上的气味赶过来的。只是看着这些虫堆,倒不像是来庆祝胜利额手相庆的,反而像是来给尕婆送行的,蠕动的虫子形成了一个无声低沉却凄厉恐怖的世界,还给人一种悲伤悲壮的感觉,让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胆寒。兔死狐悲,它们好像是在为即将失去一个强大的对手而感到寂寞伤感,痛惜不舍。在人跟虫的对峙博弈中,虫是弱者是丑陋粗鄙毫不起眼的东西,除了肉麻恶心没谁能停留下来正眼看它们一次,当然也没有谁肯花点时间心思为它们停留一下,除了尕婆。尕婆作为一个人,不光下了决心付出了精力,还持续投入耗费心血和激情,以及自己后半辈子的光阴,给予了它们足够的地位和重视,把它们当做了一个真正的敌人来尊重来研究来对付。这也许是虫子们为之悲哀的真正原因吧,它们为即将失去一个绝无仅有的敌人和对手而感到难过。所以,它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为尕婆送行,来祭奠她。
接近日暮,尕婆的那口气迟迟未落,虫子的圈子越扩越大,用虫的肉身叠加起来的虫林,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恶心呕吐浑身发痒发麻的虫团子,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还有白色的,各种各样的肉身皮毛搅合成彩色的一团,在地上慢慢滚动着。情势越来越危机,人们向后退缩着,战栗着。最后我爸跟寨子里的人商量,抱来了我妈和婶娘们从地里收割回来的秸秆茅草和柴禾等,沿着虫子围成了一个高高的厚厚的圈,然后点燃了火炬。他们重复了我爷爷当年采取的手段,大火燃烧了小半天时间,夜幕降临时,我爸他们打着手电去看时,路口除了巨大的一堆灰烬外,再看不见一条虫子,尕婆含在口里的最后一丝气息终于缓缓落了下去。
我们家的虫祸就此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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