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他们的戏台(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个黄昏有些不一样,从田野深处出来的人们,早早地把手脚上的黑泥洗干净,放下裤管和袖管,捧起饭碗扒拉着饭。离戏台近的人家,甚至左手端着一个盛着米饭的大碗,大碗和手掌间夹了个装菜的小碗,右手掌握着一副筷子,空出几个手指头抓着一个板凳,坐到埕地上,眼睛直直地远看着戏台,结果一碗饭吃完,那菜还几乎没动。大概她被戏台吸引了,满脑子在想着晚上会演什么戏,而忘了碗里可口的菜了。
    一通锣鼓响过,照例是先演一出“八仙拜寿”的短剧,有些人便急急忙忙赶来了,找到小孩子白天就占好了的位置,稳稳地坐下来,静候正剧的开场。八仙拜的是王母娘娘的寿,但村里请戏班来是为了演给那庙里的菩萨看的,这拜寿一出如果深究起来,真有些不伦不类。不过,想必那菩萨也懂得尊重、巴结领导,预先把顶头上司王母娘娘请来一块看戏。这么一想便也入情入理了。不过,那时的我,哪有空去想这么多,早已经被晒谷场上的热闹吸引了。
    晚上明显与白天不同,观众不再只有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簇拥拥地挤满了晒谷场。戏台上演员感觉到了,精神头比白天足了许多,从他们的歌声和动作就可以看出来。一下午他们总是有气无力地吱吱呀呀。晚上可不一样,灯光明晃晃地照着,赤橙黄绿青兰紫,把化着浓浓的妆的他们照得分外好看。连戏台两边也放出了幻灯,那些识了一个半个字的人,还对着那些变换不停的字,鹦鹉学舌地乱哼着。碰到那字长时间不动了,一定是老生或小姐拖着长音,咿咿呀呀净唱着让人听不懂的调,有人就烦了,低声咕哝起来。有时可能那戏子听到了,水袖一掩面,声音嘎然而止;有时可能台上的偏与台下的对着干,越唱越起劲,声音把含着乳头窝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婴儿都搅得不耐烦了,“哇哇哇哇”地哭起来,跟台上的声音混到一块了。
    其实,我知道有好些东西只是我的想象。因为当台上叽里咕噜唱着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不是在戏台下钻来钻去,就是在卖零食的小摊前流着涎水。流涎水太不雅了,我不好意思回忆。倒是在戏台下钻来钻去才好玩。从木板缝里漏下来的光,照得地面有些扑朔迷离。我抬头从缝里看台上,一会儿是黑乎乎笨重的厚靴踩过来,一会儿是水绿色的绣鞋挪过去。当然,这里我也用了想象,从底下看过去,是看不到颜色的,我们都凭着那脚的大小来揣测的,有人还为此打赌,输了两块糖。
    躲在台底下还有个好处,听到锣鼓敲得急了,我们就知道台上要打架了。打架我才爱看,从台下一钻就可以钻到前排去,扒在戏台前沿,近距离地看大人们打架,好玩得很。但很快我就扫兴了,他们总是假得太厉害了,枪还没刺到就“呀”的叫起来,刀还没砍下来,那人就倒地上,全然没有落到实处。不过有一回挺好玩,一个戴胡子的,那长长的须子不小心被枪挑下来,我看得真切,不禁兴奋地叫起来。结果被后面的老人教训了一通,大意是让我原谅戏子的过失。哼,我才不呢,认准了那个人,戏散场了还冲他大喊胡子被挑了。
    我很快就失去兴趣了,眼皮子开始打架,打得比台上狠多了,我就找到奶奶的位置上,趴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往往醒来才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可有时,我睡着睡着发现天下雨了,迷迷糊糊睁眼往天上看,那轮月亮冲我眨眼呢,哪里有雨?再一看,原来奶奶张着缺牙少齿的嘴冲着台上乐了,连流下口水都不知道。真恶心!奶奶哄我说回头给我买炸油饼,撩起衣襟擦了擦我的脸和她的嘴,就继续看那台上,我也很快就梦到了油饼的香味。
    戏再热闹也不属于小孩子,只属于在戏台上的人和戏台前的大人。属于我们的热闹,是没演戏的时候。这个时候,台上是冷清的,但戏台是我们的啦。我们可以爬到台上,挥着树枝当枪使,抡起木片学舞刀。胆大的,还会跑到后台,用拳头敲响那面没收起来的大鼓。有时,还有一面大锣,再敲起锣来,就锣鼓齐响,比起看戏有趣多了。这时,那些刚刚醒来的戏子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台下瞧着我们,有人还会大声笑起来。这个时候,我就会突发奇想:谁说戏台是你们的?我又会想,昨天你们唱主角,今天就轮到我们了。到底谁看谁的戏?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像突然失踪一样,不见了,让人无法想象昨晚戏台前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而到了晚上,他们又全都冒出来。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失踪,他们赶到田里,昨天没割完的稻子还等着镰刀,或是昨天没锄完的地还露着一张僵硬的脸。又可能是昨晚人们走得太急,没把水道的豁口堵好,那些禾苗已经饿得冒烟了。大人们昨晚看完了戏,就想起这些事,因此天一亮,就急不可待地赶着去干这些活。莫非,他们的戏台就是田地,他们的道具就是手中的农具?我为自己的这个联系而兴奋,而迷惘。
    戏演完了,临时搭的台子跟着拆了,木板、柱子跟着戏子离开了村庄,去别的地方,继续唱他们唱了不知多少回的角色去了。晒谷场上,剩下一块块的砖头、土块,甚至有时还会发现一两条椅子的断腿,被他们的主人遗忘在这里。大人们扫了扫场地,又把谷子、稻草铺满了,很快,就再也看不出来,这地方昨天、或前几天有人在这里演过戏。现在,这场地是属于农人们了。只有场子旁边庙门上依然艳红的对联,似乎还在提醒人们,这里的的确确搭过戏台。
    在没有演戏的日子里,一帮小孩子玩着玩着,可以把家里的龙床当戏台,床单挂起来当帷幕,地板就是看台。床上几个人装模作样,床下几个人也装模作样,演的、看的,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我也干过这种事,想起来,往往哑然失笑。我从那虚拟的戏台走出来,走在人生路上,我发现了许许多多的戏台,有些是别人的,有些是自己的。大家都在努力唱着,许多时候,好与坏自己都顾不上。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