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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们内心的黑洞(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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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来的东西
  我从一个惬意的酣睡中醒来,冬日里难得的好太阳,暖暖地照着,蜗居里一片光亮。画框、盆栽、矮桌、窗棂,全都笼罩着一圈圈光晕,甚至晃荡起七彩的漩涡。光线活了。这个房屋的角角落落,凭空多了一些亮光。太阳每天都东起西落,没有因为谁而多停留,也没有因为谁而加快脚步。太阳光在我的房屋里逡巡,让我恍惚觉得,这房间的确多了点东西,比阴冷、潮湿的日子多了温暖和敞亮。
  茶具上也蒙着一层朦胧的光,我看到阳光里有细细的微粒蒸腾舞蹈起来,我看得到空气的流动。平日里有这些细小的东西在我的身边吗?这在往常要靠鼻息来辨别的东西,竟然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这微微的尘埃和雾气,迫使我端起茶具,去水龙头下刷洗。宁静的生活里,突然就增加了这么多东西,令我手忙脚乱,手一滑,心爱的茶杯摔碎了。水池里,满眼尽是碎屑。虽然这样,但我还是去冰箱里拿出茶叶,用烧开的水来泡茶。
  两个茶叶盒,一个绿的,一个黄的。我随手拿起绿盒子,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装袋。直到醇厚的茶汁入口,而清新、润湿的味道早已在空气里氤氲,我才惊觉,我的冰箱里有11包好茶叶。我一直以为,我的冰箱里只有10包,用一个红红的纸盒装着,我一直舍不得打开它,要留待贵客上门取用。那么,这第11包茶叶,是从哪里来的?它,成了多出来的东西!
  我激动却又有些紧张地想着这包茶叶的来源,这多出来的茶叶,打乱了我原先的安排。我本想带其中的两包去办公室,送三包给弟弟,请朋友过来品三包,留下两包自己偷偷干掉。现在,多出来一包,我可以独自拥有三包了。我没有喜悦感,我因为计划的打乱而手足无措。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有人在那端嘿嘿一乐:“猜猜我是谁?”我愣了,这个浮躁的年代竟然有这么有趣到极点成了无趣的人。号码是陌生的,声音是陌生的,连这种语调也是陌生的。我呆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老实地回答他,我不知道。那端并不生气,非常干脆地回答是我的同学。我喜欢他的干脆,却由此坠入更恐慌的境地。我的同学?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我在脑里急速地搜寻起来,却一片迷糊。那人的脾气好得出奇,耐心地自我介绍起来,他说他是我初中同学,坐在我斜后方座位的,叫武的,还去过我那低矮潮湿的房间里坐过的。我假装有点想起来,支支吾吾漫应着。同学(我在心底认定他是同学,可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兴奋地说起了事情,那个叫红的同学尿了床,那个叫飞的同学偷了五角钱被他爸吊起来打,他还说我那时候又黑又瘦又矮,总是被别人欺负,他经常帮我……同学说得兴奋,极力约我见面细谈。我推辞不掉,只好答应下来。
  可我还是一些些记忆都没有。同学硬塞给我一个同学,硬塞给我一大串东西,我无波无澜的生活里,突然就挤进来这么多怪怪的事情,并在我有脑中占据了有利地形,迫使我时时想起,并想弄清真相。
  似乎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它、它们藏匿起来,甚至消失了,有一天又出现了,就变成多出来的东西,在人们毫无准备无所察觉时,就跳出来,而被拒绝,遭厌烦。多余就是这么产生的吧?就像我整理抽屉,那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把钥匙,却打不开家里任何一把锁,这把钥匙是多出来的,它要开的锁也许早就从垃圾箱回收到工厂了。你原先计划下午去参加一场约会,却被告知约会取消了,这一下午的时间,就多出来的,时间并没有增加,可现在多出来的,你也许欣喜有空逛街了,也许害怕打发不了,也许故意就躲起来喝个酩酊大醉。
  就像那个下午,一只走失了多日的老母鸡,突然从祖母的鸡窝里奔跑出来,丢鸡的邻居振振有词地叫嚣起来:“我说我的鸡怎么就不见了,你看、你看,就是你偷的。还不承认。”事情本来早已平息,可这多出来的老母鸡,引起了祖母和邻居的激烈争吵。吵输了的祖母,回到家里,气哼哼地骂起来,这老母鸡怎么不得鸡瘟死了,不被车辗死了,不被人宰了吃了?
  
不可知的真相
  记得在乡村生活时,每个夏天的中午,母亲总要逼我午睡。太阳光四处肆虐,连竹席都滚烫着。室外蝉声聒噪得紧。我怎么愿意安安静静睡呢。我蹑手蹑脚溜出屋外,扑进凉爽的流水中洗得痛快。这时节,四周罕有人迹,只有河底的游鱼和树梢的知了,连狗都闭紧双眼,露出猩红的舌头,吭哧吭哧个不停。大家都在睡觉,浑然不知道身在何处,身外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看到河水潺潺流动,看到一条机船划过水面,还有远处山峦似烟似雾的尖顶。
  在村庄从昏睡中醒来时,我告诉他们,天上的云奔跑着向西去了,那云端有一个人挥着闪闪发亮的棒子驱赶它们。有些云赖着不走,抱成团,抱成群,抵抗着人。后来抵挡不住了,它们流下痛哭的泪水。落在地上,变成了瓢泼大雨,淋湿了稻草和谷子。他们骂我胡说八道,还骂我天快下雨了也不喊他们起来收粮食。他们不相信我说的事,他们在梦里错过了本来存在的真相。这不能怪我!
  后来,我躲在墙角伤心,为没人相信而哭泣。母亲为了安慰我,答应晚上带我去邻村看电影,我才渐渐止住哭声,沉浸在光和影的幻想中。可是母亲忙于收拾被雨淋了的稻草和谷子,天全黑了也没回到家。我焦虑万分地等待,却一直等不到她回来。这晚上的电影,我只能靠幻想了。
  电影会演枪战片吗,一群人端着各式各样的枪把另一群人消失了。或许是搞笑的,银幕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惟独没有我。人一定很多,大家都是同一姿势,翘着脖子盯着那块闪烁的布。在人群外,一个又一个的零食摊,卖山楂、糖果、油炸的饼、脆脆的爆米花。
  惟独没有我。我本来应该在那儿的,在那热闹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吃着零食,躲在银幕后面看人们用左手写字,或者把烟头塞进挡着我的那个人的口袋里,甚至爬到那棵树上撒一泡尿下去。第二天碰面,小伙伴们绘声绘色地说着昨晚的事,像故意惹我伤心、生气一样,描绘了两个人的打架过程,把这件事说得比电影更精彩。这些我本应该都知道的,都是因为母亲,害我不知道露天广场上,昨晚发生的这一些事情。
  我应该伤心难过。因为我常常错过小伙伴们的热闹场面。那次他们玩捉迷藏,玩到兴起,把别人家的老母鸡吓得几天不下蛋,可我生病躺在床上,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而另一次捉迷藏,躲在草垛里的我藏了好久,探出脑袋,才发现他们早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商量的,又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为了反击,我告诉他们,我看见祖母的母鸡接连下了两个蛋,把他们的兴致都勾引起来,不停地追问我。我也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可我心底发虚,因为母鸡下蛋的事,也是祖母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否事情真的这样。
  于是我慌乱起来,那些东西,都摆出严肃的面孔告诉我,都是不可知的真相,你永远都别想知道。这些不可知的真相,就一直横亘在我的记忆里。
  这些不可知的真相,又时不时地从我的生活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不断累加堆积,直到逐渐把我的腰压弯。最后,我将带着一大撂不可知的真相老死。
  
被遮蔽的秘密
  当最后一盏煤油灯被吹灭,村庄沉入黑暗中。村庄像漂摇在海洋上的一艘船,在大地上晃荡。是有许多东西藏在这艘船的各个角落,几声狗吠,小虫低吟,偶尔还会有小夫妻的争吵声响过。黑暗中,是谁在四处游走,不会是只有风那么简单。我蜷缩在阴冷的被窝里,想像着村庄可能发生的事,直到被一声突兀而凄厉的哭声吓得浑身颤抖。
  哭声撕裂夜幕,却忽然消失,尾音在窗外的夜空缕缕不绝。后来,我才知道,哭的人昏厥过去了。她的丈夫,喝了大半瓶“乐果”,口吐白沫,去了另一个世界。甚至,连日常陪伴他的猫,也因为舔了呕吐物而中毒死了。丈夫双眼不闭,被农药扼住的喉咙只发出似有若无的咕嘟声,模糊难辨。她苏醒过来,拉着别人的手追问,他临死前说了什么。别人反倒惊奇地问她,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临终前他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被空气消融了,他要传递的讯息,被谁给偷走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写进一封信,告诉朋友。但朋友迟迟没有回信,更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感慨,让我的期望落空。我再次追问他,他却一头雾水地说,他根本没有收到我的只言片语。那么,这信就消失了,这件在我和他之间传递的事情,也失踪了。我想起武侠小说中常有的情节: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用尽内力打出去一拳,却发现自己的拳根本没有着力的地方,就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如同泥牛入海,消匿得无声无息。但至少,泥牛入海,泥的成分,分子、原子,所有东西都化入水中,用另一种状态存在着。而这信、那丈夫的声音,又以什么状态延续了呢?
  很奇怪的是,我常常会在一个个会场想起这些往事来。台上的人说着话,有时用话筒,有时不用。他的声音在会场里绕圈圈,绕着绕着,就没有了。如果有人用录音机录下来,声音还可以反复多次播放。如果没有,声音就在我的头顶上空,失踪了,再也捕捉不到了。风吹过水面,用涟漪告诉人它的到达;树长在地上,用身躯告诉人它的存在。我听到的声音,刚刚发生却瞬间消弥。我感到困惑,甚至滑稽。
  所以,你别怪我常常没有照你的话去做,因为当你发出声音,它到达我耳边的途中,可能会被一堵墙挡住,可能会被一条狗给吞食了,可能会被魔鬼给掠走了,也可能就被空气给融解了。我也不敢强求,你会听懂我的每句话,就连我写的这一些文字,也不一定可以被你看到。它们,存在过吗?
  
大地上的事情
  我长时间地观察一群蚂蚁。这些身体棕黑、小脑袋细腿脚的小不点,在它们的洞穴和一堆粃糠之间不停地往来奔跑。从远处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截黑线平卧在土地上。蚂蚁的活动范围,就圈定在这个小角落里。甚至,我家的这窝蚂蚁,不会知道邻家的那窝蚂蚁是怎么劳动和生活的,老死不相往来,从不互通消息。
  蚂蚁有时会碰见土堆,费尽千辛万苦地攀援、爬越,从土堆的这一面到另一面,这会费去它半天时间。有一次,我把一只蚂蚁放在树叶上,让蚂蚁随着树叶在水面上飘浮。蚂蚁紧张而慌乱地在树叶上四处乱窜,有时它还贴近叶子的边缘,试探着伸出一只脚去触碰水面。它大概还在喊叫,只是我没有听到。如果我听到了,我能听懂它的话吗?
  在我观察蚂蚁的时候,有两三只晴蜓在河面点水,有七八只蝴蝶在花丛间跳舞,水底的游鱼成群结队赶过去。这是我眼睛所能看见的外部世界。我在观察它们的时候,又有谁在观察着我?而且此刻,在我的身体里,一些细胞正在分裂,另一些细胞就要死亡,钙、铁、碳、氢、氧等等微粒正在奔走、碰撞。它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它们同样在蚂蚁、晴蜓、蝴蝶、游鱼的身体里奔走、碰撞。我想跟细胞对话,你知道你的大地在哪里,你知道你的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还想问那些微粒同样的问题。但它们与我共存,它们并不与我对等。
  我在大地上行走,携带着一重又一重另外的世界在大地上行走。我从家到学校,背着书包往来走动。我会遇见高山,花费时间和精力攀爬,跨越。我还坐着小船在河面上漂流。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被我观察的蚂蚁。我在村庄里生活,熟悉房前的松树,屋后的流水,知道哪些人不可以惹,哪一头猪最懒惰。可是,我不知道别的村庄的事。我走进别的村庄,是慌乱的。那是别人的世界,与我熟悉的村庄截然不同。
  有一天,我坐在飞机上俯视着大地,就像观察蚂蚁的活动一样。人缩小成一个个黑点,房子变成一个个小盒子,道路、山川、河流全被缩小了。一群群人在不停往来奔跑。我跟他们处在同一个时间,却从此地跨越数千公里到达彼地,他们只是从一个盒子里平移到另一个盒子。瞧,那艘游轮上的人头攒动,在海面上,多像一片树叶载着一群小蚂蚁。
  甚至,我出现幻觉,那一个个在大地上行走的人,就跟我们身体里的钙、铁、碳、氢、氧等等微粒一样,正在奔走、碰撞。
  如果有机会,我想上月球或别的星球走一趟,看看我生老病死的大地,从遥远的地方观察,是怎么一副模样。
  我生存的大地,是地球的表面。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处在银河系中,银河系只是太空中的小小一个角落,太空中,有无数的星球,无数的微粒,还有黑洞。地球这个躯体,只是太空的一粒尘埃。我这个身体,只是地球表面的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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