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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十年十篇短散文(2001年~2010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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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广龙十年十篇短散文(2001年~2010年)


乾坤湾


去乾坤湾的路上,土山纵横,梁峁汹涌,每拐过一道沟坎,总会豁然展开一片坡地,让我看到一株又一株铁丝般的枣树,弯曲了身子,抓牢这苦焦的泥土。枣树多是新栽的幼苗,一人高的样子,颜色一律铁黑。春分刚过,万物发生,这里却缓慢了节气,满眼枯黄,泥土干燥,枣树是泥土里提炼的金属,掠过一阵风,树枝互相敲击,声如钟鸣。
  但我知道,让这片土地覆盖绿荫的,一定是这些枣树。
  这就是陕北,旱象如铁,干渴着生灵的喉管,却又把窑洞推举到上风上水的高处,生息着湿润的信天游、窗花和炊烟。
更承载了一条万古的大河。
  黄河过陕北,有暴烈,也有宁静,都造化着大气象。似乎理解这片土地的渴求,流速减缓了,水色凝重了,旋转出九百九十九道湾,每一道湾,无不加深了河床,放大了弧度,长久地环绕在大山的怀抱里,生动如胃,安详如婴儿。
  乾坤湾,同样是一个大词。
  阴阳交合,方有和谐,盈亏互补,才能平衡。乾坤湾只用一个简单的图形,就让我回到了知识的起点上,感悟天地给出的道理。可是,和这里的一块石头,一把泥土比,我又明白了多少呢?乾坤湾的上空,出现了一只乌鸦,无声飞远了。是的,是乌鸦。我开始以为是一只鹰,但不是鹰。乌鸦也有鹰的姿态,展开翅膀,利用气流,悬浮着精黑的骨架,由一块滑行的薄薄的铁片,渐渐缩变成了一粒尖锐的铁钉。
  乾坤湾的上空,是空旷的,寂寥的。
  乾坤湾的黄河,在流淌吗?似乎是静止的,固体的,似乎被定格了。我看不出河流的流向。几乎是一个浑圆,没有喧响,不显波纹。我甚至觉得,这一河道的水,是从地下渗出来的,这是一个环形的湖泊。只有大有,才有无的表现,只有黄河,才能如此自若。黄河的不动,是大动,在河面的底下,在深处。
  那些细小的枣树,多么安静。是乾坤湾的河洲上的枣树,随意立身,却不张扬,零乱生长,似有秩序。乾坤湾的河洲,一枚巨大的按钮,似乎掌控着时间和风水的密门,旋转一下,就能更替日月。但这块隆起的土地,日日被黄河水打磨,冲刷,却更加踏实,安稳,没有翻覆更新的打算。河洲的边缘,平坦,潮湿,开垦成农田。有几个农民,正在耕作。因为远,看去小小的,火柴棍那么大,但劳动着的身子,是热的。一定有好收成。再往里,河洲渐渐抬升,收小,依次出现宽窄不同的台地。在高处,错落分布着房舍,前后都被枣树缠绕。黄河在门前绕了一个弯,就独立出一个如同隔世的部落。居住在河洲上的人家,日子肯定是滋润的。
  听听,河洲叫河怀村,多直接的名字,又如此贴切。以河为界,属于山西,同样是一脉大热的地理,繁衍着敢爱敢恨的根本。以后要是有机会,渡过黄河,系舟上岸,在河怀村住一晚,该多好。我就在睡梦里,听见枣子变红的声音,听见甘甜一点点增多的声音,听见灯盏发出光亮的声音,听见光亮扩大和缩小的声音。还听见,河水里鲤鱼轻轻翻身的声音,河床底部沙子挪动位置的声音……
  我一会儿走动,一会儿又坐下,不是我不安定,不是,是饱含水分的风,从我的脸上吹过去,从我的衣襟上吹过去,叫我愿意坐下,也喜欢走动,这样我才自在。自在了,面对乾坤湾,心里的空间,不知不觉加大了。
  我知道,是这里的天地大,是乾坤湾的境界大。
  在河畔的土坡中间,突兀着一块巨石,顶端为尖形,向下宽展,直到埋没于黄土。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拨开枯草走下去,到巨石跟前,象形着的,是女人的私处,是生命的图腾。恍然间,石头不是石头了,有了知觉和温度,甚至能喊出疼痛。这是源头,这是骨肉的来处。巨石对应的,正是乾坤湾河洲的中心,这让我无比惊奇。后来,我看到一幅航拍图,这个中心阳刚十足,逼真的交合画面,自然呈现,毫不做作,再一次震撼了我的身心。
  我怀着深深的敬意,领受着神圣的含义,感知了生命的庄严。
  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巨石旁边不远,又有一个发现,已被保护了起来。这是一根圆柱体的石头,颜色灰白,一头略大,呈锥形,颜色深一些。这石头原来隐藏在大石内部,当地人炸石取材,方裸露出来,敬畏其奇特而不敢损毁,还把断裂的尾部重新黏合。联系刚才所见,我就说,这是一枚精子。它遗落了,成为化石了。它产生的时代,一定是天地混沌的初期。它是属于这片天地的,属于乾坤湾的。
  我是早晨动身,从延川向东,一路颠簸,土尘满面,中午才走到乾坤湾的。我所在的土岗乡,山势宏大,起伏跌宕,适宜于大河过境,也具备出现乾坤湾这种自然奇观的地质条件。
  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走动,看到窑洞的窑面多为青石片箍就,院墙也用青石堆垒,不抹浆,自然咬合,却紧密牢靠。每户人家的墙根下,皆堆积大捆的干柴,是枣树的枝条;门外,都置放着石碾,石磨,可见粮食的充足。我甚至在一座千年古窑里,看到了一口肚腹硕大的石缸,依然保持完好。一只卧在枣树下的大黄狗,身子是软的;土堆上刨食的花公鸡,不时抬头观察动静,脖子里发出咕咕声。
  吃饭上炕,腿盘起来,小米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洋芋是整颗煮熟的,烫,面香面香的;还要吃南瓜,吃白面烙饼,吃荞剁面……我竟然吃到了小蒜,是头一回吃,这是野地里的生物,只有初春,才一身辛辣地萌芽,却是那么滋味爽口。
我只顾埋头吃,肚子饱了,才发现主人站在地上,还在招呼多吃点,还吃啥,连忙起身道谢。主人不端东西了,手生生的,话语那么少。主人倒不自在。
  陕北人待客,就这么实诚。陕北人的心底,是软和的。生命的力量,如乾坤湾的水流,内敛着,谦卑着,就这样得以延续,得以恒久而不失去。
  距乾坤湾百里左右,在黄河的下游,就是宜川。那里,有一个惊天的壶口。
2008年4月13日于西安


过龙门


  当我走进空旷的滩地,猛然就感觉到了大风的激烈。一层层大风,不间断撕扯我的衣衫,身子只能侧斜着,头发旋舞,拢一拢,又被吹乱,索性就由着在头顶张扬。而眼前宽阔的黄河河面,却静止了一般,似乎没有流动,似乎已经凝固。但仔细观察,分明起着细微的鱼鳞般的波纹,还有一个个漩涡,消失了又出现,却移动了原来的位置。我是希望看到有一尾鱼跃出水面的,但浩大的河面,没有溅起一束水花,也听不见水声的喧嚣。这更让我感觉到了黄河的深不可测。
  我在这个五月,来到了韩城的龙门。路上我还一直在冒汗,脊背都湿透了,这时我却受不住寒冷,把外套又穿到了身上。我努力要站稳,却被大风牵引,身子一会儿摇晃一下,衣裳浮鼓,里头灌满了风。我来到的是龙门,也是一个风口啊。晋陕大峡谷的夹峙贴靠,到这里突然舒展开来,黄河的河床,也不受约束地扩张,于是,一丝一丝的水气,升腾汇聚,又受到山势的纵容,成长为终年不息的浩浩大风。而滋生了大风的黄河,低着身子,似乎停了下来,似乎困乏没有了力气一般。我专注地盯着河面,河水没有动,揉揉眼睛,却像我在动,岸在动,岸边的山崖在动,头顶的天空在动。河滩上,远远有两个人在动呢,却动得极其缓慢,都勾着头,肩膀前倾,像是在犁地似的。好长时间,终于走近了,看清是抬了一张渔网。问网到鱼了吗?一个艰难得扬起脸,说没有。可能嘴里灌进去了风,呛了一下似的,又咬紧牙齿,腮帮子顶顶的,又勾着头走路。这里的鱼,都到哪里去了?
  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啊。这里的鱼,是否准备着又一次跳跃?我小时候听了鲤鱼跳龙门的故事,一直钦佩鲤鱼不惧失败,追求成功的勇气。鲤鱼战胜的,是壁立的龙门,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放弃之心呢。只有跳过龙门,鲤鱼才能成龙,而获得再生。龙门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鲤鱼的力量,只能来自自身,提起一口气,鲤鱼成全了梦想,也实现了一次伟大的超越。我对着眼前龙门的豁口,想象鲤鱼当年腾空而起的场面,就觉得这个故事之所以久传不衰,全是因为每个人都会遇到人生路上的龙门,都怀有征服到底的愿望,每个人都期盼把平常的日子过好,而不惜劳损筋骨,苦修心志啊。我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变得不求进取,安于现成,曾有的抱负,又如何在现实的磨合下幻化成了蒸汽?
  龙门的大风,依然生生不息,在黄河安宁的上空翻卷。岸边的山崖,几乎萧条了草木,裸露出豹子皮的颜色。半山腰的石岩,一层层紧密叠压在一起,由于用力过大,石层产生了倾斜,一边低,一边高,给人造成要倒下来的错觉。紧挨山崖的路上,载重的卡车,颠簸着行走,车后纷乱的是一阵阵尘烟。浑黄的黄河水,经过了上游壶口的跌宕,正滑翔在一曲慢板上,沉淀更加浑厚的嗓音。大山已被开辟,展开的是一条坦途。向着东方,向着入海口。如果那条鲤鱼现在来到这里,也可以轻松畅游,不用再经历挫折之苦了。不用跳龙门的鲤鱼,还能变成龙吗?在这里,黄河桥、108国道桥、铁路桥三桥相会,条条大路,连通着四面八方。世上的事情,总是冰火两重,有一长必有一短,顺利的旅途上,是否隐藏着一个个龙门,等待着下定了决心的人去挑战?如果我遇到了天大的困难,我是倒下去,还是迎上去?
  离龙门不远,有一座两千多年的司马迁祠。司马迁就生于韩城,韩城在古代称龙门。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就是司马迁在生不如死的困境中完成的。
2007年5月7日于西安


砍头柳


  砍头柳,多么壮烈的名字。
  只有在西北干旱的盐碱地,才长着砍头柳,尤以陕北地域最盛。多少年了,我走动在榆林的靖边,每每看到这奇特的树木,站立于荒滩上,村路旁,坡畔下,心里头总会翻腾一下。
  砍头柳实际就是一种旱柳,叫砍头柳,是因为只有这个名字,才明确了一个事实,一个旱柳被砍头的事实。
我该怎么描绘砍头柳呢?一直以来,我都在犹豫。我无法下一个定语,来准确表达我的想法。一棵树,就从树干以上,被生生砍去,失却了树冠,失却了伸枝展叶的头颅和毛发,光秃秃裸露,如握紧的拳头,鼓突更相似了肿瘤,甚至,还有暗黄色的粘稠汁液流淌。这还不是结局的全部,砍了头的旱柳,又从伤口的部位,爆发般生出新枝,直直捅向天空。三年或者五年,一根根长到胳膊粗,有一米长,两米长,像是插进旱柳的脖颈里去的嫁接物,却成了旱柳的又一个头颅。可是,头颅长出来了,砍刀又一次举起。旱柳就这样轮回着命运,头砍了再长,长了再砍,而成为砍头柳。
  我无法赞美砍头柳生命的顽强,砍头不是它的前定,却选中它担当索取的对象,本能命令它自我成全。生为树木,自由生长是其天性,枝杈散漫,树冠膨大,经受风吹雨打,亲近阳光,吸引鸟儿前来筑巢,这才是树木应有的模样,这才是树木的一辈子。砍头柳却一次次被强行中断生长的进程,而无法体会一棵树正常的快乐,无法和天赐的使命一致,使自己完整地存活下去。同样的,我也无法说这就是砍头柳的不幸,无法说这就是砍头柳的悲剧,毕竟它已被改造而成为另一种树种,形体,习性,都发生了明显变化。
  陕北这片土地,树木越来越少,难得见到成片的树林。失去绿色的涵养,水土流失严重,山原漠野,呈现枯绝干渴的景象。我也听老人说就在上世纪初叶,许多山头,盖满了杂木,还长着数百年树龄的柏树,黄杨木。河滩上的青草十分密实,羊进去走丢了,几天都觅不见个影子。但如今的现实,是土山绵延,如波浪翻涌,在山里走上一天,遇见一棵树也是稀奇。
  过日子离不开树,便大量种植了生长快,易成材的旱柳。旱柳长大了,连根挖了,只能指望一回,于是,便有了给旱柳砍头的发明。我依然无法惊叹这种无奈的智慧,但我理解这种还算理性的选择。旱柳的头颅被砍去了,旱柳并没有死,生长的本能,促使旱柳催生出新芽。这样,人们就可以在保住树木的前提下,从树木的身上取得枝干,用来做车辕,架房檐,扎篱笆,细小的枝条,还能编筐,烧火……
  于是,便诞生了这么一种叫砍头柳的树木。
  砍头柳是一种不断献身的树木,是树木中的烈士,死一次,又再生一次,一次又一次,砍头柳在生与死之间往返。
  在陕北,砍头柳往往第一个知道春的消息。沙尘暴准备起身的时候,砍头柳也探知出了空气中的潮湿,急切地顶出了绿芽,灰蒙蒙的视野里,隐隐的绿色,新鲜着三月的大地,就在转个念头的功夫,砍头柳的绿叶,又增多了几片。由于是才长出的枝干,颜色发黄,一根根都还细小,和铁黑而庞大的树干组合在一起,似乎不协调,但丝毫不影响砍头柳发作的热情。受难的砍头柳,在伤口上张扬着绿色的喜悦。
  也许,砍头柳的生长,更是一种疼痛。因为被砍伐,砍头柳独有的形态,呈现着另外一种美,一种不甘心的美,一种绝决的美。但是,这美,不表示放弃,不代表死亡。
  我在有一年的五月,到靠近毛乌素沙漠的河南乡住了七天。这里的周边,开阔的沙地上,种植了成片的砍头柳,横竖成行,从粗壮的树身看,少说也有三十年的树龄了。每天早晨,我都要在砍头柳的林子里走走,心里的感受是复杂的。砍头柳的上半部,呈放射状向上伸出枝干,已经长到胳膊粗,而且粗细一样,都十分笔直,上面挂满绿叶。树身有两人高,树皮粗糙,厚实,纵向裂纹极深。我知道,这些砍头柳,又该被砍头了,也许就在秋天。哪是什么样的情景?这里的半个天空,都会变得空虚,吹荡的风,声音也会变异。地上站立着的,是一根根树桩,如黑铁阵一般。我在其他地方,常常看到这种无头的旱柳林,蕴含着巨大的沉默,压抑的情绪,在我胸中沉积,我呆不下去,赶紧远远离开。
  既然作了砍头柳,又怎么能不被砍头呢?头颅被砍去,再长新的。砍头柳已经习惯了。
2007年9月22日于西安

圆明寺


  这里原来没有寺庙,是一片民房,夹杂着荒地。七八年前,起来一座寺庙,就是圆明寺。
  但是,这里原来有一座寺庙。一千年前,这里就有一座寺庙,也叫圆明寺,只是被毁了。慢慢的,这里成了废墟,慢慢的,这里成了农田,慢慢的,这里有人安家。大地上发生着兴衰更替,这是很正常的。历史就是这么一路写下来的。别说一座寺庙,就是一座宫殿,就是一座城,也是说没有就没有了。
  圆明寺在咸阳塔尔坡。顺一条泥泞的窄路上去,左拐一下,直走,走十多步,右拐一下,就是圆明寺了。自然,寺庙是在原址上修建的,是一座新的寺庙。
  和原来的寺庙,是不一样的,样式,材料,都不一样。我能够肯定。人都不一样了,口音,服饰,心情,都是现在的。
只是名字一样。
  念诵的却是经文一样的,人的烦恼却是一样的。
  我看到这座新的寺庙,就感到,再深的伤口,都会在时光里愈合。不管是外伤,还是内伤。有人间烟火,就有生老病死发生着,是不会间断的。忘却和记忆,都在一瞬。在心里也好,在纸上也罢,谁还去翻阅呢。
  多么局促啊。前后都是住户,都是水泥的砖楼,就一块被限制的地皮,要修建起一座庙,真的难。我进的是侧门。没有正门,虽然设计了坐北朝南的朝向,紧挨着正门的,是一堵墙。正门前面,没有空地,正门前面,走不成人。
  就向高处发展。三进佛堂,一进比一进高,倒像是依山而建的。可是,后面哪有山啊。后面,还是一堵墙。
  新的门,新的砖地,新的台阶,新的香炉。就连佛像,也是新的。能证明园明寺前身的,是第一进院子后墙上,镶嵌在玻璃框里的一张拓片。看文字,是金朝颁布的一纸文书,给予寺庙合法的资格。
  还看到其他文字,有全年的佛事安排,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对于宗教的论述,有佛经语录。一篇饮食方面的条规,写得仔细,最后一条,说不能将沸水泼洒于地,以免伤及虫子。
  我和一个小和尚,说了几句话。他在清理香炉里的炉灰,还一边回答我。我知道,他出家才两个月。我留意到,小和尚的眉毛,粗黑浓密。一位老和尚,大个子,端了一个木托,上面放了一个馒头,三碗菜,走进了佛堂,我跟过去,见他手里空着,没有看到他把这简单的食物,放置到了什么地方。佛堂里的地面上,摆放着数十个黄色的坐垫。
  我烧了香。佛是安慰人的,我需要安慰。我还把身上的零钱,填进了功德箱。佛也得来到地面上,接通人间的地气,佛也不容易。佛和人,得互相着想。但是,佛的心,比人的心大,佛恒久,人短暂,所以,我得求佛。
  往出走,我从墙这面往下看,看到园明寺正门前的人家,做饭,修自行车,忙碌着日常的生计。他们如果信佛,会心安,也会心不安。心安,是因为离佛近,心不安,是因为占了佛的地方,哪怕是一千年前的地方。
2008年4月4日于西安


竹笆市


  我喜欢在竹笆市走,走了一回,就牵挂上了。我喜欢这里的安祥的气息,主要的,感觉旧时光还没走,还把这里当成可以停留的地界。闹市之中,能出现这么一块地界,的确难得,似乎被遗忘了,似乎这是另外的安排。怎么安排的呢?就是保持原来的格局,就是不让变化。说竹笆市巴掌大,也成立,一百多米长的巷子吧,不会超过二百米,就这么长,悠悠步行,足够了,足可以把身心放松下来。
  重要的,钟楼,鼓楼,都离竹笆市不远,虽然被车轮和脚步包围,沉稳的身影,在和这里感应着久远的往事,也传递着一份坚守的力量。这是时间积累的力量,是一代又一代人,缓慢的生活,呼吸,走动,一点一点沉淀下来的力量。城市里头,这样的意味,不是任哪里都能具备的,更是营造不出来的。
  竹笆市南北走向,一纵;北边是西大街,南头是粉巷,两横,都属于热闹路段。偏偏的,这里呢,却隔离出来的一般,喧嚣的声音到了边上了,不进来。这里独处一样,修行到了一定程度一样,这里素净。
  我不是刻意寻找到竹笆市来的,到西安定居不久,听人说春发生的葫芦头,是地道的美食,急于品尝,便打听着来到西大街,说穿过竹笆市,就能找见招牌,就这样,我在初夏时节,走在了这树影微微晃动的地面上。真是没有想到。路是细路,却干净,而路两旁的树木,都很有一些年头了,树干上扭结了碗大的节疤,有的看着如漩涡,木纹和年轮都混淆在一起了,有的看着如牛粪,一团一团,板结在一起。这是国槐,西安的街巷,这种树木种植普遍。这个时节,国槐叶子密集,大小正好,树冠在空中交合,搭了凉棚一般,望上去,却是网状的,布满不规则的漏眼,光线过滤下来,过了一遍水一样,路面上也就阴凉着。
  随着变迁,城市里的许多名字,都成为符号,已经难以找到对应了。竹笆市却一致着,一家一家,这里集中许多了售卖竹木制品的店铺。店家穿随意的衣裳,家里一样,似乎不是在做买卖,似乎这些东西全部是留给自己用的。摇蒲叶编的大扇子,脚下的水杯,结一层茶锈,要么说着闲话,要么整理什物,还有会享受的,就躺在门口的躺椅上。躺椅是竹编的,摆了不止一把,等着再来人坐上去的样子。竹编的还有:竹帘,凉席,坐垫。看着就清爽,皮肤感受的体验被唤醒,也想拿手摸一摸。至于梨木的案板,水曲柳的木盆,枣木的搓板,甚至,还有杨木的床板,都经过了手工,被分割,被粘合,被打磨,都是原色,散发出各自的味道,木头的味道。这些,还有铁皮桶、钢丝床,还有火炉子里打制出来的马勺、菜刀、炉铲;这些,还有塑料喷壶、塑料盆、塑料布,有些摆放在门外,有些搁置于店内,颜色,形状,质地,都让我亲切,联系起纷乱而冷热的生活。这些店铺,全部集中在东边,东边还有一家家具店,窗户装大块玻璃,看过去,里头场子大,各式家具高低立着的,大小平放着的,在一处醒目的位置,还用家具布置出家里卧室的样子,看着很是温馨,却也显得生疏。西边是一道长长的围墙,中间一段,似乎有一家商场,四层楼,高出对面一层结构的店铺,很是突兀。我估计这是后来出现的,后来被改造的,以前,应该也是和东边一样,都是经营相似的家常用品的店铺。
  再朝进走,朝南走,快到头了,竟然有一家旧书店,房子陈旧,门上挂竹帘,颜色都发黑了。撩开竹帘子进去,不能说古色古香,书架腐朽,一层层旧书,线装的,石印的,发黄,残破,霉味重。我在里头,加上我,加上主人,只有三个人。主人不在乎人少,在乎人多一样,只是低头看一本书,自然是旧书。翻动旧书,是发不出什么声音的,自然,翻动旧书,手指都小心。我是否买上一本呢?迟疑了一下,我没有买,悄声出去了。旧书店里有些寒意,还是外头的阳光温暖啊。
  也真是有意思,一头有看的,一头是吃的。在竹笆市的北口,有一家腊汁肉店,中午,下午,里头坐满人。据说这是老店,早些年名气大,本地人来,外地人听说了也来。如今,也常有人寻来。我在吃上不亏待自己,进去吃过不止一回,肉烂,油旺,夹到现做的饼子里,香。
  我于虎年又走了几次竹笆市,街面还老样子,还是人少,清闲,这合乎我的心思。遗憾旧书店拆除了,那些旧书,不知去哪里安身。安慰我的是原地没有起来高楼,而是开辟成了一片绿地,人能进去,还有固定的椅子坐。北口的腊汁肉店还在,我没有进去。自从我控制体重以后,快五年了,这样的肉食,我再也没有吃过。自然,春发生的葫芦头,我也不再去吃了。有时候,我坚持下来的毅力,还挺让我自己佩服的。
2010年2月21日于西安



上坟


  平凉的南山,平日来得人少。清明节前后,人多了起来,都是上坟的。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也善意地微笑一下。都有至亲的人埋在山上,都有一份担当,一份怀念,尤其在这一天。
  山上的地,是台地。靠天吃饭,印象里,一年种一季麦子,种一季玉米,麦子收成差,玉米强些。台地下,紧挨着土坎,一块块墓碑,形制不一,刻着大小的字体,间隔出现。以前,我跟着父亲,给我爷上坟,经过时,总要看一眼那些陌生的名字。秋天,穿过玉米地,干枯的杆、叶子,和身体触碰,发出哗哗的声音。那些不在人间的人,长眠地下,他们活着时,从事什么职业,我遇见过吗?我老这么想。玉米在他们头顶,玉米没有响声。现在,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玉米在父亲的头顶,也没有响声。
  清明了,上山下山的人,大人表情放松,孩子甚至还表现出了略略克制的幸喜。忧伤的时刻早就过去了,大哭大嚎的时刻早就过去了,来上坟,是一份心意,是一个仪式。甚至,也是一次出游。一个个墓碑前,都残留着烧了纸的痕迹,上年的衰草,还匍匐着,有些被引燃了,过火的部分,是一圈一圈的黑。地上还有撕碎了的点心,撕开的桔子和香蕉,还有一些零散的肉菜。上坟的人,带来吃食,留下一些,吃掉一些,通常的,都这样做。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惦念,这就是生死的绵延,后人不亏先人,也是对子女的一个示范。春光美好,万物生发,这惦念更深。这个时节,亲人之间,是要走动的,哪怕阴阳两隔,互相都需要一样,互相约好了一样。清明的确定,也许就是这么来的。一定要来,全家老小都来。出门在外的人,这一天,也被召唤回来。
  我也是赶了远路回来,给父母上坟。我经常做梦梦见父母,梦见父母说笑,吵架。父母过世多年了,我还是经常做梦梦见。这几年,清明还没有到,我的心就乱了,就计划着回老家的行程。到了一定年纪,对于生死的理解,增添了内容,什么内容呢?总之和以前不同,和年轻时不同。
  看见一对母女,坐在一座坟前的墓碑一侧,安静着,在吃东西。看见墓碑,过世的人,才57岁。这让人心酸。这一对母女,吃着带到坟上的祭品。吃着馒头,肉菜。肉菜装在塑料袋里,口子敞开。一句一句,还说着话。声音轻轻轻的,说的什么,听不来。但一定是体己的、温暖的内容。地下面的人,生前,也爱吃这些吧。地下面的人,现在,也爱听这些吧。现在,母女在吃,更像是一个聚会,一家人的聚会,一个都不少。是两个世界,似乎,又在这一天,融合成了一个世界。似乎,说什么,地下的人也在听,能听见。似乎,和地下的人一起,这么近的在一起,又隔得那么远,回忆那么远,曾经在一起那么远。山上风大,不时旋起一股子土尘,土尘长脚了似的,往高处跑,也往低处跑,跑着跑着,就弱了,散了,不见了。台地下头,风不大,风是柔和的。太阳也照着,暖暖的春天的太阳。回到家里,少一个人,在这里,一家人,是齐全的,都在。就多相处一会儿。说过去在一起的日子,说家常话。就这样安慰自己。我猜测,说的就是这些,而且,话语平和,已经没有了剧烈的悲伤,已经接受了生死离别。要让逝去的人放心,母女的日子过得虽然寂寞,但一切安好。也让自己知道,活着,平安活着,对逝去的人,也是一个交待。
  今天,姐姐,哥,开出租车的弟弟,也放下生意,开面馆的妹妹,也关张一天,一起上山。一年未见了,一年没有一起说过话了。这一天,都走到了一起。父母去世,家就不完整了,我们在各自的方向,忙碌着生活,难得在一起,就是在一座城里,也难得在一起。清明上坟,似乎有一种聚合的力量,似乎唤醒了心中共同的记忆。我们提着篮子,篮子里也是祭品,也是吃的喝的。在父母坟上点了纸,还待上一阵子,说些苦涩的往事,也说些近来的烦恼。平日里,姐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这一次,脸上有了放松的神情。
  就在离开时,往回走,坟前的这一对母女,还在。还在吃着,慢慢吃着。吃是个形式,只是为了有这么一个机会,只是为了内心的感应。总归要下山的,上坟的人,都得回到生活的烟尘里去。下山时,会感到一些轻松,也会感到一些失落。只有生活,继续着,只有生死,发生着。这同样是不可抗拒的。
2010年4月6日于西安

葱花面


  我许久都没有吃过葱花面了,但是,只要想起来,那浓郁的香味,就浮动在我的鼻尖,伴随着的,还有一丝丝惆怅,一丝丝忧伤。
  想起葱花面,我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我那既明亮,又黯淡的童年。
  就像西北长大的许多人一样,我也爱吃面,但在困苦的岁月里,一碗面,不是想吃就有的。有粗粮吃,能把肚子吃饱,已经是难得的福分。假如那天吃面,一家人的重视,如同一个仪式。在农村,争强日子,不愿被小看,有的人家,偶尔吃一会面,要站在自家门前的粪堆上,把面挑得高高的,让别人看,我吃面呢。吃面本是家常,却成了稀奇,以至于有人病倒了,不愿吃药,只是说,有这钱,美美吃一顿面,就好了!
  在我们家,葱花面,就是病人吃的,老人吃的。有个头疼脑热,不算病,不影响说话和走路。睡在炕上起不来,吃别的,吃不下去,就能吃上葱花面了。家里人口多,煮饭的锅是大铁锅,水烧开了,下面,下一个人吃的面。最好是挂面,是那种细细的挂面。葱花是清油炝的,先切出一撮碎碎的葱花,准备下,然后炝油,不在大铁锅里炝,那样费油,是在舀汤的铁勺里炝。拳头大的铁勺头,倒进去一点油,手端着,从灶火眼里试探进去,悬在火头上,油煎了,倒退出来,迅速把葱花丢进铁勺,哗啦一阵响,还出现一些涌动的泡沫,跟着,葱花就熟了。面捞出来,添进去专门烧好的酸汤,添进去葱花,这时候,看到的是弯曲在一起的面,是清亮的汤,汤上面,油花点点,还漂着葱花,这时候,葱花面就做好了。真香啊,就是在大门外,就是过路的人,也能闻到葱花面的香,家乡人形容这香,有一个特别的字:窜。说葱花面香,就说,窜香窜香的。
  印象里,我妈总是为吃的发愁。一家人要吃要喝,我妈从不抱怨辛苦,在伙房里劳作一天,我妈也高兴。只要吃饭时,不论干的稀的,一家人爱吃,我妈在围裙上擦着手,最后一个端碗,也是满意的。最怕的是没有粮食了,没有菜了,吃了上顿,缺着下顿,我妈慌张着,给我爸说,也觉得自己有责任。记得我们家最难过的那一年,红薯干当饭,白菜帮子当饭,我妈的叹息声,那么轻,又那么无奈。
  毕竟,饿肚子的日子,在我们家,不多。毕竟,我爸有木工的手艺,天天熬夜,做出的木活,能换来钱,换来玉米和麦子。比起其它人家,虽然谈不上宽裕,但总归没有出现过一锅清汤的情景。回想起来,我的饥饿感,更多的,是对于好吃的那种奢望,比如吃一碗葱花面。
  我自然也吃过我妈做的葱花面。躺在炕上,懒懒的,一碗面端来了,只是我一个人的,感到了被重视,被关心。似乎这也是一种特殊。如今的独生子女,似乎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像我有兄弟姊妹五个,在母亲眼里,都是她的心头肉,但谁病了,得到照顾,似乎也获得了额外的母爱,那种幸福的体验,大大抵消了得病带来的痛苦。稀溜稀溜吃着面,面条滑溜溜的,吃进嘴里,自己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了。汤热热的,里头的葱花,有那么一片两片,还带着焦黑,这更让香气变得浓烈。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一定要让舌头感受到烫,感受到烫的刺激,似乎只有这样,葱花面的香,才体会深刻,才能传递给身体的各个感官。这时,我妈在一旁会叮咛,慢慢吃,没人跟你争,吃了,发些汗,身子就轻省了。
  过去的人,都是在嘴上挖抓。吃的诱惑,总是最大的。有时,即使没有病,我也盼着得一场病,好吃上我妈做的葱花面。可是,越想得病,病越是不来,让我很失望。那时,我多傻啊,就为了一碗葱花面,竟然这样动心思。
  现在,我想吃面就吃面,各种各样的做法,甚至过去没有吃过的,也会尝试。有时在外头吃饭,摆一桌子好吃的,我也愿意吃面,先要一碗面吃,吃饱了,吃不动别的了,也不觉得遗憾。可是,这些年,我没有吃过葱花面,一次也没有。曾经那么向往的葱花面,我不再想吃了。吃的东西,也会吃伤人。有的人不吃肉,就是小时候难得吃一次,有机会放开吃了,拼命吃,结果以后见了肉,心理上排斥,再也不吃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种吃的,记忆太深,却又容易引起难受,也不愿意再吃。  我不吃葱花面,就属于后者。
  都快七年了,给我做葱花面的母亲,过世都快七年了。
2010年9月24日于西安



吃羊


  天冷了,地上一块块结着冰溜子,风卷沙土,天空发黄,昏暗的街上,空落落的不见个人影。走进羊肉馆子,却挤满了吃客。要找又暖身子又暖心的地方,这里就是。在靖边,吃羊肉是人的口福,是天赐的特权。这一天吃了一顿羊肉,这一天就没有白活。烟熏火燎的房子里,靠里头,隔了半面墙,留一个走道,拐进去,火焰顶着的一锅带骨羊肉,就是幸福的源头。羊肉锅夜里就用猛火烧开,然后改慢火炖到天亮,拿一根筷子在厚实的肉块上戳一下,一下子戳到底,戳透了;拿一把铁勺飘半下,香一香鼻子烧一烧嘴,就知道肉烂了,汤稠了,能起锅了。馆子里热气散漫,夹带着厚重的油腻味,这是许多年光阴积攒下的味道,只有老店里才闻得到,味道就是信誉和招牌,勾引起吃客的回忆和欲望。靠门口生一个取暖的火炉子,腔子里烧的是大块的炭,温度还没有起来,所以房子里的人一张嘴,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眼前有吃食的,都不说话,勾着头,吃得专心,听到的是一张张嘴发出的响声,看到的是碗里升腾的热气和嘴里冒出来的白气。又进来一个,问老板要上几斤,手抓着大口咬,把肉多处咬没有了,再啃,啃到骨头跟前,嘴咧着,牙呲着,满脸糊上了油,还时不时捏住酒瓶子嘬一口,酒是六十度以上的白酒,能拿火柴点着,不加热喝,上头,后劲大。一只油手,在嘴上抹一下,又在胸前擦两擦,做这些动作时,嘴里鼓鼓的,还嚼动着羊肉。靖边地属陕北以北,靠近毛乌素沙漠,既分布成片沙地,又连绵土丘山岭。终年干燥少雨,一条芦河,水流却充沛;入冬滴水成冰,野地里呆不住人。能烧的柴火,全被塞到炕眼里了,人有事没事都盘在炕上,炕烧热了,哪怕外面风像刀子一样利,也伤不到人。当地人见面,不问“吃了吗?”当地人见面,主动的一方,会抓住对方的两只手,放到自己嘴边哈气。问候和生存的实际相联结,和不挨饿比较,不受冻更紧要,所以演变出这么一个礼节。给人手上哈气,就是让对方别冻着,热乎着。民风更与地理关系,敢作敢当,最重信义,应下的事就成了天;在乎当下而轻视今后,快乐最要紧,身上留不住闲钱,都打酒喝了,给相好的女人了。边地的孤绝,保留了原初的血性;文化的本真,左右着做人的价值。当然要吃,还要吃得出汗,这是吃的最高境界。受游牧民族影响,也是身体的强烈需要,肉食中最被中意的是羊肉。豪爽的靖边人,家里杀一头羊,最愿意和朋友分享。常见到这样的情景,主人拿一根带满肉的骨头大口咬两口,又推让给客人,外来的人可不能嫌弃,这是对客人的敬重。为啥?把嘴跟前的肉都让给你了,说明是可口的肉,主人舍不得吃,让给客人吃,看这主人心有多诚!这里吃羊肉还有许多方法,体现着吃的智慧和吃的勇敢。常有人抱一个羊头撕扯着,拿筷子又掏又挑,吃羊眼睛,吃羊脑子,羊脑子上头开了个窗,里头和进去了蔬菜。还有一种羊肉,有意在屋檐下风干了,黑铁一般,切成羊肉丁,调制煎煎的羊汤臊子,浇到荞面饸饹上,吃起来有咬劲,有嚼劲,醉酒的人,常寻到这里,吃一大碗,肚子里就不翻腾了。靖边人爱喝酒,早上起来就喝,名曰“硬早茶”。所以太阳刚露头,就在街道边看见卧倒的醉汉,身边是一摊秽物,对此千万不要吃惊,也别去理会。人家酒醒了,来一碗风干羊肉面,就又能喝八两了。羊杂汤适合大清早吃,贪图的是个热和。据说除放入以羊肚丝为主的羊下水外,为了羊杂汤的口味更地道,会特意丢进去几枚羊粪蛋。羊粪蛋是羊吃了苦豆子和甘草排下的,有药用价值,能入口,要在羊杂汤里煮得找不见了,才盛进大海碗里,吃了除油腻,清肠胃,这在当地不是秘密。绵羊的尾巴全是肥油,却能变成胃的保护层,所以在酒摊子上混的人都好这一口。通常是把羊尾巴切成细长条,被装在一个筷子粗的槽子里,吃的时候,专门有人端着送,吃的人伸出嘴,对准一头,吸溜一下,就全进了肚子。羊一生简单,性命被取走,身体却被人利用,但变成羊肉的羊,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羊还会轮回羊吗?认命的羊,低头从人的眼前离开。靖边的羊和天下所有地方的羊一样,温顺,善良,叫声让人心疼。无定河畔的沙地上,羊群民歌一般漫过去;曲折着土长城的山峁上,羊群踩踏出的土尘,旋即消散,白天也能在头顶看到淡淡的月影。羊生下来,就被人爱着,呵护着,但羊的终点,是一把等待的刀子。这是多么残酷和无奈啊。羊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用草和清水肥壮了身子,最后的结局,却是流血,却是人的肚中餐。羊的命运,是前定,在它被人类驯养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安排了死。是啊,人们可以唱信天游,使一群羊焕发出天地间的诗意和生活的美好,可以为一只羊羔的出生和早夭流泪,但是,在潜意识里,人们同时赞美着羊肉的可口和羊汤的鲜美。一个鲜字,创造出来几千年了,一边是一只羊,一边是一条鱼,这是品尝后才有的认识。羊生来就是人的食物,不是为了吃羊肉,人不会养羊,不会去放羊。羊把一切都贡献给了人,羊肉被吃干净了,羊皮也要反穿到身上,暖和人在风中发抖的身子。羊怎么说也是一条命,羊也知道痛苦,羊也会挣扎,嚎叫,发出柔弱的哭声。我在靖边的张家畔时,一次无意走进了一个屠宰场,受到了窒息般的震撼。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子,由于流淌了太多的血水,地上特别湿滑。一侧的地上,堆满了刚刚割下来的羊头,一只一只,足有上千只羊头,堆成了一座山。能看到羊头连接脖子的部位,白色的羊毛,被鲜血染上了一圈红色。血水不断从羊头山的底部往出渗流着。羊的眼睛,都圆睁着,是那种褐黄色的眼睛,看不出痛苦,绝望,只有无助和忧伤。一时间,我觉得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似乎是好奇地看着我。这让我有了深深的犯罪感,让我不敢和羊的目光相对。另外一边,成群的羊,被驱赶着,排着队,前面的都挤成了一堆,叫声四起,被拉出一只,又拉出一只,立刻羊血四溅,四蹄乱蹬。几个大盆子,装满了滚烫的羊血。我像逃跑般赶紧离开了屠宰场,我实在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勇气了。但是,我不能虚伪,扮演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我能够远庖厨,却无法远饭桌。羊啊,对不住了,我也是一个爱吃羊肉的人,羊啊,不要恨我。如果要统计一个数字,这么多年来,最少也有一百二十只羊,被赶进了我的肚子,被我没有肉吃就难受的胃囊消化,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血,我的肉,有的便是羊肉转化过来的。我没有资格枉谈人道和羊道,即便我从现在开始,再不吃一口羊肉,我也同样木纳无言。这么多的羊,在我的身体里,夜夜咩咩叫着,我的身体,埋葬了羊,做了羊的墓地。诗人阳飏说,主啊,饶恕我们吧,饶恕爱吃羊肉的人,让我们来世变成青草,喂羊。
2007年2月27日于西安


饭馆字画


  我刚到西安,和朋友新鲜生活,高兴了,常在周末找个饭馆吃饭。这类聚会场所,场子大,桌子多,酒菜廉价,能吸引人头,虽然都大声说话,却也适合于我对热闹的喜欢。我发现,即使是这样的喧哗之地,也发生另外的景观:连着几次,我都在饭馆遇见叫卖字画的,开始还奇怪,后来就习惯了。
  往往是一个年轻女子,穿正装,手拿话筒,当主持。她置身一平台一侧,响亮介绍字画的内容和特色,另有两人,立台上,把字画展开,高举于众人面前。尽管众人都忙着交杯换盏,仰脖吞咽,但偶尔也会有个别人移动眼光,注视片刻。我留意了一下,字画有四尺的,六尺的,最大的丈二,一堵墙面一般。画的多是梅花、牡丹、竹林,动物以马、老虎、鹰为主,都含义了吉祥。丈二的通常画的是梅花闹春,也有山水和古仕女图。展示古仕女图时,场面竟然能安静片刻,也就是说,吵嚷的声音似乎降低了一些,但就是这个“一些”,竟然让我感到了安静。显然,人们还是对线条灵动,裙裾飘逸的碧玉和闺秀有兴趣的,哪怕正在吃饭。
  这些画作书卷,都有来历,有出身,还不一般呢。每展示一幅字画,主持人便一再强调,这幅出自某某之手,这幅诞生于谁谁笔下。头衔往往是书画院的院长,协会的主席,哪位大师的弟子。所获奖励也上规格,国家级的,省部级的,甚至,还有在国际大赛上拿名次的。我感到遗憾的是,主持人说的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因此,我也就无从判断真假。当然,这只能怪我外行。当主持人从技法的角度描述画作时,我刁空听上几句,只能明白个大概,也自己埋怨自己缺少艺术修养,光知道看画的像不像,费的功夫大不大,不在鉴赏的行道上。
  老听人说字画值钱,一个字顶一头牛的,一幅画换一架飞机的,都真真的不是造谣。可是,饭馆里头叫卖的名家字画,价格都不是那么贵,通常是一百元起价,丈二的整张,买八百元,但一次也没见买出去过。一百元一张的,还真的有人买。主持人像在主持一场拍卖会,一次报价,二次报价,三次报价,没有人响应,就对展示字画的说:收起。多数字画,都这样收起了。以我有限了了解,到市场上去,装裱这样一幅字画,没有一百块,是下不来的。画一幅工笔老虎,耗用的时间,恐怕也得两个礼拜。到这里,字画的身价,竟然变得这么低,还应者寥寥。偶尔被买走一两幅,多是有气势,颜色亮堂的。吃一顿饭百八十,买一幅字画,权当多吃了一顿。我估计,买字画的人就是这么个心理。一个人就说,一百块吃进肚子里,还不是变大粪,字画拿回去,挂到客厅,就一直挂上走了。也就是说,一算帐,挺划得来的。
  有一次也是乱哄哄的,大厅里的人油嘴吃着,主持人字正腔圆地介绍着,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个工头模样的胖子,一下子买走了五六幅画。抱了一怀,放到饭桌子下面。这人和我邻桌,喝了不少辣酒,他高兴地说,狗日的送啥都送不进去,就爱个字画,到书院门买,要价几千块,死贵死贵,这下给他送一堆,生意还有不成的!
  喜悦精神的高雅艺术,与满足肚腹的烟火民间,似乎不搭界,在现今的社会,却真切地一致了起来,我也算长了见识。后来,在别的饭馆,也多次遇见,情形都差不多。
2007年9月11日于哈尔滨



野外


  有一个词叫荒郊野外,可见野外超出了荒郊的范围,程度上比荒郊严重。没有特别目的,人们轻易不会涉足这些领域。我刚参加工作,分配的单位以野外打头,叫野外队,第一月发工资,其中有27元钱,名曰野外津贴,占当时工资的近一半。那时收入低,多一些是一些,我挺高兴的。这也说明,野外工作付出大,大到要从经济上给予补偿。
  石油上的野外,倒不全是不见人烟,有时候,往井场走,山里走一天,远远的,也能在山旮旯看见模糊的窑院,也会听到一两声狗叫。这很是亲切。自然的,也常常是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和井架,和光秃秃的山头,或者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在一起。人和羊一样,是愿意群居的种类,远离城市甚至远离乡镇,十天半个月,还能够忍耐,一直这样,人受不住。野外队搬迁到一个偏远处,首先安顿野营房,组合成一个一个院落,几乎就是一座人工的孤岛。施工的井场,在大山深处,四下没有依托,需要住人看守,那就像被抛弃了一样。看井的人,不用出力气,记的工时还是野外队最高的,只是除了自己再没旁人,就一个人守井场。派谁谁都不愿意去,家庭困难的人,也不愿意去。所以,在野外,最难熬的便是寂寞,与世隔绝一般的寂寞。
由于地点不定,四处迁移,居住在野外队,感觉像住在车马店。一年里有一次两次的回家机会,成家前看望父母,成家后,难受更大,成天是一个人的世界。要是人在热闹地方,还可以找些乐子,缓解思念亲人的痛苦,大山里头,只能干熬着,硬挺着。就是往野营房的窗子外丢满酒瓶子,身上饥渴的部位,饥渴更加强烈。我熟悉的一位,好不容易盼到可以回老家了,一脸喜悦,说这下回去,回去看娃日他妈!
  工作的艰苦,也不是任谁都能坚持下来的。搬铁疙瘩,一百斤重的一个人搬,二百斤重的两个人搬。我曾经抱一个封隔器走了十里地,也曾经扛着一只管卡上了一架山,都是死重死重的铁家伙。到地方人松弛了不说,嗓子眼里如堵着一把麦草,我歇都不歇,又移动着双腿去挖污油坑。站井口操作没有啥技术,一天下来就能熟练,不光付出体力,还得承受油井里翻冒出来的油水。油水冒出三四米,落下来,落到头上,头发粘成一团;落到脖子里,顺着身子又流到裤裆里,裤裆成了烂泥塘。这要回到野营房,脱光了,烧一盆热水,用汽油和洗衣粉洗才能洗清楚。遇上刮风天,下雨下雪天,照样扳管钳,缠旋绳。下雨,似乎雨水都朝我这个方向下;下雪,雪花快到我跟前了,竟然躲开了,我的头顶在冒热气呢。冬天最难过,刚开始棉工衣是硬的,劳动一阵,身上发热,把棉工衣暖和过来,棉工衣变软和了;从井口下来,棉工衣受冻,又硬了,人就像在冰壳子里套着;再上到井口上,身子发散热量,棉工衣经过烘烤,又活过来了。我有惧高症,崖边上站一下就头晕,可我上井架上了无数回,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掉下来。井架上糊满了原油,我脚下打滑,还是攀登上去,上到最高处,拿钢钎把从天车轮里跳槽的钢丝绳又别回去。站在井架顶,身子歪斜,冷风吹进衣服,肉冰冰的,我不在乎,在乎也没用。如果是晚上,望远处,看见的是黑黑的大山。石油上的野外队就这样,谁也不例外。闲着不如忙着,有时我倒愿意出力流汗,这样时间过得快。
  在大山里漂泊,我记住的名字,都是山头的名字,河流的名字。什么高沟门,铁匠沟,上里塬,打扮梁,什么杏子河,唤儿溪,沟汊水,麻暖泉,鳖盖洼……原来叫这些名字的人就很少,也就几十个人叫,最多几百个人叫,现在我知道这些名字了,我也叫,加上我,叫这些名字的人,也没有增多。我在这些地方待些日子,又离开,再也不回头。我又到下一个名字去了。有的地方,没有名字,就叫14井区,3号新区,地图上标注也就一个点,具体到我,意味着空虚,疲倦,意味着深刻的疼痛。有一年大年初一,家家放鞭炮,吃好的,我却坐在大卡车的车厢里,坐一个钟头,到名叫胡尖山的一个井场上劳动。工休时,我在井架后面的土崖上用钢钎刻了三个字:过年好。那地方背风,过去二十多年了,如果现在找去,我估计字迹还保留着。
  野外的工作和生活,也有明亮的一面,我都感受到了。正是这些美好甚至浪漫的情调,安慰了我的心肠。我不能说我总是身置暗处,我有快乐,也有蜜糖一样的幸福。就说春天的山丹丹花吧,以前听歌曲,不知道长啥样,只是觉得那一声红艳艳,在我的眼里滋生出稀罕的色彩。在陇东的山坡上,我每一个春天,都和山丹丹相遇。开始,我高兴地采摘,拿手里舞动,但这种花只要离开泥土,很快就枯萎了。就让山丹丹长在原来的地方,就远近看着,那颜色,那形状,让我的心一阵阵震颤。大山里,草木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花朵想怎么开就怎么开,麻雀、野鸡、呱啦鸡也都是由着自己的性情飞飞停停。要是我不来这里,没有人干扰它们的生活。可是,我竟然用土块打过呱啦鸡,当然只是让对方惊吓了一下。由于经常上夜班,我也见识了天下最干净最繁茂的星空,坐到山头上,星星向我靠拢,似乎伸手就能抓上一把。有时,一阵流星雨落下,那么慢,那么轻,似乎要让我多看一会儿,看着它们燃烧着走完天上的路程。如果我接受了关于美,关于仁爱的教育,那么,我的老师就是大山里的山丹丹花,就是大山里的星空。
  我还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随着野外队,从陇东到内蒙,去了一次远方,比我平日里去过的任何远方都远。那一次,我第一次见识了银川,还住了一晚,这以前,我还没有走进这么大的城市。虽然只是路过,我也感到欣喜。我第一次喝啤酒,就是在银川喝的,是那种散装的啤酒。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土长城,正是半夜,月亮升起到半空,土长城逶迤的轮廓,是那么冰凉,又是那么的久远。我坐着的大卡车,就从土长城的缺口开了出去。另一面,是浩瀚的沙漠,是黑黑的一片沙生植物。第二天,我才知道,这植物,就是甘草,沙子下面,身子有四五米长。甘草覆盖沙漠,沙地上到处都走动着蜥蜴,见人也不逃跑。到达沙漠的的那一夜,我早早就睡了,异地的天空下,我睡得香甜。
  曾有人说,野外队待久了,会把人待傻,尤其是语言的表达能力会退化。我就在野外队待了十年,这方面我有发言权。我只能说,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忍受力是强大的,完成一件事情,有耐心,也总要拿出结果来。还有一点,就是内心很脆弱,却从不展露出来,在人面前的形象,很阳光,也很谦虚。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野外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怀念那些日子,那些经历是我的财富。但是,谁要是让我再回到那些日子里去,我不能说假话,我不愿意回去。
2009年10月3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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