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一把紫砂壶过一生

　　一个人的一生，总有一件东西陪伴你，叫你无法割舍，譬如一把紫砂壶。
　　那是一把暗红色的茶壶。浑圆的肚子，短短的壶嘴，壶肚上刻着深深浅浅的一行小字，还有几个图案。我猜想，它应该是一件在当时极普通而此后又再也见不到的大众茶具，也许是一家官窑，抑或是民窑，烧了为数不多的茶具之后突然倒闭，把几件劣质品孤独地遗留于世。我认为它的做工马马虎虎，可是祖父一直坚持说，这是一件稀品。因此祖父对这件紫砂壶珍爱有加，每天从外面回家，都要用它泡一壶清茶，卸下一肩疲惫。即使不喝茶，祖父也经常把一双粗糙的手搁在壶上把玩。
　　我曾经一度认为，远方有一双鞋子正等着一双脚，因此，我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去寻找。于是，在一个房檐上的鸟儿还说着呓语的早晨，我告别祖父，告别紫砂壶，一个人踏上遥远的路途，寻找心中的梦。
　　在远方，看时光在指缝间静静流淌，我却抓不住什么。一个人的行走是那么盲目，每到晚上，独坐窗前，眼前就会出现那把紫砂壶。
　　在回忆中，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件紫砂壶。它本是一捧普普通通的泥土，或许来自一个无人问津的远古的废墟，但是这个来自遥远年代的废墟一直与我们息息相关。祖先或许曾经在那里耕种，或许在那里为了抵御外来侵犯而厮杀，废墟上或许曾经是某个王子的宫殿，或者，曾是抵挡寒风的茅屋，历经沧桑之后，废墟便把自己慢慢烘烤，烧成一把一把美丽的紫砂壶。紫砂壶见证了历史沉浮，承载起祖先太多的悲喜和沧桑，安放了祖先们的灵魂。
　　不管生活多劳累，甚至痛苦，祖先都默默承受，在每一次人生的风雨中，甚至社会的灾难面前，他们都不忧不惧，一次次打击，一次次劫难，使祖先更乐观，更坚强。小时候不认识字，但也无数次的猜想，那几行深浅不一的小字，一定是某位祖先用尽了他一生的智慧，在对他的后人做某种启示。那些图案，简单而明晰，只是一株普通的小草，和几片花瓣，它们却生动了祖先曾经的困惑和磨难。我终于明白，祖父为什么总是把玩紫砂壶，那是他在安顿自己的灵魂，抚摸一种遥远的思念。
　　我终于明白，紫砂壶已经嵌入了我的人生，我再也离不开它。小时候，经常在喝茶的祖父脚边跑来跑去，祖父、紫砂壶，连同院子里高树上漏下的细碎月光，一起组成了我后来远离家乡后回忆故土的细小河流。紫砂壶静静地漂浮在记忆的河水上，里面盛满了逝去的光阴。
　　我现在仍然在远方，在远离紫砂壶的地方。可是我会常常想起它。它不会在我心中走失，一如我不会在它眼中走失一样。它存放了我的灵魂，一如我把它封存在记忆深处。
　　祖父陪茶壶过完了一生，而我依然会陪它过一生。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流，人们都在疲惫地寻找渡口。有人也许一生寻找也不会找到，有人也许一生都守在渡口。紫砂壶，就是我的人生渡口，不管离开或者守候，我都会在紫砂壶里过一生，幸福、温暖，而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