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灵魂与肉体的舞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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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散文】
灵魂与肉体的舞蹈
乔洪涛
一
千百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不敢正视人的“肉体”，始终崇奉着“藏肉”的哲学，甚至羞于谈身，耻于说肉。谈身便貌似流氓形而下，只有将精神和灵魂挂在嘴边才显得高贵形而上。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如果看到自己的肉体便会害羞，看到别人的肉体便会鄙视，一不小心春光乍泄让不该看的人看了便要跳河。且不说肉身之美在封建半封建的层层裹脚布下暗无天日成为极度荒芜资源，只说这种对肉身如触蛇蝎的不洁之念，就让每个人成为与生俱来的精神“亚健康”。
其实，貌似高贵的精神和貌似卑鄙的肉体密不可分。矛盾统一。物质意识。客观主观……肉身着着实实地不容忽视地存在着，它成为精神存在这个世界的客观，不管你的灵魂多么高贵你的思想多么深邃，你都不能脱离肉身而“神游八荒”。血液、骨骼、肉纤维、水、氨基酸……这些生命的组成元素，共同形成一个身体。自一次刻意或无意的性交开始，自身体的排泄和分泌开始，精卵结合，生命开始，日复一日，长成头长成手长成心肝脾胃肾，一件一件地丰满成熟，一件一件地独立工作，等到羊水一破，通过阴暗隧道来到世界，一声啼哭，睁开眼，打开肺，激活呼吸，一个身体便脱离子宫，来到了充满光充满黑充满疼痛与甜蜜充满孤独与喧嚣的世界了。
密不可分的灵与肉这一辈子，始终在纠结着、战斗着、矛盾着。我以为，身体与精神的成长是成反比的。身体越处于上升期，人对精神的追求就会越少，而到了三十多岁开始，一切器官成熟，并逐步露出衰退的趋势，人对精神的渴求就会越来越浓烈。这很正常。青少年时期，充盈的热血，蓬勃富有弹性的肉体带来欲望的火焰，嘴巴需要美食，眼睛需要美色，耳朵需要音乐，舌头需要舌头，拳头需要抡起，腿脚需要踢打，心脏需要爱情，肝肺需要烟酒，脾肾散发荷尔蒙，鸡巴需要阴道，于是一股肉体之气笼罩全身，烈烈的、腥腥的、黏黏的、灼灼的，一切都需要出口。
口腹之欲，淫逸之念，都在考验着我们尚未成熟的思想。我们像困笼猛兽左冲右突着人类自定的规则——法制和道德，所以，入狱者青年居多，血气方刚，本性使然。三四十岁之后，经验越来越丰富，年岁越来越老练，思想越来越成熟——其实，归根结底，是身体下坡，气场小了，气焰弱了在起作用。灵与肉在博弈，彼长此消，此长彼消。这一对冤家，活到老，干到老。历史布满案例——灵魂战胜了肉体，可成其为圣人，譬如不顾疲惫劳累的身体四处奔波传道授业的孔子；肉体战胜了灵魂，则成为禽兽，譬如穷奢极欲骄奢淫逸的隋帝杨广；还有的索性抛弃了肉体，成绩了灵魂，譬如跳江的屈子；还有的部分切割了肉体，获得了精神新生的司马迁，二寸鸡巴换来了忍辱负重的皇皇巨著《史记》；还有的权欲战胜了灵魂，灵魂出卖了肉体，肉体颠覆了思想，思想枯萎了生命，像秦桧像蔡高像曹操像一切流氓无赖。
肉体可以成就一个人的灵魂，灵魂也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肉身，所以这世界才有圣人有小人有哲学家有文学家有政客和杀人犯。灵魂与肉体的舞蹈，像美丽的蝴蝶翩跹，也会像烦人的苍蝇嗡嗡。肉体滋生了胡须滋生了屌毛滋生了才华滋生了勇气滋生了坚毅也滋生了怯懦滋生了自私滋生了忧郁和悲怆。
灵与肉，这真是个二律悖反的存在。
二
身体来了人间便不能轻易地离开，因为它不仅属于我们自己，还将属于世界，属于历史，属于你遇到的爱你的疼你的许多人许多人。一九八零年春天的一个黎明，我在中国乔辛乡村乔姓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牵挂和注目下来到世间，开始了生命。据母亲讲，我早产半月，营养不良，生下来通体发红，皮包骨头，还遍体毛发。丑。很丑。比猴子还丑，像个小老头儿。那是他们对我身体的最初描述，我没见过。
这让母亲十分失望，更让她心疼。我哭声微弱，身瘦毛长，病病怏怏，仿佛不足月的猫咪，出生便面临着驾鹤西去的危险，唉，窗外春风春雨真愁煞人也！大家都以为，都以为我不能存活下来。作为长子长孙，我虽然在母亲肚子里时未受到过多关照（母亲说那时候是大家庭，口粮少，都吃不饱，有点带营养的鸡蛋什么的都让老祖宗吃了——老祖宗是我的曾祖母，八十多岁的年纪在炕上躺着，享受着一个正统封建家庭的绝对尊崇和孝敬），但甫一问世，就得到了祖父的百倍呵护。隔辈亲在握和祖父身上体现得最明显。祖父想尽一切办法，加营养，挂吊瓶，买羊奶……我终于存活下来。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已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八十公斤，一顿饭可以吃得下二斤牛肉喝得下一斤烈酒，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心宽体胖，大腹便便……哦上帝，一颗头发丝细的小豆芽儿晃晃悠悠长成了山东大汉，真悬！呜呼，当年要是一阵狂风一阵暴雨我岂不早已经该过三十周年祭日了？上帝一慈之念，我便生，一悲之念，我便死，啊大慈大悲的上帝啊，我经过羸弱不堪的童年期到体弱多病的少年期再到如今体健身硕、精神健康、理想高蹈、情怀开阔，我在中西医药水和药片的营养补助下在中国乔辛的水土粮食养育下，已活过了三十三年了。上天待我不薄。其间，我又偶然文癖，得以捉笔弄字，每天读书思考殚精竭虑不敢懈怠，若我长寿，我也可以成一个“大师”吗？我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菜蔬，对每一个人微笑向每一朵花问安，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起一个温柔的名字，我也可以成为灵魂高贵的诗人吗？
肉体跟着灵魂上升，百年之后，那一个小坟茔是不是也可以“灵荣肉贵”，受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踏青凭吊焚香膜拜吗？嘿嘿，上帝赐我幻想的权力，我权当白日一梦，庄周梦蝶吧？
我不会忘记，那一个中学时代的夏天我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亲眼目睹我自己由一个鸟屁不懂的小毛孩变成了青春澎湃的少年郎。
我的身体正在起变化。
先是下体发痒，不由得上着课也要伸到小腹部去挠，俗话说“上边痒痒往下挠，下面痒痒往上挠，中间痒痒左右挠”，我正往上抓得起劲，在黑板上写公式sina+sinb=sincecosa+cosb=cose的数学老师突然就把粉笔头掷到了我的脸上，他大喝一声“乔洪涛，干什么呢！站起来！”我受到暴喝，一时醒悟，顿时脸红得像鸡血抹布，我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茫然不知怎样回答，幸好深谙人生经验的过来人数学老师没再追求发出十万个为什么，我才逃过一劫。我一边站着，一边感受着裤裆里我人生的第一批屌毛滋滋地钻破皮肤茁壮地在数学课堂上露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窥听数学老师的激情讲课，我无心去算函数，只默默计算着一平方厘米的皮肤可以生出多少根屌毛？而这新鲜的朝气蓬勃的屌毛如果不剃，是不是是就要伴我终生？（后来一次小手术的机缘，被护士备皮刮净，我顿觉清爽无比，自此之后，我就养成了在不断理发的同步不断刮剃下体毛发的坏毛病）哦，我青春的毛发比青春还茁壮，头发、屌毛和腋毛还有大腿上的汗毛一起成长，不几年就让我毛茸茸的双腿性感而强健，每到夏天穿上短裤，或浴室里揽镜自照，我都仿佛在镜子中看到我的类猿人兄弟。
那个夏天，由毛发开始，身体开始大幅度改变着。先是胃口大增，乡村中学食堂四个一斤的大馒头每次都是一扫而光，尤其是每周三中午出售芹菜猪肉大包子改善伙食一次，用一张两毛的菜票加一个馒头票可以购得一个蒸包，于是乎周三上午第四节课就成了半节课，老师们自动早退，放我们早去抢买，各班争先恐后，狂奔向食堂铁栅栏窗口，大家用手抓住铁棱子，双脚可以离地，把饭票和菜票塞进去，胖师傅拉过一排热腾腾泛着猪肉香的大包子推出来，我们用胳膊往怀里一抱，撅着屁股退出来，吃的那个香啊！饭量增大面临着粮食危机，到了春天，家里粮食已经不够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骑着车子去舅爷爷家借了两布袋麦子替我教到学校食堂，换回来一打脏兮兮的饭票。只是后来，流传着猪肉五号病瘟疫的谣言，说包子馅的猪肉都是瘟猪，吃了从手脚缝里开始烂，一直全身腐烂掉为止。大家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有一个星期食堂里的猪肉包子再无人问津，最后只能倒进猪食槽喂猪，气得司务长大发雷霆，发誓要将造谣者绳之以法、开除学籍！
胃口打开之后，是身体嗖嗖地往上长，初一时我从教室走廊窗户下跑过，窗口尚不能碰头，初三毕业时，我已经超过窗户下檐一头之多了。声音开始变粗，手掌开始变厚，喉结突出来，鸡巴不时地冲动着勃起，晚上开始做春梦，经历着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梦遗，醒来裤衩里凉凉的、黏黏的，仿佛谁抹的鼻涕。红林告诉我，把腿夹紧单杠上下蹿蹿，会很爽；我试过了，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于是喜欢上了体育课。后来看王小帅的电影《十一岁》，里面有个镜头，一群少年都抱着个单杠铁柱子在那里蹭，表达的就是这种青春的原始冲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乡村中学简陋而晦涩，校长和女教师、男教师和女同事那些性事儿遍地都是，在那样的环境里读书，学到的更多的不是学问，而是人生。那时候同学间正流行手抄黄色小说《少女之心》，传播速度之快频率之高比传销还快，我也偶然有幸读过几页，看到里面的省略号和呻吟声，自己就身不由己、置身其境地呼吸急促起来，下面硬邦邦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起身来，灼热、焦躁、兴奋夹杂着滑出来的滑滑的体液，让整个空气充满腥甜。
身体变化的同时，心理也在起变化。最明显的表现是开始惦记女同学，我们班有一个戚某某的女孩子，是从县城过来的，那个娇美温柔简直让人无法形容，她的漂亮让人叹为观止，而她的美又不把人拒之千里。全年级流氓男生都不断过来骚扰她，有一次刚下课，就从邻班过来一个小痞子把她堵在座位上，挤在墙角里，言语挑逗加以动作调戏，我看得火气上冲真想上去英雄救美，只可惜那个李痞子家住附近，是有名的地头蛇，老师都惧怕他三分，何况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书生？电视剧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有一段时间我苦练降龙十八掌，就是想有朝一日可以打败痞子李，让他跪地求饶，我女同学对我投怀送抱！可惜我没练成十八掌，在肉体的煎熬中，我学会了嫉恶如仇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坚毅学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只可惜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都无有了音讯。只记得戚同学声音娇柔，嗲得可以让人昏过去，最好看的是她的走路，她两条长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尤其是大腿根部夹得更紧，屁股一扭一扭的，简直就是犯罪啊！只要她从路上经过，后面路上定会拾起一路子瞪出来遗落的满地眼珠子。唉，暗恋她的人太多太多，为她献殷勤和打架的一拨又一拨，我什么都没做过，我算什么呢？如今二十年过去，不知美人老否？不知各路英雄何在？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但那时她每天每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有一次，只有一次，突然遭班主任宣布意外放假，大家高兴地雀跃起来，她显然也是兴奋得娇跳起来，无意中用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那是夏天，大家穿半袖，胳膊磨着了胳膊，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袭遍我的全身，我险些幸福得晕过去！
幸福的眩晕，我愿长眠。
但我仿佛又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伴随着青春渐长，环境转变，中学时代我不停地变换暗恋目标，带酒窝的高口口、大胸脯的“苹果”、丹凤眼的“雷雷”，还有电影中的叶玉卿、翁虹、叶子媚……许多个夜里，我对自己进行无情的审判，为自己无耻的暗恋和意淫而懊悔，对自己的品质和道德进行怀疑，并从此对自己得出一个衣冠禽兽“伪君子”的结论！每年从老师手里接过发给我的“三好学生”“优秀团员”荣誉称号，我都觉得那是对我的绝妙讽刺，我的脸热辣辣的，手烫烫的，我这样的思想不健康的人也可以是“三好学生”吗？
冲动让我柔肠百结、辗转难眠，女人让我可望不即，爱情逼我我才华渐露，恍惚之间，我开始了写诗，一首首热辣辣的诗歌，宣泄着一个内向、忧郁、懦弱又敏感多愁的少年的心绪，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男欢女爱，听娇声浪语，看自己喜欢的女孩被其他男孩子带出去，我无计可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唯有写诗！
我成了诗人了。
谁没经历过青春？谁的肉体在蓬勃谁的情欲在泛滥？赤身luoti地跳进河水里，看着光洁的皮肤、茁壮骨骼、结实的肌肉，人的身体好美！而少年心事青春才华在纠结中疯长，灵与肉交缠着，肉体撞击着理智，思想推动着身体，“人”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和组合，血与肉，肉与骨，骨与灵，天衣无缝，自得圆满。
三
人类纪元以来，无论古今中外，人的肉体都企图与世界建立一种亲密的物质关系。这些物质通道具化为铜，铁，银，金，玉……这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是温情的也是乖戾的，是提升也是伤害，是互补也暗含杀戮。
当肉体成熟，灵长类的这种动物成为“社会”之一分子，人对自己融入世界、在世界中表达自己的渴望便与日俱增。金银首饰，璎珞项圈，通灵美玉……几乎没一个人都渴望用坚硬的物质与世界建立感情，比如美女对钻石的渴望，富翁对金子的镶嵌，君子对美玉的眷顾……这可以翻译为人对社会属性和社会身份地位的追逐，金银玉石代表的是或美德或财富或权势或个性，哪个少女不渴望珍珠晶莹的项链？哪个姑娘不喜欢钻石高贵的光芒？哪个帝王不追逐代表极权的玉扳指和帝王之玺？暴发户脖子上挂上金灿灿的链子方可以显示他的骄傲和尊严，好德之君子不也常配玉环叮当而自娱吗？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平民匹夫，谁不曾带过戒指砸过耳钉？嘴巴里拔除牙齿镶嵌金牙是不是一种心理变态的隐疾呢？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一个魔咒法则，在世界任何一个或原始或文明的角落一律通用。身份的认同、财富的炫耀、权势的暴露，除了服饰和乌纱，最不易剥离的就是这些常伴肉身的金属了。
哦，甚至那柔软的肉体不能承受金属之重，才可以展示个性，释放妩媚，有人将金属扎进耳朵，有人将铁环刺进舌头、肚脐、阴唇和鼻孔、嘴唇，像罂粟栽种在肥沃的春泥上，灿美炫目而暗藏毒液，这凶猛与温柔，暴力与肉体，自虐与个性，仿佛惟其如此才可以张扬性格，获得独立的人格和精神自由？肉体与精神纠结在一起，畸形地舞蹈着，精神的彰显需要建立在肉体的伤害上，肉体的伤害又可以带来精神的快感和高潮，这就是一对悖反的哲学命题。
当然，生活也常常带给我们意外。我的父亲脖子下的锁骨骨裂后曾被钢钉固定着，那是因为一个金属的机械碰撞后遗留的后果，他的脚趾也曾被锋利的电锯据掉过半截，而我的二姑夫，在高高建筑工地上，被一根锋利的高空坠落的钢筋刺穿安全帽刺进后肩险些丧命，我的二姑和三姨夫都曾被乖戾的机器切割掉二枚手指。我的叔叔常年手举铁泥板抹墙干建筑，以至于骨头变形，成了永难治愈的肩周炎和肩骨畸形症，我的三姑因为常年劳累导致心脏不好而在体内安上了金属支架，“滴答、滴答”金属秒表跳动着，听起来让人悚然……他们以肉体之痛对抗着生活、对抗着命运，对抗着世界，获取生活和生存的价值。哦，像毒刺一样镶嵌在肉体内的金属与那些在阴唇上、肚脐上镶嵌金属的少女们简直天然之别啊。
金属就以这样主动或者被动的姿态进入了人的身体，手术刀磨刀霍霍开膛破肚，节育环张弛有度勒紧宫颈，还有弥补龋齿的烤瓷金属在嘴巴里和唾液、舌头一起咀嚼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时光流逝，年岁渐长，身体越来越多地透支给生活，越来越多地需要金属来扶持，上帝，感谢金属！在行色匆匆人海茫茫中，或华美或蓝绿的衣饰下，裹着的肉体里是不是都暗藏着金属的痕迹？那是一首诗吗，插入血与骨之间，发出别样的响声？
其实，这都是微不足道的，相对于一把杀人的尖刀，一粒致命的子弹，一枚炸响的炮弹……金属，通过一个钢铁通道，传达另一个人决绝的意志，企图谋杀人命，消灭肉体！不管为了复仇还是侵略还是夺权，无论它多么冠冕堂皇地顶着正义的名义，在这个意义上，我都诅咒杀戮、战争。那些企图消灭肉体的举动，是最不可原谅的罪愆，那是欲望的满足是欲望的孽子！政客、军事家、杀人犯，甚至侠客，都是生命屠宰场的刽子手。枪支、弹药、带着硫磺味的烈焰，灼烧着血与肉，成为不可磨灭的精神伤疤。人类呀，爱你的兄弟姐妹，爱你的同胞同类吧。
一场战争虐杀几十万生灵的“壮举”是整个人类史的耻辱，何谈丰功伟绩？一场战役一扫光的血肉迸溅是整个人类史的污点，遑论你输我赢？
以消灭肉体为目的的精神永不高贵，若如此，还不如没有精神的存在。这个意义上，精神灵魂比身体高蹈吗？是谁在轻视我们的深身？是谁在蔑视我们的血肉？
阴茎刺入阴道，带来的是生命的快感，而属刺进心脏，带来的是通向死亡的颤栗。在貌似强大的文明的现代的人类社会里，在钢铁枪炮构筑的边境线上，真的比原始部落里群居狂欢的人群进步吗？
过了三十岁，我渐渐感到身体正慢慢从巅峰退落，近视、痔疮、高血压、高血脂慢慢逼来，椎骨、关节正慢慢变形，我沉浸在历史和哲学的书籍中，开始不分昼夜地饥渴地阅读，拿起带有温度的笔墨纸张汪洋恣肆地想要表达，我越来越追求独立的思想和精神，越来越渴望生命的自由和人格的尊严，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向何方，自己的生命需要盐还是糖，水还是奶。
瞌睡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在暗夜里醒来不眠，沉沉的夜色掩盖我思索的痛苦的表情，工作与物质的桎梏将我压迫，我懂得了生命需要放下。那些误以为可以带来荣耀、尊严、钱财、身份和地位的许诺和召唤都显得那样可笑，那样固执地认真地卖命地付出才正是对生命和肉体的不尊重！“死生之外无大事”，我常拿这句话来宽慰自己，甚至挂在对面墙上用来自省，今天我才发现，那不是宽慰之词，而是对世界最准确和本质的认识。
“生”与“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重要呢？是一张奖状一个奖杯吗？是一笔奖金一个职位吗？是一打材料一篇讲话吗？是一次嘉奖一把椅子吗？……多年之后，不用多久，你就会明白，这一切相对于你的生命意义来说，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蚍蜉撼树，多门本末倒置，多么西瓜芝麻。
阴郁的天气，外面下着秋雨，躺在床上，听着女儿呼呼的鼾声，我突然醒悟。我明白了“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潇洒，我明白了“竹杖芒鞋轻声马，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坦然。以我之性格，是不适宜搞行政的，也不适宜搞竞争，更不适宜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真不理解那些积极进取的情绪我怎么从来不曾有过，我三十岁的年纪，看透了风看透了雨看透了生看透了死，我岂不是逆天而行？哦，也许我生来便是属于闲云野鹤的，我生来便是百无一用的，除了读书写字，我还会干什么呢？我还能干些什么呢？那些俗世追逐的名和利，我真无兴趣。
我终于读明白了池莉的生命自传散文《熬至滴水成珠》了，她四十八岁的时候获得解放、释然、放下，活出了大自在，精神与天地往来，活成了她自己，我呢？我能主宰我自己吗？我试图放下世界愿意吗？我想自在世界冷笑吗？我就像一股脑地宅进书中字中文中，有这样的空间吗？
沉重的肉体越来越不能满足灵魂的需要，灵魂在肉体上空越来越高渺、虚蹈，这是矛盾的极致吗？
哦，其实这不矛盾，这正是精神对肉体的解放，这正是肉体对精神驱逐，但肉体如泥，会不会成为精神飞升的累赘呢？
四
原来我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嘴巴追逐美食，眼睛追逐美色，肉体思念肉体，精神充满虚荣。
山珍海味，飞禽走肉，不，任何动物的肉体、俊美的植物，我都想尝一尝，企图贪婪地把它们吞进巨大的胃囊。那仿佛是一台永动机和无底黑洞，美酒一杯一杯地灌进去，美食一块一块地塞进去，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舌尖上的幸福，味蕾上的满足，精神上的自得，我每日穿梭在筵席和各色人等之间，利用嘴巴和胃对世界的欲望，绝不放过吃请和请吃的机会，在几平米的饭桌上，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结交新宠，巴结权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抽高级卷烟、喝名贵美酒、用精致美食，“裘马扬扬过万户”成为我的精神追求。
挺起的肚腩和肥油的嘴唇让我笑话那些固守思想高地的清贫学者，我沉浸在灯红酒绿中，用眼睛捕捉炫目的美色，用嗅觉感知世界的腥甜，赤橙黄绿青蓝紫，灯光迷离，霓虹闪烁，高挑的大腿的洁白的乳房，脂粉与体液的味道，让我不能自拔。
目迷五色，情与爱在肉欲的漩涡里打转，所有的器官都张着嘴，要狠狠地咬这个世界一口。我固执地相信世界是我的，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是我的。我的身体喷张着，将我淹没、迷失。
我的灵魂被身体奴役了。
五
爱情是灵与肉结合的最完美的原点。
就如九十岁翁仍渴望爱情，就木前的席勒见到漂亮女仆又焕发激情创作长诗，八十岁毛姆、毕加索仍可每天与不同女人做爱。爱情真是肉体的璀璨火焰和永恒花朵，会与人全生相伴，直到终死。但爱情又是那样玄妙，它起于肉身，止于灵魂，灵肉结合，虚实相生，浑圆无缝。
就如九十岁翁仍渴望爱情，就木前的席勒见到漂亮女仆又焕发激情创作长诗，八十岁毛姆、毕加索仍可每天与不同女人做爱。爱情真是肉体的璀璨火焰和永恒花朵，会与人全生相伴，直到终死。但爱情又是那样玄妙，它起于肉身，止于灵魂，灵肉结合，虚实相生，浑圆无缝。
很多人都以为爱情是高贵的名花，非王子公主不能品尝，凡人不配拥有，我若说爱情是每个人的权利就如吃喝拉撒一般，定会有人抬杠。但的确如此，爱情的本质不过是异性肉体的本能吸引，就像两片磁铁，就像春天里野外游走的草狗，就像夜半窗外猫叫春。谁能说狗与狗，猫与猫不是爱情？
爱情被自古以来的传奇故事误导了，被千百年来的酸腐文人讹传了，难道只有刘兰芝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举足赴清泉”才是爱情的质地？难道只有牛郎织女冒犯天条你耕我织才是伟大？难道只有梁山伯祝英台双双化蝶才够浪漫？难道只有廊桥遗梦才见悲催恻人？难道只有倩女离魂丽娘赎身才是佳缘？
罢罢罢，这都是小说，这都是故事而已，所写都是爱情的极致，只是个例。无限度地上升，无限度地缥缈，实实在在的爱情成了人间蓬莱镜花水月，都怨那些太娘的文人墨客。不如此渲染怎动你肺腑？不这般玄虚怎勾你魂魄？其实，爱情说到底只不过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荷尔蒙分泌催使肉体吸引、纠缠的化学反应而已。
世界上再伟大爱情也必涌自体内的血液冲动，这个意义上，我倒觉得萍水相逢一拍即合来的更粗野本真，眉目传情干柴烈火来得更纯洁。小姐爱慕公子才华、姑娘喜欢少爷谈吐、美女倾倒大款房车，这些附加了太多外在物质的相爱相知，太扭捏太虚伪，我最羡慕的爱情表白是——
男女甫一相见，一眼生情，你便说你喜欢我的身体，我便说我喜欢你的肉胎，于是乎，炽烈的情欲瞬间迸发，宽衣解带、巫山云雨，然后各奔东西。
这来得才过瘾，这才做得纯粹。哈哈，如此爱情的解读恐怕要吓倒无数视爱情为生命的少男少女，引来天下人侧目咋舌，齐刷刷对我口诛笔伐，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一脚踢飞，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冠以千古臭流氓、衣冠禽兽的“桂冠”。
其实不然，我这话要让少男少女听了，是如上反应，若被熟男熟女听了，也许别有一番感慨，“心有戚戚焉”。这就又是一个矛盾——少年时喜欢虚张声势的精神慰藉，中年后喜欢扎扎实实的身体取暖。俗话说“追小女人要哄，追老女人要猛。”小女人要的是甜言蜜语，老女人要的是真刀实枪。这岂不是与我上面精神成熟折射肉体衰败的言论相悖吗？
非也，世易时移，时过境迁，一岁年纪一岁心，此一时彼一时而已。人自身的矛盾纠结和复杂正在于此啊。
早些年间，夫妻成家，男女相亲，一切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女双方哪得有一次相见？更别说互相了解了。待吉日一到，一顶花轿吹吹打打将盖了盖头的娇女送进洞房，醉醺醺的新郎莽撞地奔进屋来，“噗“地吹熄蜡烛，黑灯瞎火中顺手将女人衣服脱光，两具陌生肉体直接上床周吴郑王翻山倒海，恐怕第二天早晨醒来，双方才知道对方生的何等模样吧？自古以来，无以数计的凡人匹夫都是这样携手一生的，要按现在自由恋爱论，岂不是应该凌迟审判古来社会之罪愆亦不解恨？
所以每当我听到诸如“没有爱情的做爱那就是禽兽行为，那就是交媾、交配……”等等虚张声势的话我便气不打一处来，老天，爱情是什么？是什么？爱情的本质就是一瞬间的情欲爆发，就是一瞬间的情绪交流，是一瞬间便可产生的事儿。
看梁家辉主演的片子《情人》，看《泰坦尼克号》露丝与杰克的迅速坠入爱河，看西方男女甫一见面便要上床，年轻时不理解，大骂那是亵渎爱情，到老来方知，中国式缓慢的相亲相知相爱，中国式单位、房产、存款、身份、门当户对的文绉绉才是文不对题。爱情不是文火慢炖，应该是武火爆炒，是一触即发，是瞬间爆炸。
离开了肉体，就没有爱情；离开了爱情，肉体就会衰败。
爱情常眷顾年轻人，常眷顾翩翩公子、亭亭玉女，但爱情也不会遗忘任何角落，是的，不仅野百合，狗尾巴草也有春天。
爱情不是玄幻，是灵与肉结合的支点，一路舞蹈，互相升华。
六
一个人开始追求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才说明他开始成熟，才说明他灵魂在与肉体的博弈中渐占上风。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灵魂可以无限深邃。他们可以整编历史、记录往事，在过往的经验中获取大于人生数倍数百倍的经验和成果；他们可以交流思想、阅读书籍，在人类范围内尽情汲取先人的思想和智慧；他们可以制定规则用于圈子、自律他律追求品格；他们可以立言立德修身养性、塑造精神灵魂；他们可以承受苦难吞咽屈辱忍辱负重舍生取义；他们品尝酸甜苦辣，他们喜怒哀乐……动物的器官将其本能发挥到极致，而人将自身肉体的器官都发挥到精神的极致，口舌不仅品尝美食而且可以表达优美的语言说出文雅的诗词，耳朵不仅听到声响而且习惯了音乐，眼睛看到了光明、山川大地和天空，还需要色彩华美的盛宴和艺术的滋养，心脏喷出了血液也流淌着爱，肺腑传递着空气也吞吐着呼吸……人将肉身与精神打碎、融合、提炼，形成了物质与意识的最有机的结合，大脑收集了信息又发出了指令，荟萃了听闻又形成了思想和个性，于是乎，这世界之人便有了高下之分、贵贱之别，有了圣人与凡人，有了君子与小人，有了哲人与庸人，有了英雄有了楷模有了领袖有了专家有了政客有了教师有了商人有了工匠有了流氓有了罪犯有了形形色色各类人等。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同样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每一个个体都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又都在自己的一生中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肉身的各个器官熟识了世界，适应了世界，世界满足了本能得需求，器官便要进一步地向务虚的精神领域延伸。
人类需要表达、交流、认可，也需要将智慧丰盈并记录传达下去，形成思想和精神的仓库。哦，人类精神的海洋思想的天空才是最迷人的领域，那里盛开着思维的花朵闪耀着才情的珍珠，那里有人类敏感的尊严、执着的信念、高蹈的理想、悲悯的情怀和人格光辉的无穷魅力，我多想一头扎进去畅饮甘蓼，醉卧其间。
随着生命成长，人的精神越来越丰富，品格越来越健硕，精神的需求与肉体的滞后有时候会产生十分激烈的冲突，造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尤其在关乎尊严、屈辱、信念、理想和品格的境地时，有时候我们就会决绝地抛弃肉体。屈子为了高洁的品格“怀瑾握瑜”投河而死，却留下精神的“楚辞”光耀千古；写出了“倔强老人”圣地亚哥的“硬汉”海明威也枪杀了自己的肉身，皈依到灵魂的天国；还有北岛、海子、三毛……他们心灵无法承受面对现实的痛苦和扭曲，用纯净的诗歌“面朝大海”，绝尘而去；还有我本村的一个堂哥是用一根绳子勒断了呼吸，我的一个表婶用一瓶农药腐蚀了陪她四十余年的胃，撒手人寰，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不堪忍受女人的折磨和感情的欺骗卧轨而亡……那些自杀的人啊，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无法知道亲手杀死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有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我无权批评他们赴死的潦草和逃脱的鲁莽，我只知道，灵魂与肉体扭曲的舞蹈仿佛抽风的症候，留给活者的永远的伤疤。
我不禁以哲学名义发问：即便是信念、尊严或者屈辱，与我们的肉体相比，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医院里，看到那些身体受到伤害的病患，他们的器官因为外力或者内力出现了破损、跑冒滴漏或者罢工，一条塑料管道代替了尿管和直肠，一个金属开口的阀门代替了器官的呼吸，一个冰冷的运转的机器代替了肾脏过滤血液……但他们执着地挣扎在生命线上，他们顽强地甚至丧失尊严地活着，拖着他们衰败的肉体千疮百孔的肉体，慢慢回到婴儿的状态。这是一种震撼。
那曾经光洁的肉体、富有弹性充满情欲的肉体、蒸蒸日上蓬勃发展的肉体，被时光变成了鸡皮鹤发，变成了到处漏水的生锈的水管，时刻面临着意外的崩盘和决堤，这是一种怎样的血肉变化啊，锋利的金属刀甚至切割了的部分器官，丢进了垃圾堆或者喂狗，可生命还那样坚毅地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要经历险象丛生，历经磨难坎坷，坚韧地活着本身就可称为一种超度。而这一切的负重都是为了给精神提供一间可寄托的寓所，哪怕简陋破旧，哪怕岌岌可危，其本身也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和留恋。
唯其一次，所以弥足珍贵。
七
人死之后，肉体化为齑粉，灵魂或随之而去，或永留在精神的天空。
翻开浩如烟海的历史卷册，或史书，或诗词，或文学，或书画，或哲论……有份量的精神和灵魂不会死去，它们成为人类共有的智慧，泽被后世。成为与大地、天空、阳光和空气一样的资源仓库，供后辈汲取、吸收、消化、发扬。在每一束文字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大写的“人”字——五千字的《道德经》成为世界的营养源，背后站着须髯飘逸的老子；皇皇《史记》，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物命运长廊图，后面是大汗淋漓又踌躇满志的司马迁；还有对酒当歌的李白，东坡种菜的苏轼，还有一代天骄，还有秦皇汉武……可不可以这样说，肉体形象以另一种方式延伸存在着，栩栩如生，血肉丰满，不腐不朽，长生不老——那就是我们挂在嘴边的肉体的灵魂？
灵魂终于彻底战胜肉体，即便是可以成为几千年后出土的木乃伊，也已丑陋得不再具备肉体的元素（只有体没有了血肉），弹谁又能说每一个灵魂的背后不站立着看不到摸不着却如在眼前形象呢？
一团血肉来到世界，经历稚嫩、丰满、成熟、衰败、死亡的过程，见证精神的不断壮硕和健全，最后又釜底抽薪，脱身而逃，将灵魂决绝地扔在世界上，这是一段如何炫美如何纠结如何决绝的舞蹈啊！
圣人以普济大众的智慧将灵魂泽被后世，成为世间瑰宝，而凡人也以每个家族血脉的方式感召着后代，或提供教训或示以诫勉，端坐在祖坟或者案几的牌位上享受着子孙的烟火，这不是迷信，更多地展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敬畏和感恩，是一种肉身脱离之后的怀念和记忆。
死者长已，生者在逝者的肩膀上决然前行，开始着每个人的灵魂与生命的舞蹈，舞姿或优美或笨拙，都不妨碍活着的价值和死去的意义。肉体昭示着我们对生的感恩和珍贵，更敦促着我们生之期间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和探索要激流勇进，永不退缩。
每个人都想健康长寿乃至长生不老，事实证明那只能是臆想，而如何塑造一个健康而有含金量的精神灵魂就成为我们孜孜不倦的进行生命代序，焚膏继晷地蝉蜕涅槃的希望之烛火。
古人唱：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啊，即便千岁又何如？最终还是要离开，要腐朽，要远行。但生命有限，灵魂无止。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将这一曲舞蹈跳得漂亮旖旎跳得惊心动魄摇曳生姿，需要我们每个人去审视、思考和实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谁有权利轻视我们的肉体？谁又有权利轻视我们的灵魂呢？
生命无言，灵魂无语，兀自舞蹈着。
灵魂与肉体的舞蹈
乔洪涛
一
千百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不敢正视人的“肉体”，始终崇奉着“藏肉”的哲学，甚至羞于谈身，耻于说肉。谈身便貌似流氓形而下，只有将精神和灵魂挂在嘴边才显得高贵形而上。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如果看到自己的肉体便会害羞，看到别人的肉体便会鄙视，一不小心春光乍泄让不该看的人看了便要跳河。且不说肉身之美在封建半封建的层层裹脚布下暗无天日成为极度荒芜资源，只说这种对肉身如触蛇蝎的不洁之念，就让每个人成为与生俱来的精神“亚健康”。
其实，貌似高贵的精神和貌似卑鄙的肉体密不可分。矛盾统一。物质意识。客观主观……肉身着着实实地不容忽视地存在着，它成为精神存在这个世界的客观，不管你的灵魂多么高贵你的思想多么深邃，你都不能脱离肉身而“神游八荒”。血液、骨骼、肉纤维、水、氨基酸……这些生命的组成元素，共同形成一个身体。自一次刻意或无意的性交开始，自身体的排泄和分泌开始，精卵结合，生命开始，日复一日，长成头长成手长成心肝脾胃肾，一件一件地丰满成熟，一件一件地独立工作，等到羊水一破，通过阴暗隧道来到世界，一声啼哭，睁开眼，打开肺，激活呼吸，一个身体便脱离子宫，来到了充满光充满黑充满疼痛与甜蜜充满孤独与喧嚣的世界了。
密不可分的灵与肉这一辈子，始终在纠结着、战斗着、矛盾着。我以为，身体与精神的成长是成反比的。身体越处于上升期，人对精神的追求就会越少，而到了三十多岁开始，一切器官成熟，并逐步露出衰退的趋势，人对精神的渴求就会越来越浓烈。这很正常。青少年时期，充盈的热血，蓬勃富有弹性的肉体带来欲望的火焰，嘴巴需要美食，眼睛需要美色，耳朵需要音乐，舌头需要舌头，拳头需要抡起，腿脚需要踢打，心脏需要爱情，肝肺需要烟酒，脾肾散发荷尔蒙，鸡巴需要阴道，于是一股肉体之气笼罩全身，烈烈的、腥腥的、黏黏的、灼灼的，一切都需要出口。
口腹之欲，淫逸之念，都在考验着我们尚未成熟的思想。我们像困笼猛兽左冲右突着人类自定的规则——法制和道德，所以，入狱者青年居多，血气方刚，本性使然。三四十岁之后，经验越来越丰富，年岁越来越老练，思想越来越成熟——其实，归根结底，是身体下坡，气场小了，气焰弱了在起作用。灵与肉在博弈，彼长此消，此长彼消。这一对冤家，活到老，干到老。历史布满案例——灵魂战胜了肉体，可成其为圣人，譬如不顾疲惫劳累的身体四处奔波传道授业的孔子；肉体战胜了灵魂，则成为禽兽，譬如穷奢极欲骄奢淫逸的隋帝杨广；还有的索性抛弃了肉体，成绩了灵魂，譬如跳江的屈子；还有的部分切割了肉体，获得了精神新生的司马迁，二寸鸡巴换来了忍辱负重的皇皇巨著《史记》；还有的权欲战胜了灵魂，灵魂出卖了肉体，肉体颠覆了思想，思想枯萎了生命，像秦桧像蔡高像曹操像一切流氓无赖。
肉体可以成就一个人的灵魂，灵魂也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肉身，所以这世界才有圣人有小人有哲学家有文学家有政客和杀人犯。灵魂与肉体的舞蹈，像美丽的蝴蝶翩跹，也会像烦人的苍蝇嗡嗡。肉体滋生了胡须滋生了屌毛滋生了才华滋生了勇气滋生了坚毅也滋生了怯懦滋生了自私滋生了忧郁和悲怆。
灵与肉，这真是个二律悖反的存在。
二
身体来了人间便不能轻易地离开，因为它不仅属于我们自己，还将属于世界，属于历史，属于你遇到的爱你的疼你的许多人许多人。一九八零年春天的一个黎明，我在中国乔辛乡村乔姓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牵挂和注目下来到世间，开始了生命。据母亲讲，我早产半月，营养不良，生下来通体发红，皮包骨头，还遍体毛发。丑。很丑。比猴子还丑，像个小老头儿。那是他们对我身体的最初描述，我没见过。
这让母亲十分失望，更让她心疼。我哭声微弱，身瘦毛长，病病怏怏，仿佛不足月的猫咪，出生便面临着驾鹤西去的危险，唉，窗外春风春雨真愁煞人也！大家都以为，都以为我不能存活下来。作为长子长孙，我虽然在母亲肚子里时未受到过多关照（母亲说那时候是大家庭，口粮少，都吃不饱，有点带营养的鸡蛋什么的都让老祖宗吃了——老祖宗是我的曾祖母，八十多岁的年纪在炕上躺着，享受着一个正统封建家庭的绝对尊崇和孝敬），但甫一问世，就得到了祖父的百倍呵护。隔辈亲在握和祖父身上体现得最明显。祖父想尽一切办法，加营养，挂吊瓶，买羊奶……我终于存活下来。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已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八十公斤，一顿饭可以吃得下二斤牛肉喝得下一斤烈酒，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心宽体胖，大腹便便……哦上帝，一颗头发丝细的小豆芽儿晃晃悠悠长成了山东大汉，真悬！呜呼，当年要是一阵狂风一阵暴雨我岂不早已经该过三十周年祭日了？上帝一慈之念，我便生，一悲之念，我便死，啊大慈大悲的上帝啊，我经过羸弱不堪的童年期到体弱多病的少年期再到如今体健身硕、精神健康、理想高蹈、情怀开阔，我在中西医药水和药片的营养补助下在中国乔辛的水土粮食养育下，已活过了三十三年了。上天待我不薄。其间，我又偶然文癖，得以捉笔弄字，每天读书思考殚精竭虑不敢懈怠，若我长寿，我也可以成一个“大师”吗？我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菜蔬，对每一个人微笑向每一朵花问安，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起一个温柔的名字，我也可以成为灵魂高贵的诗人吗？
肉体跟着灵魂上升，百年之后，那一个小坟茔是不是也可以“灵荣肉贵”，受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踏青凭吊焚香膜拜吗？嘿嘿，上帝赐我幻想的权力，我权当白日一梦，庄周梦蝶吧？
我不会忘记，那一个中学时代的夏天我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亲眼目睹我自己由一个鸟屁不懂的小毛孩变成了青春澎湃的少年郎。
我的身体正在起变化。
先是下体发痒，不由得上着课也要伸到小腹部去挠，俗话说“上边痒痒往下挠，下面痒痒往上挠，中间痒痒左右挠”，我正往上抓得起劲，在黑板上写公式sina+sinb=sincecosa+cosb=cose的数学老师突然就把粉笔头掷到了我的脸上，他大喝一声“乔洪涛，干什么呢！站起来！”我受到暴喝，一时醒悟，顿时脸红得像鸡血抹布，我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茫然不知怎样回答，幸好深谙人生经验的过来人数学老师没再追求发出十万个为什么，我才逃过一劫。我一边站着，一边感受着裤裆里我人生的第一批屌毛滋滋地钻破皮肤茁壮地在数学课堂上露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窥听数学老师的激情讲课，我无心去算函数，只默默计算着一平方厘米的皮肤可以生出多少根屌毛？而这新鲜的朝气蓬勃的屌毛如果不剃，是不是是就要伴我终生？（后来一次小手术的机缘，被护士备皮刮净，我顿觉清爽无比，自此之后，我就养成了在不断理发的同步不断刮剃下体毛发的坏毛病）哦，我青春的毛发比青春还茁壮，头发、屌毛和腋毛还有大腿上的汗毛一起成长，不几年就让我毛茸茸的双腿性感而强健，每到夏天穿上短裤，或浴室里揽镜自照，我都仿佛在镜子中看到我的类猿人兄弟。
那个夏天，由毛发开始，身体开始大幅度改变着。先是胃口大增，乡村中学食堂四个一斤的大馒头每次都是一扫而光，尤其是每周三中午出售芹菜猪肉大包子改善伙食一次，用一张两毛的菜票加一个馒头票可以购得一个蒸包，于是乎周三上午第四节课就成了半节课，老师们自动早退，放我们早去抢买，各班争先恐后，狂奔向食堂铁栅栏窗口，大家用手抓住铁棱子，双脚可以离地，把饭票和菜票塞进去，胖师傅拉过一排热腾腾泛着猪肉香的大包子推出来，我们用胳膊往怀里一抱，撅着屁股退出来，吃的那个香啊！饭量增大面临着粮食危机，到了春天，家里粮食已经不够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骑着车子去舅爷爷家借了两布袋麦子替我教到学校食堂，换回来一打脏兮兮的饭票。只是后来，流传着猪肉五号病瘟疫的谣言，说包子馅的猪肉都是瘟猪，吃了从手脚缝里开始烂，一直全身腐烂掉为止。大家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有一个星期食堂里的猪肉包子再无人问津，最后只能倒进猪食槽喂猪，气得司务长大发雷霆，发誓要将造谣者绳之以法、开除学籍！
胃口打开之后，是身体嗖嗖地往上长，初一时我从教室走廊窗户下跑过，窗口尚不能碰头，初三毕业时，我已经超过窗户下檐一头之多了。声音开始变粗，手掌开始变厚，喉结突出来，鸡巴不时地冲动着勃起，晚上开始做春梦，经历着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梦遗，醒来裤衩里凉凉的、黏黏的，仿佛谁抹的鼻涕。红林告诉我，把腿夹紧单杠上下蹿蹿，会很爽；我试过了，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于是喜欢上了体育课。后来看王小帅的电影《十一岁》，里面有个镜头，一群少年都抱着个单杠铁柱子在那里蹭，表达的就是这种青春的原始冲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乡村中学简陋而晦涩，校长和女教师、男教师和女同事那些性事儿遍地都是，在那样的环境里读书，学到的更多的不是学问，而是人生。那时候同学间正流行手抄黄色小说《少女之心》，传播速度之快频率之高比传销还快，我也偶然有幸读过几页，看到里面的省略号和呻吟声，自己就身不由己、置身其境地呼吸急促起来，下面硬邦邦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起身来，灼热、焦躁、兴奋夹杂着滑出来的滑滑的体液，让整个空气充满腥甜。
身体变化的同时，心理也在起变化。最明显的表现是开始惦记女同学，我们班有一个戚某某的女孩子，是从县城过来的，那个娇美温柔简直让人无法形容，她的漂亮让人叹为观止，而她的美又不把人拒之千里。全年级流氓男生都不断过来骚扰她，有一次刚下课，就从邻班过来一个小痞子把她堵在座位上，挤在墙角里，言语挑逗加以动作调戏，我看得火气上冲真想上去英雄救美，只可惜那个李痞子家住附近，是有名的地头蛇，老师都惧怕他三分，何况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书生？电视剧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有一段时间我苦练降龙十八掌，就是想有朝一日可以打败痞子李，让他跪地求饶，我女同学对我投怀送抱！可惜我没练成十八掌，在肉体的煎熬中，我学会了嫉恶如仇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坚毅学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只可惜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都无有了音讯。只记得戚同学声音娇柔，嗲得可以让人昏过去，最好看的是她的走路，她两条长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尤其是大腿根部夹得更紧，屁股一扭一扭的，简直就是犯罪啊！只要她从路上经过，后面路上定会拾起一路子瞪出来遗落的满地眼珠子。唉，暗恋她的人太多太多，为她献殷勤和打架的一拨又一拨，我什么都没做过，我算什么呢？如今二十年过去，不知美人老否？不知各路英雄何在？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但那时她每天每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有一次，只有一次，突然遭班主任宣布意外放假，大家高兴地雀跃起来，她显然也是兴奋得娇跳起来，无意中用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那是夏天，大家穿半袖，胳膊磨着了胳膊，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袭遍我的全身，我险些幸福得晕过去！
幸福的眩晕，我愿长眠。
但我仿佛又不是一个“专一”的人，伴随着青春渐长，环境转变，中学时代我不停地变换暗恋目标，带酒窝的高口口、大胸脯的“苹果”、丹凤眼的“雷雷”，还有电影中的叶玉卿、翁虹、叶子媚……许多个夜里，我对自己进行无情的审判，为自己无耻的暗恋和意淫而懊悔，对自己的品质和道德进行怀疑，并从此对自己得出一个衣冠禽兽“伪君子”的结论！每年从老师手里接过发给我的“三好学生”“优秀团员”荣誉称号，我都觉得那是对我的绝妙讽刺，我的脸热辣辣的，手烫烫的，我这样的思想不健康的人也可以是“三好学生”吗？
冲动让我柔肠百结、辗转难眠，女人让我可望不即，爱情逼我我才华渐露，恍惚之间，我开始了写诗，一首首热辣辣的诗歌，宣泄着一个内向、忧郁、懦弱又敏感多愁的少年的心绪，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男欢女爱，听娇声浪语，看自己喜欢的女孩被其他男孩子带出去，我无计可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唯有写诗！
我成了诗人了。
谁没经历过青春？谁的肉体在蓬勃谁的情欲在泛滥？赤身luoti地跳进河水里，看着光洁的皮肤、茁壮骨骼、结实的肌肉，人的身体好美！而少年心事青春才华在纠结中疯长，灵与肉交缠着，肉体撞击着理智，思想推动着身体，“人”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和组合，血与肉，肉与骨，骨与灵，天衣无缝，自得圆满。
三
人类纪元以来，无论古今中外，人的肉体都企图与世界建立一种亲密的物质关系。这些物质通道具化为铜，铁，银，金，玉……这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是温情的也是乖戾的，是提升也是伤害，是互补也暗含杀戮。
当肉体成熟，灵长类的这种动物成为“社会”之一分子，人对自己融入世界、在世界中表达自己的渴望便与日俱增。金银首饰，璎珞项圈，通灵美玉……几乎没一个人都渴望用坚硬的物质与世界建立感情，比如美女对钻石的渴望，富翁对金子的镶嵌，君子对美玉的眷顾……这可以翻译为人对社会属性和社会身份地位的追逐，金银玉石代表的是或美德或财富或权势或个性，哪个少女不渴望珍珠晶莹的项链？哪个姑娘不喜欢钻石高贵的光芒？哪个帝王不追逐代表极权的玉扳指和帝王之玺？暴发户脖子上挂上金灿灿的链子方可以显示他的骄傲和尊严，好德之君子不也常配玉环叮当而自娱吗？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平民匹夫，谁不曾带过戒指砸过耳钉？嘴巴里拔除牙齿镶嵌金牙是不是一种心理变态的隐疾呢？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一个魔咒法则，在世界任何一个或原始或文明的角落一律通用。身份的认同、财富的炫耀、权势的暴露，除了服饰和乌纱，最不易剥离的就是这些常伴肉身的金属了。
哦，甚至那柔软的肉体不能承受金属之重，才可以展示个性，释放妩媚，有人将金属扎进耳朵，有人将铁环刺进舌头、肚脐、阴唇和鼻孔、嘴唇，像罂粟栽种在肥沃的春泥上，灿美炫目而暗藏毒液，这凶猛与温柔，暴力与肉体，自虐与个性，仿佛惟其如此才可以张扬性格，获得独立的人格和精神自由？肉体与精神纠结在一起，畸形地舞蹈着，精神的彰显需要建立在肉体的伤害上，肉体的伤害又可以带来精神的快感和高潮，这就是一对悖反的哲学命题。
当然，生活也常常带给我们意外。我的父亲脖子下的锁骨骨裂后曾被钢钉固定着，那是因为一个金属的机械碰撞后遗留的后果，他的脚趾也曾被锋利的电锯据掉过半截，而我的二姑夫，在高高建筑工地上，被一根锋利的高空坠落的钢筋刺穿安全帽刺进后肩险些丧命，我的二姑和三姨夫都曾被乖戾的机器切割掉二枚手指。我的叔叔常年手举铁泥板抹墙干建筑，以至于骨头变形，成了永难治愈的肩周炎和肩骨畸形症，我的三姑因为常年劳累导致心脏不好而在体内安上了金属支架，“滴答、滴答”金属秒表跳动着，听起来让人悚然……他们以肉体之痛对抗着生活、对抗着命运，对抗着世界，获取生活和生存的价值。哦，像毒刺一样镶嵌在肉体内的金属与那些在阴唇上、肚脐上镶嵌金属的少女们简直天然之别啊。
金属就以这样主动或者被动的姿态进入了人的身体，手术刀磨刀霍霍开膛破肚，节育环张弛有度勒紧宫颈，还有弥补龋齿的烤瓷金属在嘴巴里和唾液、舌头一起咀嚼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时光流逝，年岁渐长，身体越来越多地透支给生活，越来越多地需要金属来扶持，上帝，感谢金属！在行色匆匆人海茫茫中，或华美或蓝绿的衣饰下，裹着的肉体里是不是都暗藏着金属的痕迹？那是一首诗吗，插入血与骨之间，发出别样的响声？
其实，这都是微不足道的，相对于一把杀人的尖刀，一粒致命的子弹，一枚炸响的炮弹……金属，通过一个钢铁通道，传达另一个人决绝的意志，企图谋杀人命，消灭肉体！不管为了复仇还是侵略还是夺权，无论它多么冠冕堂皇地顶着正义的名义，在这个意义上，我都诅咒杀戮、战争。那些企图消灭肉体的举动，是最不可原谅的罪愆，那是欲望的满足是欲望的孽子！政客、军事家、杀人犯，甚至侠客，都是生命屠宰场的刽子手。枪支、弹药、带着硫磺味的烈焰，灼烧着血与肉，成为不可磨灭的精神伤疤。人类呀，爱你的兄弟姐妹，爱你的同胞同类吧。
一场战争虐杀几十万生灵的“壮举”是整个人类史的耻辱，何谈丰功伟绩？一场战役一扫光的血肉迸溅是整个人类史的污点，遑论你输我赢？
以消灭肉体为目的的精神永不高贵，若如此，还不如没有精神的存在。这个意义上，精神灵魂比身体高蹈吗？是谁在轻视我们的深身？是谁在蔑视我们的血肉？
阴茎刺入阴道，带来的是生命的快感，而属刺进心脏，带来的是通向死亡的颤栗。在貌似强大的文明的现代的人类社会里，在钢铁枪炮构筑的边境线上，真的比原始部落里群居狂欢的人群进步吗？
过了三十岁，我渐渐感到身体正慢慢从巅峰退落，近视、痔疮、高血压、高血脂慢慢逼来，椎骨、关节正慢慢变形，我沉浸在历史和哲学的书籍中，开始不分昼夜地饥渴地阅读，拿起带有温度的笔墨纸张汪洋恣肆地想要表达，我越来越追求独立的思想和精神，越来越渴望生命的自由和人格的尊严，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向何方，自己的生命需要盐还是糖，水还是奶。
瞌睡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在暗夜里醒来不眠，沉沉的夜色掩盖我思索的痛苦的表情，工作与物质的桎梏将我压迫，我懂得了生命需要放下。那些误以为可以带来荣耀、尊严、钱财、身份和地位的许诺和召唤都显得那样可笑，那样固执地认真地卖命地付出才正是对生命和肉体的不尊重！“死生之外无大事”，我常拿这句话来宽慰自己，甚至挂在对面墙上用来自省，今天我才发现，那不是宽慰之词，而是对世界最准确和本质的认识。
“生”与“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重要呢？是一张奖状一个奖杯吗？是一笔奖金一个职位吗？是一打材料一篇讲话吗？是一次嘉奖一把椅子吗？……多年之后，不用多久，你就会明白，这一切相对于你的生命意义来说，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蚍蜉撼树，多门本末倒置，多么西瓜芝麻。
阴郁的天气，外面下着秋雨，躺在床上，听着女儿呼呼的鼾声，我突然醒悟。我明白了“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潇洒，我明白了“竹杖芒鞋轻声马，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坦然。以我之性格，是不适宜搞行政的，也不适宜搞竞争，更不适宜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真不理解那些积极进取的情绪我怎么从来不曾有过，我三十岁的年纪，看透了风看透了雨看透了生看透了死，我岂不是逆天而行？哦，也许我生来便是属于闲云野鹤的，我生来便是百无一用的，除了读书写字，我还会干什么呢？我还能干些什么呢？那些俗世追逐的名和利，我真无兴趣。
我终于读明白了池莉的生命自传散文《熬至滴水成珠》了，她四十八岁的时候获得解放、释然、放下，活出了大自在，精神与天地往来，活成了她自己，我呢？我能主宰我自己吗？我试图放下世界愿意吗？我想自在世界冷笑吗？我就像一股脑地宅进书中字中文中，有这样的空间吗？
沉重的肉体越来越不能满足灵魂的需要，灵魂在肉体上空越来越高渺、虚蹈，这是矛盾的极致吗？
哦，其实这不矛盾，这正是精神对肉体的解放，这正是肉体对精神驱逐，但肉体如泥，会不会成为精神飞升的累赘呢？
四
原来我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嘴巴追逐美食，眼睛追逐美色，肉体思念肉体，精神充满虚荣。
山珍海味，飞禽走肉，不，任何动物的肉体、俊美的植物，我都想尝一尝，企图贪婪地把它们吞进巨大的胃囊。那仿佛是一台永动机和无底黑洞，美酒一杯一杯地灌进去，美食一块一块地塞进去，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舌尖上的幸福，味蕾上的满足，精神上的自得，我每日穿梭在筵席和各色人等之间，利用嘴巴和胃对世界的欲望，绝不放过吃请和请吃的机会，在几平米的饭桌上，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结交新宠，巴结权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抽高级卷烟、喝名贵美酒、用精致美食，“裘马扬扬过万户”成为我的精神追求。
挺起的肚腩和肥油的嘴唇让我笑话那些固守思想高地的清贫学者，我沉浸在灯红酒绿中，用眼睛捕捉炫目的美色，用嗅觉感知世界的腥甜，赤橙黄绿青蓝紫，灯光迷离，霓虹闪烁，高挑的大腿的洁白的乳房，脂粉与体液的味道，让我不能自拔。
目迷五色，情与爱在肉欲的漩涡里打转，所有的器官都张着嘴，要狠狠地咬这个世界一口。我固执地相信世界是我的，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是我的。我的身体喷张着，将我淹没、迷失。
我的灵魂被身体奴役了。
五
爱情是灵与肉结合的最完美的原点。
就如九十岁翁仍渴望爱情，就木前的席勒见到漂亮女仆又焕发激情创作长诗，八十岁毛姆、毕加索仍可每天与不同女人做爱。爱情真是肉体的璀璨火焰和永恒花朵，会与人全生相伴，直到终死。但爱情又是那样玄妙，它起于肉身，止于灵魂，灵肉结合，虚实相生，浑圆无缝。
就如九十岁翁仍渴望爱情，就木前的席勒见到漂亮女仆又焕发激情创作长诗，八十岁毛姆、毕加索仍可每天与不同女人做爱。爱情真是肉体的璀璨火焰和永恒花朵，会与人全生相伴，直到终死。但爱情又是那样玄妙，它起于肉身，止于灵魂，灵肉结合，虚实相生，浑圆无缝。
很多人都以为爱情是高贵的名花，非王子公主不能品尝，凡人不配拥有，我若说爱情是每个人的权利就如吃喝拉撒一般，定会有人抬杠。但的确如此，爱情的本质不过是异性肉体的本能吸引，就像两片磁铁，就像春天里野外游走的草狗，就像夜半窗外猫叫春。谁能说狗与狗，猫与猫不是爱情？
爱情被自古以来的传奇故事误导了，被千百年来的酸腐文人讹传了，难道只有刘兰芝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举足赴清泉”才是爱情的质地？难道只有牛郎织女冒犯天条你耕我织才是伟大？难道只有梁山伯祝英台双双化蝶才够浪漫？难道只有廊桥遗梦才见悲催恻人？难道只有倩女离魂丽娘赎身才是佳缘？
罢罢罢，这都是小说，这都是故事而已，所写都是爱情的极致，只是个例。无限度地上升，无限度地缥缈，实实在在的爱情成了人间蓬莱镜花水月，都怨那些太娘的文人墨客。不如此渲染怎动你肺腑？不这般玄虚怎勾你魂魄？其实，爱情说到底只不过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荷尔蒙分泌催使肉体吸引、纠缠的化学反应而已。
世界上再伟大爱情也必涌自体内的血液冲动，这个意义上，我倒觉得萍水相逢一拍即合来的更粗野本真，眉目传情干柴烈火来得更纯洁。小姐爱慕公子才华、姑娘喜欢少爷谈吐、美女倾倒大款房车，这些附加了太多外在物质的相爱相知，太扭捏太虚伪，我最羡慕的爱情表白是——
男女甫一相见，一眼生情，你便说你喜欢我的身体，我便说我喜欢你的肉胎，于是乎，炽烈的情欲瞬间迸发，宽衣解带、巫山云雨，然后各奔东西。
这来得才过瘾，这才做得纯粹。哈哈，如此爱情的解读恐怕要吓倒无数视爱情为生命的少男少女，引来天下人侧目咋舌，齐刷刷对我口诛笔伐，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一脚踢飞，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冠以千古臭流氓、衣冠禽兽的“桂冠”。
其实不然，我这话要让少男少女听了，是如上反应，若被熟男熟女听了，也许别有一番感慨，“心有戚戚焉”。这就又是一个矛盾——少年时喜欢虚张声势的精神慰藉，中年后喜欢扎扎实实的身体取暖。俗话说“追小女人要哄，追老女人要猛。”小女人要的是甜言蜜语，老女人要的是真刀实枪。这岂不是与我上面精神成熟折射肉体衰败的言论相悖吗？
非也，世易时移，时过境迁，一岁年纪一岁心，此一时彼一时而已。人自身的矛盾纠结和复杂正在于此啊。
早些年间，夫妻成家，男女相亲，一切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女双方哪得有一次相见？更别说互相了解了。待吉日一到，一顶花轿吹吹打打将盖了盖头的娇女送进洞房，醉醺醺的新郎莽撞地奔进屋来，“噗“地吹熄蜡烛，黑灯瞎火中顺手将女人衣服脱光，两具陌生肉体直接上床周吴郑王翻山倒海，恐怕第二天早晨醒来，双方才知道对方生的何等模样吧？自古以来，无以数计的凡人匹夫都是这样携手一生的，要按现在自由恋爱论，岂不是应该凌迟审判古来社会之罪愆亦不解恨？
所以每当我听到诸如“没有爱情的做爱那就是禽兽行为，那就是交媾、交配……”等等虚张声势的话我便气不打一处来，老天，爱情是什么？是什么？爱情的本质就是一瞬间的情欲爆发，就是一瞬间的情绪交流，是一瞬间便可产生的事儿。
看梁家辉主演的片子《情人》，看《泰坦尼克号》露丝与杰克的迅速坠入爱河，看西方男女甫一见面便要上床，年轻时不理解，大骂那是亵渎爱情，到老来方知，中国式缓慢的相亲相知相爱，中国式单位、房产、存款、身份、门当户对的文绉绉才是文不对题。爱情不是文火慢炖，应该是武火爆炒，是一触即发，是瞬间爆炸。
离开了肉体，就没有爱情；离开了爱情，肉体就会衰败。
爱情常眷顾年轻人，常眷顾翩翩公子、亭亭玉女，但爱情也不会遗忘任何角落，是的，不仅野百合，狗尾巴草也有春天。
爱情不是玄幻，是灵与肉结合的支点，一路舞蹈，互相升华。
六
一个人开始追求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才说明他开始成熟，才说明他灵魂在与肉体的博弈中渐占上风。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灵魂可以无限深邃。他们可以整编历史、记录往事，在过往的经验中获取大于人生数倍数百倍的经验和成果；他们可以交流思想、阅读书籍，在人类范围内尽情汲取先人的思想和智慧；他们可以制定规则用于圈子、自律他律追求品格；他们可以立言立德修身养性、塑造精神灵魂；他们可以承受苦难吞咽屈辱忍辱负重舍生取义；他们品尝酸甜苦辣，他们喜怒哀乐……动物的器官将其本能发挥到极致，而人将自身肉体的器官都发挥到精神的极致，口舌不仅品尝美食而且可以表达优美的语言说出文雅的诗词，耳朵不仅听到声响而且习惯了音乐，眼睛看到了光明、山川大地和天空，还需要色彩华美的盛宴和艺术的滋养，心脏喷出了血液也流淌着爱，肺腑传递着空气也吞吐着呼吸……人将肉身与精神打碎、融合、提炼，形成了物质与意识的最有机的结合，大脑收集了信息又发出了指令，荟萃了听闻又形成了思想和个性，于是乎，这世界之人便有了高下之分、贵贱之别，有了圣人与凡人，有了君子与小人，有了哲人与庸人，有了英雄有了楷模有了领袖有了专家有了政客有了教师有了商人有了工匠有了流氓有了罪犯有了形形色色各类人等。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同样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每一个个体都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又都在自己的一生中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肉身的各个器官熟识了世界，适应了世界，世界满足了本能得需求，器官便要进一步地向务虚的精神领域延伸。
人类需要表达、交流、认可，也需要将智慧丰盈并记录传达下去，形成思想和精神的仓库。哦，人类精神的海洋思想的天空才是最迷人的领域，那里盛开着思维的花朵闪耀着才情的珍珠，那里有人类敏感的尊严、执着的信念、高蹈的理想、悲悯的情怀和人格光辉的无穷魅力，我多想一头扎进去畅饮甘蓼，醉卧其间。
随着生命成长，人的精神越来越丰富，品格越来越健硕，精神的需求与肉体的滞后有时候会产生十分激烈的冲突，造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尤其在关乎尊严、屈辱、信念、理想和品格的境地时，有时候我们就会决绝地抛弃肉体。屈子为了高洁的品格“怀瑾握瑜”投河而死，却留下精神的“楚辞”光耀千古；写出了“倔强老人”圣地亚哥的“硬汉”海明威也枪杀了自己的肉身，皈依到灵魂的天国；还有北岛、海子、三毛……他们心灵无法承受面对现实的痛苦和扭曲，用纯净的诗歌“面朝大海”，绝尘而去；还有我本村的一个堂哥是用一根绳子勒断了呼吸，我的一个表婶用一瓶农药腐蚀了陪她四十余年的胃，撒手人寰，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不堪忍受女人的折磨和感情的欺骗卧轨而亡……那些自杀的人啊，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无法知道亲手杀死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有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我无权批评他们赴死的潦草和逃脱的鲁莽，我只知道，灵魂与肉体扭曲的舞蹈仿佛抽风的症候，留给活者的永远的伤疤。
我不禁以哲学名义发问：即便是信念、尊严或者屈辱，与我们的肉体相比，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医院里，看到那些身体受到伤害的病患，他们的器官因为外力或者内力出现了破损、跑冒滴漏或者罢工，一条塑料管道代替了尿管和直肠，一个金属开口的阀门代替了器官的呼吸，一个冰冷的运转的机器代替了肾脏过滤血液……但他们执着地挣扎在生命线上，他们顽强地甚至丧失尊严地活着，拖着他们衰败的肉体千疮百孔的肉体，慢慢回到婴儿的状态。这是一种震撼。
那曾经光洁的肉体、富有弹性充满情欲的肉体、蒸蒸日上蓬勃发展的肉体，被时光变成了鸡皮鹤发，变成了到处漏水的生锈的水管，时刻面临着意外的崩盘和决堤，这是一种怎样的血肉变化啊，锋利的金属刀甚至切割了的部分器官，丢进了垃圾堆或者喂狗，可生命还那样坚毅地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要经历险象丛生，历经磨难坎坷，坚韧地活着本身就可称为一种超度。而这一切的负重都是为了给精神提供一间可寄托的寓所，哪怕简陋破旧，哪怕岌岌可危，其本身也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和留恋。
唯其一次，所以弥足珍贵。
七
人死之后，肉体化为齑粉，灵魂或随之而去，或永留在精神的天空。
翻开浩如烟海的历史卷册，或史书，或诗词，或文学，或书画，或哲论……有份量的精神和灵魂不会死去，它们成为人类共有的智慧，泽被后世。成为与大地、天空、阳光和空气一样的资源仓库，供后辈汲取、吸收、消化、发扬。在每一束文字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大写的“人”字——五千字的《道德经》成为世界的营养源，背后站着须髯飘逸的老子；皇皇《史记》，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物命运长廊图，后面是大汗淋漓又踌躇满志的司马迁；还有对酒当歌的李白，东坡种菜的苏轼，还有一代天骄，还有秦皇汉武……可不可以这样说，肉体形象以另一种方式延伸存在着，栩栩如生，血肉丰满，不腐不朽，长生不老——那就是我们挂在嘴边的肉体的灵魂？
灵魂终于彻底战胜肉体，即便是可以成为几千年后出土的木乃伊，也已丑陋得不再具备肉体的元素（只有体没有了血肉），弹谁又能说每一个灵魂的背后不站立着看不到摸不着却如在眼前形象呢？
一团血肉来到世界，经历稚嫩、丰满、成熟、衰败、死亡的过程，见证精神的不断壮硕和健全，最后又釜底抽薪，脱身而逃，将灵魂决绝地扔在世界上，这是一段如何炫美如何纠结如何决绝的舞蹈啊！
圣人以普济大众的智慧将灵魂泽被后世，成为世间瑰宝，而凡人也以每个家族血脉的方式感召着后代，或提供教训或示以诫勉，端坐在祖坟或者案几的牌位上享受着子孙的烟火，这不是迷信，更多地展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敬畏和感恩，是一种肉身脱离之后的怀念和记忆。
死者长已，生者在逝者的肩膀上决然前行，开始着每个人的灵魂与生命的舞蹈，舞姿或优美或笨拙，都不妨碍活着的价值和死去的意义。肉体昭示着我们对生的感恩和珍贵，更敦促着我们生之期间对生命价值的追寻和探索要激流勇进，永不退缩。
每个人都想健康长寿乃至长生不老，事实证明那只能是臆想，而如何塑造一个健康而有含金量的精神灵魂就成为我们孜孜不倦的进行生命代序，焚膏继晷地蝉蜕涅槃的希望之烛火。
古人唱：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啊，即便千岁又何如？最终还是要离开，要腐朽，要远行。但生命有限，灵魂无止。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将这一曲舞蹈跳得漂亮旖旎跳得惊心动魄摇曳生姿，需要我们每个人去审视、思考和实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谁有权利轻视我们的肉体？谁又有权利轻视我们的灵魂呢？
生命无言，灵魂无语，兀自舞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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