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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开灯、关灯及其他(发《福建文学》)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之一:开灯与关灯
  摁亮灯,光亮因子向四面八方推搡,迅即地把暗色逼退,说不清是灯具用光的力量宣示自己的存在,还是光一层一层地把灯具保护。有光从房间的开口处泄露,但并不及远,闪闪烁烁,讲述着力有穷时的朴素道理。凿壁偷光,偷的只是概念,光被束缚在斗室中,只不过是匡衡为光多开了一个宣泄口。光的存在,让杯与弓合谋出蛇影。光的极速飞越,使人们怅惘于时间的流逝。当然,也有所谓的仅有寸光的鼠目。这些,大概只是泡在光晕里的人漫无目的的想法了。这与我此刻的行径有些相似。我在斗室里,感触着光,也遮挡了光。按照守恒定律,光一出现,必有另外的物质消失,如能量转换,如暗色消失。新的记忆在心里叠起必须有旧的时光远走。摁亮灯的同时,黑暗便被推开,如此简单。反之,在白天,用窗帘或黑布把光线斩断,是否便拥有了一团黑暗?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关闭心灵呢?
  与室外浓重厚实的夜相比,房间里的这点光亮微不足道,看那光与暗模糊难辨的交汇处,似乎能发现空气中轻微的摇曳,应该是光与暗角力的迹象。用一个肥皂泡来比拟吧,那面晃动的涟漪,大抵若此。我摁下开关的动作,帮助一些物质掌控了一片空间,作为回报,我拥有了一个敞亮的环境。当我摁灭灯光,房间被暗色充溢,被我遮挡的阴影欢愉地融入其中,像一滴水汇入河里。你知道它在其中,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那一滴水,那一团阴影了。我便在浓浓的黑暗里静坐,却发现我拥有了更宽阔的空间。眼睛睁开,所见皆是暗色,似乎极近但也极远;神思远游,仿佛触摸到田野的稻苗,打捞到大海的浪花,更欢欣地再次看到,你躲在角落,噙着狡黠的笑在等着被我发现,还能够捕捉到你稚嫩的童音蜕变的轨迹,然后,轻微的眩晕升起,场景蓦然变换,喧闹的街道,阴沉的天,疯长的野草,拦腰截断的树干,冰冷的身躯,无奈的浅笑,它们纷至沓来,带着冲击力,摇晃我呆坐的身子。仿佛在波诡浪谲中的一叶飘摇的小舟,在风中剧烈摇荡的豆大烛火,岌岌可危。但黑暗束缚住了我,所有的动荡,被压缩进了躯干之内。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目光投向某个方向,那里该有灯红酒绿,绿草如茵,或许还有娇艳红唇和妖娆女体。空气中明显没有足以支撑视线的物质,目光被隔绝在黑幕里。一种恶意的快感来势汹汹,冲开闸口,从泪腺里涌出了眼睛。
  如果我再次摁亮灯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第一次的时候。但如果我保持现状,我也回不到灯刚灭时的场景。于是,我在开灯与关灯的选择中犹豫。这选择,不如说是拥有局促的亮与拥有无穷黑暗的选择,各有优劣,难以取舍。那就折衷吧,我摸出打火机和香烟,叨一根烟,点燃,随着我的吸与不吸,烟头开始明明灭灭,有短暂的亮打破平衡,然后恢复,但亮和暗都并不纯粹,把思绪撕裂、缝合,再撕裂、再缝合……这样,最好吧?
  
  之二:鸡的哲学
  阳光充裕的上午,我决定出门走一走,让热力驱赶因连日阴霾沉积在心里的潮湿。先是一段并不长的路,有些广场红砖残破开裂,有些被撬出来扔在一旁。路过一个工地,钢筋、沙石、木材看似凌乱四散,却各自暗含秩序。绿化带远远看着很是苍绿、齐整,但星星点点地挂着纸片、塑料袋、包装带,走近了,在矮矮的灌木丛里还能发现藏着的许多垃圾。路上少有行人,偶尔遇上一两个,也似乎各自行色匆匆,没有如我散漫的。我相信极少有人选择与我一样的路来散步。经过一座桥,拐过一个弯,我意外地进了公园,从来都是从正门进入,这次另辟蹊径,倒令人感觉兴奋。在这前后,我经过了两座桥,一为水泥铸就,一为木材架设,都颇为规整,可惜桥下流水暗绿浑浊,蒸腾出腥臭的气味。
  公园里有动物园是早就知道的,当我路过它高高的围墙时,意外地听到鸡叫,熟悉却又陌生。从声音里我听不出它表达的意思,那道薄薄的围墙,却仿佛厚厚的时空,将此时的我与往日的我隔开,很远很远的。鸡养在“动物”园里倒不过份,如果被用来展示便显得荒诞了。一只鸡的高大形象蓦然树立起来,在没有狮子、老虎、大象、狼、长颈鹿、蟒蛇、丹顶鹤或者熊猫的动物园里,鸡撇开八字脚跺着闲步视察自己的王国,再一跃登上狰狞的怪石,睥睨四方,引颈高呼,只是空旷的上空很快吞噬了它的鸣叫,徒增寂寥感。放在农家院落,一群鸡一起鸣叫,声音便热闹多了,或长或短,或高亢或低沉,声音杂成一团,不那么容易被空旷消融掉。
  按照传承的本能,或固有的记忆,“咕、咕、咕”,分明是喂食的信号,鸡们一只只地扑向撒落在地的谷子,争相啄食。但有一只鸡,因为无法分辨甲乙丙丁,姑且称之为鸡A吧,它正站在墙头,不屑一顾地看着那群俯首翘臀啄食的鸡。昨晚鸡A就没回到鸡笼里,祖母在暮色四合里没能把它收进鸡笼,今早它被发现趴在大门边,门一开,它就扑棱棱地飞上墙头去,当然,修长的翅膀并没有给它很多助力,它努力了七八次才上去。当别的鸡吃饱了在阳光下惬意地昏睡,鸡A踱着方步消失在菜园的深处。祖母早就发现了鸡A的不同,好多次哭笑不得地骂它,太野了。有时鸡A也回鸡窝去,别的鸡是躲躲闪闪地顺着墙根遛过去,从桌椅的空隙钻过去。独有鸡A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目不斜视,甚至用来自太古记忆中的飞翔,飞掠过人的脑袋或捧着的大海碗上方。别的鸡似乎不屑与它为伍,挤成一团,反倒腾出一大片空间留给了鸡A。
  祖母终于无法忍受鸡A时不时的消失,准备用菜刀剖开它的身体,去探究它桀骜不驯的原由,却在这时,它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这才想起来,它的身影孤傲又孤寂,平常的鸣叫,绝不愿意混进那群鸡里。
  我只听见动物园里的鸡叫,却看不见它,不知道它能不能做到孤傲又孤寂。于是心生进去探探究竟的想法。在蜿蜒的石板路上,不见他人,左边是高高的围墙,右边是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草地,鸡叫声已经消失了许久,这给我的想法带来了犹豫,很想迎面碰上一个人,问问他或她,动物园里除了养鸡,还有别的动物,比如狮子、老虎、大象、狼、长颈鹿、蟒蛇、丹顶鹤或者熊猫吗?我绕过一个拐角,仍然是石板路,现在,左边是动物园,右边是草地和树林,一群又一群的人在活动,或走,或坐,或跑,或躺,我的注意力突然就被吸引过去了,是否进动物园看看的想法被我忘记了。
  我从人群外经过,走到惯常通过的大门,穿过大门,踏上回家的路。我给这一次散步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有生以来最无趣的、最奇怪的一次走路。
  
  之三:影子的重量
  黄昏时候,祖母从厨柜后面摸出一把镰刀,仿佛从厨柜的阴影里摸出一把阴影。镰刀是上一季收获过后收起来的,现在它将面临新的收割任务。有一些时日了,镰刀蒙上一层暗影,似乎是影子侵蚀进了它的躯体。祖母拎着镰刀走在夕阳的薄光里,她的影子和镰刀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时而影子变得笔直,时而两道影子都佝偻了腰趴在地上,似在喘息。可以从这些变化里推断出,她和镰刀在不停地变换行走的方向。她去铁匠铺修镰刀,回家的路上,修过的镰刀,连影子都清亮、轻盈了。
  可祖母说,影子好重啊,这一辈子它就缠着我,把我的腰都给拖弯了。我不明白,她不说那挑水好重,那担柴好重,也不说那块石好重,那袋谷好重,偏偏说影子重。她说得也许是对的,挑起一样东西,总要把影子一起挑起来,没有影子的牵累,一定会更轻松。对于感觉疲累的人来说,影子不仅调皮,更是可有可无的。她俯向稻田的时候,影子早贴着稻穗跑出好远。她探向井口汲水,影子“吱溜”一声窜进井里,惊起一阵涟漪。坐在堂屋门口梳理因一天劳作而凌乱不堪的头发时,影子窜上后壁,那里摆放着祖先的牌位,影子在那里该是寻找同谋还是别的,别人不得而知。
  我们大概都玩过这样的游戏吧,“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背着书包追影子,太阳在后影在前,你踩一小步影子也一小步,你跨一大步影子也猛跳一大步。有月的夜晚,光在身前影在后,你的背脊冷嗖嗖的,猛一回头,只有影子在微微晃动。人这辈子,再没有比影子更亲近的了,从一出生,它就缀在身前身后,寸步不离,它不停地拉拢、诱惑、恫吓、哄骗,制造幻象、罗织理由、变换角度、寻找契机,把人向自己拉近。每时每刻,细心观察身体和影子之间的空间,总有似有若无的波荡,在拉扯与抗拒中,身体一步一步走向衰老。
  似乎影子会有消失的时候,比如我站在更大的影子里,影子不见了。医用的无影灯下,四处亮堂堂的,哪有影子呀。更何况,在没有光的情况下,就找不到影子了。这绝不能轻松待之,它只不过是潜藏起来,设计另一种图谋。总有一天,人的这具身体会被影子拉近,无限接近重叠。影子会比人活得更长,哪怕呼吸停止,影子仍然在那。从一侧用光照射失去呼吸的躯体,也许影子会在墙壁上无限长大。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屋前矗立起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它把宏伟的影子压到了我们的头顶,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我们无所适从。我想起了祖母的话,这影子好重啊。在阳光的摇荡下,影子晃了晃,更猛烈的压迫产生了。我对祖母的话开始深信不疑。人啊,这一辈子,不是被影子拖累,就是被影子拖着走。
  
  之四:屋顶
  老屋的屋顶得以呈现,缘于旁边空地上盖起了比它高的楼。站在新楼楼顶俯视,我蓦地产生了虚幻感。我揣摩着鸟雀的目光,或是高高的树梢的视角,试图从中寻找到相通之处。一只燕子从西边的流水里掠起,沐浴着夕阳余晖,落脚于高大的木麻黄的树梢,极目所至,屋顶被光晕笼罩,似乎开始摇晃,令燕子有些眩晕,差点立足不稳。
  这大概只是类似于无病呻吟的幻想罢了。燕子的目标是屋檐下的窝,我的真实意图却是穿过老屋,往另一座楼走去,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会与往昔的光景遭遇。如同我无意识中被老屋撞入视野一样,我期待被一些场景包围。
  屋顶长了几簇草丛,草丛的存在推断不出时空变幻,也许去年秋天枯黄以后今春又发生,也许去年立足的那撮土被风刮走了,草丛只能另外择地生存。许多年前的那架纸飞机飞上了屋顶,我没有看见它飘落,或许翻开一层层泥土,还可以找到它的残骸也说不准。作为观察者,屋顶的瓦片也该给予重视,一片又一片瓦像鱼鳞一样铺排,暗含规律又各自独立,如同你无法找出两片相同的鱼鳞,你找不到两片相同的瓦。低凹处的积土明显比瓦面上的要厚,风的吹刮比较难以带走凹处沉积的尘土,这印证了“枪打出头鸟”的哲理,只是那么多的低凹和那么多的瓦面同谋,在茫茫中模糊了这该有的认知。在这巨大的假象掩盖下,即使有一两片不太安分的瓦片悄悄挪移位置也难以被人发现。但总是有迹可循的,比如屋顶下那扇洇水的墙,还有雨天透隙而来的滴水。
  我还是决定走进老屋。墙面上依然高高悬挂着一架庞大的水车,从明瓦透进的光线朦胧,照着废置的水车,撬不动它朽坏的叶轮。墙面上残留的水迹比之从前更多了,告诉我瓦片的骚动已不仅仅局限于廖廖数片,瓦片在策划着集体离开。因为漏进来的雨水越来越多,那残破的簑衣便固执地攀在墙面上,以继续给人遮风挡雨吗?当屋顶不能再给人以庇护时,人只能另谋良策。头顶上椽檩交错,固守着支撑屋顶的信念,它们用沉默对抗瓦片的骚动。总有一天,椽檩朽蚀,瓦片坠落,一切卷入尘土。这是宿命。
  这已经脱离了我的初衷,我本意是爬上新楼,看看我生长的乡村在我俯视下,将以何种面目呈现,那惯常的小路、趾高气扬的松树、飞翔在头顶的蜜蜂,的确都变幻了模样。但屋顶突兀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站在老屋门口,仰首望向刚刚登上的新楼,感觉无序的思绪渐次回归。
  出了后门扭头仰望老屋,才觉出,我仅仅看到了屋顶的前半部,高高的屋脊阻挡了我的视线,那后半部,是否也是尘土满盖、蓑草飘摇,就不会多出点别的什么吗?比如一张唱片、数根几十年前的铅笔,甚至文具盒、高跟鞋。这时,我看到一截细绳探出屋檐在风中摇晃,另一端在屋顶上,会拴着一个塑料袋,一个装着蟑螂干枯的尸体的玻璃瓶,或是踩在了一只旧军鞋底下?横空而出的屋檐斩断我的视线,却扩展了我的想像。我期待,细绳继续留存一段时日,老屋后面也竖起高楼,我便可以再次获得俯看的视角,获解谜底。想来,这种期待比架上木梯爬上屋顶一探究竟,要更有趣味。

(福建文学2013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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