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珍宝

　　这更像是一个小骗局。用言语装帧出一个模糊的物象，搁置在无法触摸和得见的暗处，来引诱你的心智。在我的幼年，我贪恋着这样的把戏，对大人们深信不疑。那个存在的迷，闪耀着暗淡而炽烈的光芒，在梦中或者想象中，散发出无法靠近的温度。我常用得到其他的物件，比如，一块饼干，一只水果之类的小东西，来弥补对它的渴望和因之而丛生出来的、在时间的推移中越来越强大的神秘感和珍视感。我在祖母的菜园里，在西红柿和葡萄架下某块洇湿的小角落，在芍药花饱满的露珠花苞里，在鸟雀停在枝丫低头注视某处的瞬间，总能捕捉到相似的、隐约出现、而又倐忽消失的那个迷般的幻像。

　　更多的时候，夏天的阳光将整个村庄晒得僵白，像一条失去水份的虫子，而村里的人，慵懒无序地蹲坐在被阳光遗忘的一片阴凉里，打磕睡，闷闷地抽烟，偶尔用混浊的目光，毫无目的张望着四处。身下卧着的犬，以同样的神情和姿态，陪伴着主人。时间似乎停滞了涌动，俨然粘稠的糖浆，被熬成黑色的带有糊味的晶体。

　　村里最老的女人盘坐在窑洞的土炕上，她用逐渐模糊的视线来分辨阳光的走向。在夏天，土炕冰凉而潮湿，一些小虫子从藤席的缝隙处爬出来，用它最锋利的器官，去触碰人间杂物，这是一个适合交欢和繁殖的地方，它们欢欣而无耻地在短暂的光阴中，朝生暮死。村里最老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枚缺失了所有水份、干瘪的果实。她颤巍巍地用双手将更多的新生命迎接到这个世上，又颤巍巍地送走那些比她更老的生命，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生命中出现和消失的东西已无法用记忆来装放。我爬到虫子散步的、氤氲着怪味的席子上，放大声音跟她说话，或者用手捏一个虫子放到她的手里，她的手，硬的像树根，偶尔有土纷纷坠下，空气中便弥漫着腐朽的气味。我问起她大人们说过的那个迷，她啊啊地大声反问，却不回答。我知道，她从我这么大开始就心念的、想破解的迷，依旧未来到眼前现出它真实的底色。她也得像我一样，用不断得到其他物件来安慰因无法得遇所念而生出的遗憾，和略带狂热的求取，那个东西，更像未曾出土的珍宝，没有具体形状，甚至不在任何地方，但它却使我们的渴望日益壮大，若西边的夕阳中庞大的影像，或者被夕阳映成红色的层迭山峰，更多神秘的事物，在远处遥迢，它们击退逼仄现实中弯曲而巉岩嶙峋的道路，展现出宽阔纵深无法抵抗的诱惑。她吃很少的饭，说很少的话，却用更多更大的力气，来加长自己抵达珍宝的路程。更多的，在这里无法用语言和想象描述的人，将一生的时间抛掷在奔向珍宝的途中，那个迷一般的幻象，不断地呈现在生命的关键时期，比如，病中，愧悔和绝望中，它成为人们说服命运的理由和借口，而使他们继续着追逐和寻找的路程，遥遥无期。

　　我的小手绢中包裹着金黄的桔子糖，它们甜，酸，黏，弥散着水果的清香，我数着它们的数量，一天天地珍藏，舍不得舔一口。我要得到的珍宝，也或许不过手中这十粒桔子糖，雀跃和激动使我颤抖而不敢明言，这种可以使热泪涌出的感觉，在以后的岁月中并不常有，可惜轻易用毛票换取的珍宝，和因之生出的幸福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那么久，那么足，我依旧要被河里的小鱼，树枝上高挂的青果所诱惑，并渴望得到，付诸实施，然后再弃置脑后。那几天，我把这些甜蜜的糖果遗忘在窗台上，它们在白天和黑夜里，无声无息地存在，吸收着光照和灰尘，遗忘和冷落，而当我终于想起，并小心翼翼地把手绢展开，看到糖们粘成一起，成为一块丑陋形状的晶体时，我觉得一切远非如此简单，它们褪去金色样子，颇为丑陋，乌紫不洁净，让人很难去喜欢。它们把我的小手绢弄得很脏，上面的小鸭被糖稀附着，好象疤痕，又像苔藓，我把它放在流水中，很长时间冲不掉。

　　我既失去了糖同时也失去了手绢，在我五岁的夏天里，这两样没有灵魂的东西一直跟着我而又以同样的速度离开，像一个神迹。

　　秋天，田地里到处飘散着花粉和枯叶，一些果实成熟后掉到地上很快腐烂，更多的庄稼褪去娇嫩，现出苍老的态势，村里的人都跑到田地里收割，脸上写满喜悦，太阳把他们的影子跟庄稼的影子一起摊开在大地之上，一样的阴影使秋天更繁盛。村里最老的那个女人，在某个夜里睡去，再没醒来。死亡跟睡眠，从来都紧密相连。在她睡着的那个夜晚，星光格外的灿烂，大地被蓝色照亮，人们在月光里，收割着最后的庄稼，豆子掉下来，漏进葳蕤的被抛掷的堆积起来的庄稼叶下。

　　人们看到了老女人的笑，那是一种得到的大满足，大欣慰，她曾经纵横交错的脸上呈现出圣洁的光芒。他们都说，她的珍宝，终于被找着了。


刊于《青岛文学》1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