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四记
缙云四记
马叙
一
河阳村。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把整个村子镀上一层金黄的颜色,亮处炽热耀眼,背阴处则幽暗深邃。同样地,面对一座祠堂大屋中堂的一行人背部明亮则前胸幽暗。河阳村的文化气息,也同样一半处于幽暗深处,另一半则处于众人的目视之中。在众人的目视中的是那些高悬的旧扁额、廊柱上的半幅退色盈联。一众人中有几位女子,苏沧桑、邹园、应照照,她们衣着鲜艳,正好作了河阳古村的新鲜点缀。
幽暗处,八仙桌,太师椅。它们一字排开,静置,肃穆,从明亮处进来,会以为这暗处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桌与椅放置在这里,不会有谁去坐。每个过往的人,看它一眼然后远去。或者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就已经远去。它成为了看的对象,成为了物的在。待我的眼瞳慢慢缩小之后,我才渐渐看清一共有三张八仙桌五张太师椅。它们空着,一直空着。几乎不再有人去坐它、使用它。空的象征。它与匆匆而过的过往者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最主要的特征:静置的事物与动态的人生。在天井前面的明亮得多的地方,有一众河阳村民坐在一张四方桌前,他们现在的主要的事情是打牌,俗称斗地主。这之中有老者,更多的是中年人,只一二个青年人。一个四十七八左右的中年妇女手中有一张正司令,一张副司令,但是其余的则是一把散牌,基本是无法组合的牌局。等她好不容易打出正司令时,而被正对面的老者出双顺子,双七与双八压掉。这个河阳村午后三时的场景与牌局,杂乱中显得散漫,输者无动于衷,赢者也只有少量的欢乐,他们只是在把光阴从牌局中一块块地切去。牌局中人坐得稳,站着的观牌者,有一年轻人,他并没有多少年轻的气息,倒象是从老者的暮年中汲取了年岁的气息,看得沉静与漠然,也许他看着别人的牌局,心里却想着前几天的心事。顶上的阳光已经斜得厉害,从房沿上斜下来,刚好照到老者的一半身体。缓慢移动的阳光,却是经不起牌局的起落,估计两副牌局过去,这半身的阳光也将已经移走。那时的老者,他的整个身体将全部处在阴影之中,他的阴影之中的老谋深算当然有利于掌握牌局的态势,但今天下午的三点钟的阳光将永远不再出现。而明天的相似的阳光中相似的时间里他们还会将在相似的牌局中进行斗地主。
三点钟的阳光还照到了数个廊柱上方的木雕狮子构件上,阳光照到了整个木雕构件的三分之一部分,木雕狮子的细节带有时间与遥远的原主人的气息。木雕构件的三分之一的暖色光泽,唤起了我心里的原先存在着的幽暗的部分。这部分原先是蛰伏着的,不为外界所动的,像是一个安睡着的婴孩。现在,是河阳村午后三点钟的廊柱上部的明亮的三分之一的木雕狮子唤起了我的内心的那部分。与时间有关。与沉静的事物有关。与午后三点钟有关。
在大院外面,有口清澈的池塘,一个洗衣妇躬身清洗着衣物。村庄中的池塘之水,使得洗衣女健康、丰满,她在池塘边缘的动感影像,是河阳古村的一部抒情短片——蓝天。白云。清水。农妇。满池的涟漪。身边木盆里的衣裳。——这个场景,与在祠堂里的阳光阴影里打牌的一众人对立存在着——它构成了今日的世俗深处的河阳村——平凡而日常,安宁而深远。
二
好溪经过缙云县城的南边向西流去。
船埠头村。村前的清晨五点半的好溪,水汽迷蒙,刚起的阳光有点吝啬。溪边一个垂钓的市民。平静的水面上不断升起一层层的水汽。好溪,古名恶溪。恶溪其名让人恐惧,颤栗,在强暴雨夜小城的人醒着的居多,担心暴涨的恶溪洪水冲进屋里。好溪,一改这条溪的恶名,在汉字发音学上,音节平缓,抒展,从原本冲满口腔再尽力扯拉上下唇露出大部分牙齿翻滚而出的“恶”字,如今变为半张开口唇,轻抬牙床,平缓地吐出这个“好”字——好溪。发音学的改变,带来了人们对溪流态度的改观。积极的治理,向着“好溪”的方向改良。一条溪流的改变,先从名词的发音改变开始,再到地理情状的改变。在我到达缙云县城的第一天那时开始,就听到“好溪”这个关于一条溪流的名词。我走在清晨的溪边,试着一个人对着处于北边的整个小城说出“好溪”这个音节。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发音是轻的,低的,它很快就消失。旁边是树木,青草,块石,老墙,这音节还未遇到它们时就已经消失。我继而看到的是一个垂钓者,他立在长堤上的一个凹陷处,半截身子露出来,他被好溪的鱼看成了另一条鱼。我愿他不要扰乱好溪里的游鱼。我愿他空手而归。继而看到一个伺弄一组组豆杆的船埠头村的村民,他与他的那条黑狗一道在这条长堤的另一端。无声。劳作的动作自在。嘴角略略下倾的卷烟让他有着缓慢的品质。黑狗趴在一旁,清晨的阳光一视同仁地分给了黑狗与自在劳作着的清晨劳动者。我从长堤底部上到平坦的顶部,我再次看到另一个场景,远远的,从远处走来了一个老妇,银白的头发被好溪畔的晨阳照亮,身体边缘被勾勒出金色的线条。她从长长的长堤尽头走来,慢慢地,我看到了她的手中拿着一把青菜,这么早,伺弄菜地后随手带了一把青菜回来。好溪畔,三个早起的人,在这个清晨成了我看到好溪的这一个存在的特别时刻。我作为一个外来者,有幸在这个清晨,在好溪迷蒙的水汽的飘荡中,见证了晨光中的好溪。我愿再一次独自一个人站在长堤的一端发出这个抒缓的音节——“好溪”。
而我的佳能50D相机里,已经储存了好溪的许多张照片——垂钓者若干张。清理豆杆的劳作者与黑狗若干张。老妇人若干张。公路桥若干张。水泥窄桥一张。云的倒影一张。
好溪向西流。折向南。汇入瓯江。向东。汇入东海。更远处,是公海,太平洋,它们与好溪有关么?
三
在缙云县城逗留的两天里,就已经听到壶镇这个地名。
在10月21日,我开车从诸永高速转台金高速还未至缙云时,看到了绿底白字的“壶镇”的大字。说明我是经过壶镇地界的。
“壶镇”的发音与“好溪”比,一轻一重,“好溪”是轻的,“壶镇”则是重的。“壶镇”的音节里灌了农家的老酒,有点浑,有点沉,有点迷糊。发这音时,先是双唇外突,撮圆了唇形,气息中速,发出“壶”字,再突然收起双唇,把毫无特色的“镇”字带出。。“好溪”是绵长的,“壶镇”是快速、短促的。
真正知道壶镇是在缙云县城。缙云文联副主席李根溪就是从壶镇出来的到县城工作的。他说起壶镇,知道得太多了。壶镇是缙云也是浙江中部的一个工业重镇。它的工业产值是整个缙云县总产值的三分之二。壶镇是工业缝纫机起家,当时,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期,壶镇的工业缝纫机与台州的工业缝纫机并驾齐驱,遍布全国工业缝纫机市场,并占走了外贸份额。壶镇发展太快了。近几年来,壶镇的工业、市政面积比原先的扩大了四倍。现今的壶镇是多种产业齐进。我看到沿路的巨大广告牌,召示着工业的生猛召唤及高歌猛进的过程。在通向壶镇的高速路上,在大巴车上,看着两旁的工业景象,我心里想,太快,太快了。从另一角度考察壶镇,也是中国当代的工业城镇的发展,使得农田消失得太快,使得农业景象消失得太快,使得资源消耗得太快。紧挨着好溪的壶镇,好在污染基本被控制了。这使我想到了乐清工业重镇柳市镇,柳市镇的三十年的发展导致了原本清澈的所有河流都成了漆黑的污水河,这代价就是十个柳市的发展都无法抵上!
车过壶镇的街上。我看到一条小街上的一个场景。这条街相对于壶镇的主干道而显得有着冷落。一家店铺前摆放着等待出卖的大面积的电动工具,这些钢铁制成的工具,沉默,黝黑,它们的身上显示着来自工业的凉意。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她坐着,无语,单一,孤独,寂寞,忍受着午后漫长的时光。与大街相比而言,这店铺的生意照样是冷落的。在壶镇沸腾的工业情景中,这一个角落的黯然,让我有着特别的关注。钢铁与人心,巨大的强势的推进与柔弱的个体的存在,它们构成了一个对立的方式。我倾向于人心。倾向于此时的场景。个体的柔弱情绪,在此时,照亮了小街的一角。黯然,同时温暖。同时还有持久,等待,寂寞。在飞速发展的当今,我更喜欢的是这种慢,喜欢这种向后的柔弱的力量。
今后,凡说起缙云,说起壶镇,我都会想到这个场景——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大面积的钢铁电动工具的一旁,冷落,寂寞——压抑着内心的情绪——进入长久的等待与期望之中。
四
夜晚的缙云。
火车站广场。
巨大的广场上,婺剧把热度提高了3摄氏度。
这个夜晚,小祝引领我进入婺剧现场。小祝是当地人,中文系研究生,古典文学专业。我们站着。前面是大面积的坐在条凳上的观众,身后是坐在广场后面半圆形水泥阶梯上的观众。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其中锣钹尖锐,震人隔膜。
在越来越紧密的锣鼓声中,前面的坐着的观众有些许的骚动,这骚动多来自中年观众,或更年轻的观众。而年岁更大的观众则坐得安稳得多。其中有几个老者,从背后看,约莫七十来岁,他们的背部基本保持不动。我转身往后看了下,坐在阶梯上的大多是中青年观众,他们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情绪亢奋,这也与他们坐着时与旁人的间隔密度有关,因是阶梯,坐起来时与旁人的间隔自然小,这样热度也高(3或4摄氏度?)。这样的男女坐在一起,听着喧响震天的锣鼓,加上等待的焦虑,情绪亢奋起来了。满耳的缙云话,我听得不知所云,而缙云话在锣鼓声中却比平时提高了八度,与后面的观众的亢奋相对应。热场戏是《龙宫祝寿》。远远的戏台在大面积观众涌动的人头之上,在尽头。唱腔起。婺剧唱腔通过电子扩音器传过来。小祝说,在过去,缙云有数百个民间婺剧团,除了在缙云本地农村演出,还到丽水金华其它地方演出。这里的民众是很爱听婺剧唱腔的。小祝说缙云话与婺剧里的话完全不一样。这民众与戏剧,在这里,跨方言交融着。超越语言的是故事情节与演员姿色。通过观摩系列的舞台元素——动作。表情。走台。道具。灯光明暗。锣鼓。板胡。唢呐。即使方言不通,也大致能猜出个七八分,剩下的二三分,则各人有各人的惴测。一台大戏,满坐拥挤的观众,男女同坐,这热闹已经足够。《龙宫祝寿》中的虾兵蟹将已经满舞台的在跑,台下的观众的情绪慢慢地热了起来,直到出来背着一个龟壳的小丑,观众的情绪已经激越了起来。戏剧小丑艺术对乡村的魔力不言而喻。
在广场的另一边,是另一个场景。这里上演着另一个戏:《斗金蝉》。这是一个武戏,武旦武生翻着斤斗出场。更多的是孩子们的欢乐。当演员翻出半天高的斤斗时,孩子们的叫声就响了起来。
红衣武旦。黑衣武生。蓝衣马弁。
锣鼓再次紧密起来。
大人物即将出场了。
这时轮到大人们的不安与焦灼。原先在不时调情的一对中年男女,也把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去了。仍是武戏。很快地观众就放松了下来。听着锣鼓,慢慢地有人已经开始走神。一些更年轻的观众悄悄地离开了广场。我们也随之离开了广场。面前不远处,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俩手拉手地远去。他们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地方戏曲。
巨大的广场上,锣鼓声仍然在响。一阵的锣鼓声慢慢弱下去后,再重新一阵阵地紧密,一阵阵地高吭,我猜,,这时的舞台上的武戏又炽热了起来。
2012-11-2写于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