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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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屋座落在巷子的中间部分,而巷子就是一条有头没尾的蝮蛇,逶迤曲折,一眼望去,视线便总会被那些残砖断壁或者半开的柴门挡了回来。只要是吃饭时间走进巷子,就像进入了一个大食堂,爆葱花香味儿,油泼辣子,炒土豆丝的醋酸味儿,间或一些炖煮着肉类的荤腥味道,一古脑儿便钻进了鼻腔,这时,你完全可以概括出张家李家王家这顿饭都是些什么吃食。其实,在吃的种类上还可以有很多,但那也是逢年过节方能闻到的热闹,大多数的时间,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锅碗瓢盆声中度过的,日子不咸不淡,阳光适度,几只小狗摇头摆尾在嬉戏追闹。
院子有五间正房,房顶是比胳膊粗点的木料做椽,几根小孩腰粗的做檩子,一间东偏房,用水泥糊了顶,成了小平房,平时晒些豆子芝麻,还有母亲从棉花杆上撸下来的花疙瘩,晒着半干了,费点劲儿剥开,那一瓣瓣儿没来得及成形的棉花,撕撕弄弄也可以是备用的鞋袄的里衬。
晚饭后,巷子里会热闹很多,鸡蛋黄一样的月亮坐在梢头,鸡蛋清的云朵聚在四周,各家各户这时都会出来一两个人,搬着小凳子往我家这边会合。女人的嘴和嘴打起招呼,男人们脸和脸凑得倍儿近,借火的烟杆子一明一灭,天南地北,东家长西家短就开始了唠嗑。热烈,粗俗,生动,鲜活,那些人和故事不论在何时的念想里,都让人有无比的亲切。
那时,一到了中午,我就特别自在,趁着放学午休的空儿,可以做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蹑手蹑脚去王奶奶的照壁前偷摘没成熟的青葡萄,去大伯家的矮墙边打下几把枣,最喜欢的还有叫上几个顽皮的家伙,抬着梯子在屋檐下掏麻雀。但凡这时候巷子里很寂静,而与这种静寂为伍的,就是每家窗户里飘出的呼噜声,满足与酣畅,把这午后唯一的响动加工成了哨声又像是不安分的雨雷。就在一个小伙伴把一条蛇从麻雀窝里拽出来时,我们几个尖利的惊叫都在瞬间被那种声音奇迹般覆盖。一阵疯狂的折腾鸟兽散后,我软软地滑在地上,靠着那块拴马石打盹,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样沉闷,迷糊中,我看到头顶那些槐树叶子的背面泛着光,一只鸽子轻手轻脚梳理着羽毛,我真恨不得一觉睡到再也醒不过来,因为我对昏暗的光线竟是如此敏感和难以忍受,我身上汗如蚁爬,头脑沉闷,这也让我联想到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爷爷,他摇着蒲扇,笑眯眯地望着将睡的孙女,他给她擦汗,给她讲些南征北战和忆苦思甜,孙女儿也就乖乖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夏天,是在热浪的氤氲中度过的,而几场秋雨下来,几晚的狂风掠过,迫人的寒意涌上来,巷子里欢笑声也像遭遇了霜冻,一路都俯拾不起来了。白天,父亲挑水拴起了双手,伯父干裂的嘴唇上噙着纸烟,大妈的酸菜缸摆满了台阶。晚自习回家,我举着蜡烛拐进巷子,各家的烟囱在灰暗的星宿下还原成蹲着的人形,一阵从巷子里跑过的风打得人脸生疼,火光熄灭,一些隐藏,一些潜伏,还有更多意象的东西跳跃在黑暗里,异常萌动而又带着无法言语地恐惧,那是我灿烂的童年呵,却总在一种莫名的惊惧中获得毁灭。想到彼时,再看看现今依然胆小的自己,十年,二十年,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没了声息,我似乎也希望过从前和未来都能自然衔接,并结构完美,但显然我什么都不能做到,我在时间的档案里,回忆的力量从从容容就会把我淹没了。如今,一切就是现在了,未来还会按部就班地到来,只是我不知道命运怎样安排而已。
思想这东西,有时候也真是个累赘。
2
我有时候也会突然感觉寂寞,寂寞可能是丛生的,它在某一刻波浪一样鼓动着我去前进。树影依然斑驳,屋顶上金灿灿的,院子里石凳上还有未干的雨水,我捧着书,醉在自己编织的童话王国里,到处或明或暗,一地扯不断的金珠玉线,春或夏,秋或冬,我记得的季节并不清晰,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那么难以强烈。坐久了看厌了我就干脆躺在石桌上数星星花朵,闭会眼,睡一觉,醒来,继续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继续寻找能改变整个世界的魔杖,想象对于我是无限的,也在某一时段怂恿我怎样去创新人生,而从来,都应了母亲的话,你那些虚构的东西都只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是吗?直到现在,我才常常去思索母亲这句评价,那些话,总在我满头热血的冲锋前适时出现并打消了我无数次一步就沦落的念头,虽然动机被无情斩断,但还是要感谢母亲,我这个懒人,缺少的就是一种条理,对母亲的话,有更多的感激和温暖在里头。
现在的时节该是隆冬了吧!冰又会结结实实爬满井台,孩子的脸躲在鲜红的窗花后,看着满院子的雪,用热气哈得玻璃上雾气茫茫。那时,我是不知道舌尖是不能触冰的,有次我拿起一根冰柱子就像冰棍一样去舔,结果,舌头被牢牢粘在了上面,挣扎好一会才生扯下来,流了好多血,冰柱子顷刻成了一支怒放的腊梅。而如果是夏天,在三爸家做冰棍的冷库里能偷出几块铲下的冰,那乐趣就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了。我们踩在脚底下,在水泥地上可了劲儿地溜,一跤一跤地摔,那个能跌碎屁股的痛,能穿透云层的笑,却是多年来再也不曾有过的。冰会化成水,在北方的气候里,又把水凝聚成冰,水倒入锅里,又在屋子里肆意蒸腾,很多时候,我对水袅袅向上的变化会产生很大的好奇,我也总想对水有真实的刻画,但终究都无法成词,在汉语结构里,很多事物都会因为无法记录而变得无迹可寻。母亲把温热的水倒给我洗脸,把熬煮好的小米粥放在我面前,还给我制造许多水润可口的食物。我十分愿意用手和嘴去品尝那种味道。
3
西边的墙角有一个缺口,作为整个院子的排水通道,一到秋天,落叶总在那里层层堆积,分明成了一个小小的玩具口袋。我拿起长长的线,然后一晌一晌地蹲在那一个人玩,直到穿得够长够累了,就把树叶子从中间撕开,把叶子的杆儿再反过来塞进叶片中央,就成了一只欲飞的小燕子,这样单调的创作我也能做到忘了时间,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义,但显然,在童年细碎且充足的时光里,这无疑也是一节泯灭不了的快乐符号。
绿色的苔藓在大妈的门前两尊小石狮子下最多,那种微妙的生物饱尝了雨水后也会泛着动人的光泽。丝瓜藤在我们的脚边,而我们坐在蓝天下的房顶上正悠然而惬意,年青的太阳热情有力,东邻西舍能看到的植物花朵都胡乱倔强地繁茂着,我能记得的一个鲜明情景,就是我们几个脏兮兮的小手居然都染了指甲。那是凤仙花的汁液,用锤子把花叶砸烂,想亮红就加点明矾,颜色深一点就加点炭末子进去,然后放在树叶子上裹在指甲位置,只消几个小时,整个手指都呈现出红艳的色泽。我们几个爱臭美的女孩子还试着把铁筷子放在蜡烛上烧热,把前额的刘海烫得卷翘起来。说到这些,大妈也可能是岁月的一个参照物,因为在我渐渐长大的同时,我也看到了那个常在门前翻晒粮食的泼辣妇女一天天成为了步履蹒跚的老人。时间的筛子似乎没有漏洞,每一个人都在它的掌控下无处遁逃,在多处年久失修的记忆里,大妈始终和那个村庄一样保持着缄默。
秋天的风和粮食的光。一个个饱满的仓房让来往的笑脸陡增。早起的鱼肚白刚散开,橘黄色的光线便一泄千里,太阳把人和田野的影子拉近,无数的麻雀在劳作的头顶哧啦啦掠过。乍起的风有时是轻柔的,有时是急迫的,大多时候是散漫的,农作物或高或矮,或青或黄,都随着风的节奏摇曳生姿,露珠晶亮轻盈,反射着七彩的柔光,所有植物的香味混合在空气里到处流动。生存的空间巨大,人在此间极容易迷失。此刻想来,那么多的欢活在我印象里也只有那一刻的定格,即使是再能缓冲几秒也好,但那确实只是一个瞬间,一个真实而又绝妙的短暂梦幻。
如果没有那些树木遮掩,我肯定还能看到母亲坐在那些旧日场景里,把针尖在头发里蹭蹭然后扎进手里的鞋底,麻花样的棉线像风箱刺刺作响。夕阳的半边脸落下去,半边脸还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老牛的哞叫,羊群的咩咩,回家的洪亮吆喝声,都回荡在村庄上空。李叔又是扛着麦耧咯噔咯噔走在最后,在巷子的最后一抹明亮里,他的脸庞呈着土地的光泽,壮实的背脊上汗渍斑斑,那种健康与朝气那么容易打动人心。也许他从没注意到会有一个孩子关注他,他走着,不时还一手紧紧裤带腰子,估摸是新媳妇给做的裤子过于宽松了吧。大伯照旧在收拾他的农具,用瓦片把那些锄头犁铧上的土刮得干干净净,大妈在她的一大丛紫茉莉后往灶膛里塞着柴禾,火光映红了她瘦削的脸,内向的她不善言词,但只要做好吃的,她总要爬到墙边梯子上,照着我家喊:麦妞,麦妞,过这边来。麦妞是她给我起的绰号,我小时候胖她就把我比作了一种粮食的虫子,这几十年,只有她这样叫过我,这个名字,也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私密。小虎子跟在一群羊的屁股后面不停地捡着粪球,我捂着嘴巴吭哧吭哧地乐,那家伙那时刚三岁,我告诉他羊粪球就是米粥里的黑豆,他就抢着要回去在他妈面前邀功了,不过,这事儿,后来我是挨了母亲一顿好骂的,原因是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而是小虎子回到家就直接把‘黑豆’给下到了烧开的锅里。
往事就这么断断续续,它们端坐在记忆的光影里,匆忙而深刻,简短而温情。
4
往往春天还在东边走着,西边就光起了膀子,再来一阵子桃花雨,从屋檐,到地角,村庄就更加欢势了。在这里,牛马跟庄稼亲密,河流与远山默契,人和村庄美满,思念是一剂药引,我就是那个走乡串户的郎中,搜集着这些零乱的琐碎。
村庄初秋的气候是相当宜人的,庄稼长势旺盛,河水清澈,阳光投进水面像撒进了千万颗星星,墨绿色的薄荷草散发着芬芳,凉爽的风从彼岸飞来,这种感觉无法不让人心情开阔。时间飞逝,它从不会多余减少或者停止前进,一个年轮,见证着一棵树的成长轨迹,生物的特点大抵都是这样习惯了循环轮回。我的母亲有时在镜子前拿着一根白发,就说,看吧我真老了。她还说:是你们催着我变老的,但,我不老,你们怎么长大?
我便有了一点很自满的发现,即便在这个季节,麦苗还是会发芽的,而且,几乎两天一寸地长,在平房的檐角下,它们是遗落下的种子,把应是春天做的事挪到了另一个时节,随着空气阳光和薄瘠的浅表土就任意勃发。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陨落,季节的混淆却不可能引起大家对自然本身的疑惑,除了我在那傻傻寻思外,所有人应该都将此视为无物罢。
很可笑的是,十三岁前我分不清阳历农历,还会认为我会每年都是一个新的属相而显得异常期待新年的到来,后来和人谈起这些囧事,却有相当多的人承认和我犯过类似的错误。看来,这世上,也不只是我这样昏头昏脑地在过日子了。
躺在麦秸堆上,我们长时间地仰望一架忽隐忽现的飞机,那个有着两片翅膀的银色怪物把白云撕成一缕长长的棉条,天空没有边际,风把那根棉条甩来甩去,直到一切都在迷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几个不穿鞋子的逃学孩子才敢放肆叫喊:飞机飞机下下,落到这里坐坐。在懵懂的思想里,飞机是一个外星球的怪物,它会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可怕的地方,扔进一群怪模怪样的人群,那种惧怕在那时显得颇为真实并谁都不会以此为耻。
有些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抓住些记忆的影子了,一道道精致的光托举着整棵树木,如果伸出手,就知道它有多高多长,如果抱着它,便知道它有没有父亲的腰粗,它站立和躺下的地方依然在适合它的原地,但关于它的更深层的东西在我清醒时又是含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承载着我希冀的东西就化成了一只会飞的昆虫,倘若它在梦里再次出现的话,那片波涛起伏的田野就会成为一个容器,它划过植物,穿透云彩,虽然它尽力飞行着,速度很快,但一团火挡住了它前进的脚步,所以,它还会回来,在我心底的某一处长驻。
5
有一年除夕,父亲顶着满身的风雪进了家,从他怀里掉出来一只瘦弱的花猫,父亲说,他在路上走着,这猫就跳在他脚上死活不走了,他只好把它抱了回来。昏黄的灯光下,我只看到那猫绿幽幽的眼睛,一个瘦小的轮廓,连毛色都没分辨出来什么颜色我便睡着了。那晚的梦做得混乱绵长,幼小的身体里不知哪来的奇思怪想,反正到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时,竟没有了往年穿新衣的兴奋,竟赖在了被窝里试着拼凑那些梦。那只猫后来睡在了炕头上最暖和的那个位置,它看着人的时候永远有一份警惕的胆怯,但它也明显是活泼调皮的。白天它卧在母亲揉好的馒头旁呼呼大睡,晚上,它上蹿下跳把家里弄得叮咚作响,不是酱油瓶倒了就是茶杯掉到地上碎了,对于父亲的呵斥,它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小脑袋在父亲手上磨蹭来磨蹭去,眼睛里的柔情让父亲轻易就原谅了它。常常我会长久地注意它的行踪,看它从粮缸的缝隙里耸着肩得意地走出来,看它站在小平房的花栏杆上慵懒地舒展身体,眼睛里的光一天比一天更有威慑力。它大了也胖了,然而,就在三月份的一个深夜,我听到了它一声异样的嘶叫后,就再也没见过它。那是一只母猫,但我从没有抱过它,我只记得它锋利的爪子留在经过的器具上的尖刺声,那种声音想起来就让人没来由地浑身发痒。
母亲在纺棉花,纺车转动时是没有声音的,只有棉线轱辘转起来时发出蜜蜂般的嗡嗡声。天气晴好,母亲把纺好的线煮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晾满了一院子,我特别爱闻那种颜料的味道,那味道占据了整条巷子,甚至向整个村庄蔓延,蜜蜂在这时也成群结队,房后的油菜花田里就是它们的交响音乐会。对旧事物的迷恋让我迷惑,时间越久竟越鲜明,错开的也更怀念。
今年在郊外春游,走到一片麦田尽头时,出现了一小片油菜花田,我看到了那些失踪过的蜜蜂,一只老猫的影子好像也倏忽出现,一层突起的水雾中,我复制了往昔,并成功粘贴在了此时的文字中。
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我记忆存储器里真实的一部分,现在,春天又快来了,那些欢快的精灵都从梦中预备着醒来,那些还似昨日的树木花朵在天空下依旧安静并且美好。
6
刚刚离我而去的秋天和楼群间逼仄的光,微微荡漾的夜色和像酒水一样暧昧的笑容,在陆离的霓虹灯下立体的广告标志,不远不近的存在,没有感情只有生存的现实。就这个与希望背离的某个地方,我还喘着粗气发着毒誓试图脱离开那片土地。一个流浪者,一些人,一些事,躲在黯然的阴霾后遥想着能成为我们羡慕的那种辉煌。
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重复度过,明媚五月,流火七月,没有运动的就没有静止的,形同没有离开的就没有守候的。
无法描述的在记忆里并非一片空白,那些被遗忘的也一样存在。我还记得有些片段,没预料地,一件事情刚开始就结束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只能听到时间的风呼啸而过,痛苦或甜蜜像明天一般陌生。再对着一些事物张望,天色透彻地蓝,老房子的窗透着惊人的亮,那样一个远去的世界突兀地矗立在记忆的空地上,直接地填满我的眼眶。一团火光活跃着穿过墙垣,一滴滴水珠子扭曲着向上,那强势的热浪虽然默不作声,但却像一匹没有驯服的烈马,重重敲击着此刻我在城市的夜晚。
我甚至喜欢上了冥想,这样呆木的表情在一切缠绕的嘈杂声中尘埃落地,然后,睡觉吃饭,工作忙碌,等待一些更有意义的事物鳞次出现。
回忆是一回事,时间是另一回事,它们走在各自的路上互相寒暄问候,却又不是朝着一个目的地驻足。经年,谁也不曾思量过,我们到底珍惜又错过了多少光阴,哪一些才是我们生命中最值得珍藏的东西。地球是一个天体,时间也不仅仅是白昼与黑夜,空阔的轨道和炽热的火焰比肩为邻,我们眼睛看到的,心里所想的,在生命的幽微处总有熠熠点点的光芒时刻照耀。
其实,记录就是我生命里的一种宣泄,这些文字打开来都是一朵朵漂亮的雨中花。未来没有定数,能想起的美好和能组织起来的片段连接在一起,它们,原本就是水下的石头和欢快的鱼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