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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十五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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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水缸:静悟的诗人  
  
  水缸呆在锅沿旁,水缸里不断清水。那些清粼粼的水,是活泛日子的水,是从遥远的雪山蜿蜒千里万里,从大地的深层输送到村庄地下的水。
  
  水源是一口老井,老井的青石板上爬满青苔。唯独站人的地方,踏出两个浅浅的石窝子。村里人汲水,必要俯下身来,低下头来,如同感恩这天地之水,以澄明,以无私,以源源不绝的爱,哺育着温暖的村庄。
  
  水缸放在厨房里,厨房就是一架低矮的土屋。夜很静,月很明,白白的月光打在水面上,水缸里就有了一轮皎洁的月亮。父亲说,水缸里不能缺水,缺了水的日子就像长在墙头上的草,撑不了几天就会蔫头巴脑。分工,不管大小,一二三四往下排,大哥二哥不在家,为了挣得自己岁月里的那条活路远走他乡,三哥保家卫国去当兵,家里就剩下父亲和我两个男人。当然,父亲已经行动不便很多年,挑水的重担就落在二姐三姐和我的肩膀上。剪子包袱锤,很多次我都赢了她们。背地里,我狡黠地告诉父亲,我爱出锤子,小小的一只手,像握紧的螳螂爪子,这样,二姐和三姐的剪子就不得不敛去锋芒。恍惚的记忆里,好像两个人忽然背过脸去,吃吃地笑起了什么。
  
  水缸里的水常年不断,二姐三姐的肩膀能撑起一片天。棉花捉虫打叉,玉米除草打农药,割草喂牛,拣柴做饭,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我呢,顽皮的像一阵风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下河捉鱼,上树抓鸟,后来趴在黄昏的油灯下看书写字。我咬着铅笔头,说二姐三姐怎么这么傻,我不总是喜欢出锤子么,为什么你们一次包袱也不出?母亲停下手中嘤嘤的纺车,说我才是一个十足的傻小子。你傻别人可没那么傻,明明是二姐三姐商量好了只出剪子,就为了让你少出点力气。
  
  我是傻,呆呆地站在水缸前面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月亮好像也在笑,笑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水缸不说话,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净明亮,能照见一个人的灵魂。
  
  我还记得第一次挑水的样子,父亲站在远处看着,我把两只脚踏进两个浅浅的石窝子。井绳三米多长,就像一条联系起来天与地,现实与梦幻的线索。我要学会和大地对话,我要学会向一口老井致意,我要学会向滋养生命与灵魂的水,倾诉心中太多的感恩。
  
  当然,我深深记得自己笨拙的样子,把井里的那轮月明,摇曳成一片闪闪的碎银光泽。盛在水桶里,就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月亮。可是我的肩膀实在瘦弱,可是我的力气实在还不够充裕。扁担硬生生地硌在肩膀上,不是前面高后面低,就是像喝醉酒一样左右摇摆。一次,两次,直到脚步渐渐沉实,直到肩膀足够坚强,盛在水桶里的水,再也不会像闪闪的碎银一样,泼洒一路。至此,水缸里终于有了我满怀希望放进水中的一轮月明。
  
  水缸是陶制的器皿。在乡下,哪一家的锅沿旁不周周正正放着一口浅浅的水缸。水缸不会悭吝,盛进多少舀出来多少,绝不贪恋一点一滴。勺子碰锅沿,柴火暖着灶膛,一口水缸里盛放的是一家人清清浅浅的光阴。你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成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水缸也就老了,老了的水缸依旧在乡间的厨房里恪尽职守。水缸不会歌唱,煮好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果腹生在乡村屋檐下的我们。吃剩的饭食,母亲用来喂鸡,母鸡就能咯咯下蛋,公鸡就能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喔喔叫醒黎明。路过庄稼院的鸟儿,母亲也会从水缸里盛一碗清水,撒一把粮食放在院落里。这样,就能听见唤醒春天的鸟鸣。
  
  水缸是父亲背了一袋地瓜干,去很远的集市上换来的。那时的父亲正值身强力壮,一口气把水缸背回家,放在厨房。一桶一桶清粼粼的水,就这样哗哗地倒进水缸,一口一口的人,就这样出现的低墙矮屋的庄稼院里。
  
  到老,父亲也没能赶上自来水。有时我会在宁静的夜里听见哗哗的水响,仿佛来自远山,仿佛来自一条清澈的小溪,仿佛是大地深处一条血脉奔涌的时光暗河,一直流进苍老的水缸里。
  
  水是活着的诗,水缸是一个日夜静悟的诗人。
  
  有些简单而质朴的诗句,往往并非孔雀绚丽的羽翎。当远年的暮鼓晨钟敲响,你听,沿着生命回溯的那条河流的源头,一口水缸泛起泠泠的水光,缀满闪光的词语。
  
二 石槽:一头牛的粗瓷大碗
  
  那口石槽的来历已经不明。也许,当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得不开始考虑养一头牛的问题。养牛就需要一口石槽,石槽就是一头牛的粗瓷大碗。这样,即便光阴再过贫瘠,我们也能安然度过乡间的苦难岁月。也许,是分队那年,当队长摇着一面小旗子分完了牛羊,面前只剩下一口粗笨的石槽。队长看着赖在一旁不走的父亲,说,宋老三,相中了?相中就领回家吧,日子久了也能捂热。
  
  当然,领回一口石槽的父亲,并未把石槽放在被窝里。他要喂一头牛,要耕耘属于他户头下的所有的土地,要喂饱我们一大家子人。
  
  石槽安放在牛屋里。牛屋是一座更加低矮的老房。门很矮,差点碰到牛的犄角。门框很窄,只能勉强挤进一头牛。牛屋也是我和父亲的落脚之地。秋天,父亲用秸秆和麦草,搭好一张软软的床铺,想起来,简直好过现在的席梦思。椽子头处,屋檐下,有我踩着门板放进去的连环画,和故事书。煤油灯燃起来了,蛐蛐声从门缝里,墙角处,和石槽底下传来,像一串清凌凌的音符,蔓延在牛屋的角角落落。父亲进进出出,把割来的青草和麦皮在院子里一遍遍淘洗,然后放进牛槽里。牛是温顺的动物,牛的咀嚼像一个颇有品味的民间美食大师。撮来撮去,吞进一大口草料,迷上眼睛开始咀嚼。沙沙,沙沙,仿佛一缕轻柔的风,弥漫在灯光昏暗的牛屋里。风与音符,想一想就让人陶醉吧,就是在如此美好的意境下,我用指尖蘸上唾沫,不知疲倦地翻看故纸堆中的故事和神话。
  
  有时,一个人的欲望不可太多。眼睛只用来看该看的东西,耳朵只用来听天籁发出的声响。味觉,最好学一头眯上眼睛拒绝草料的牛,幸福而满足。
  
  老屋的土墙上,牛用犄角刻画着什么。也许累了,想以此化解身上的烦躁与不适。也许不是,我在多年以后造访曾经的老屋时,在那堵墙面前陷入沉思。这是一幅无言的版刻:背景是天空和大地,苍茫的远处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飞鸟,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是葳蕤的庄稼和野草。多么深刻的寓意啊,多么让人心惊的领悟。一头在土地上生活多年的牛,它的沉默只能向一堵深厚的土墙倾诉。拂去上面粘连的蛛网,仿佛就看见一头牛真诚的模样。它依旧在咀嚼麦皮和青草,只是深邃的瞳孔里,慢慢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石槽,无名无姓的石头,甚至你不知道一口石槽的家居何处。但石头一定来自葱绿的山林。某日,石匠的大锤与钢钎,从一面峭壁上,轰然撬下。它知道,它的命运将从此和乡村维系在一起;从此,将和一头忠诚的老牛,陪伴寂寞而劳苦的光阴。
  
  那口石槽的石壁上,经过牛舌多年的打磨,早就光滑如镜。石头,钙,筋骨,当一头牛饮尽落寞,苦渡大地上的光阴时,莫非上苍已经伸出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那鞭痕处处的皮毛。
  
  其实,父亲不喜欢责打牛。父亲的脾气像极了一头温顺的老牛。阳春三月,燕子的呢喃融化了小河滩上的最后一层冻土,父亲赶着牛,缓缓走出庄稼院。把鸡鸭撇在身后,把鸟鸣挂上枝头。一头牛知道自己的责任与重担。你看它站在大地上的身影,无惧无畏,自始至终,以静默坦然面对瑰丽与多变。那黑黑的泥土,袅袅蒸腾的鲜活的地气,繁衍着生生不息的野草与粮食。
  
  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满野的谷物与野草,就是为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没有人想象当生活的家园如此空荡,是不是就少了哲理与思想。一口石槽的伦理就是将冷硬的石头打磨成可以温暖灵魂的器皿,一头老牛的姿态就是向天地日月觐献一生的血肉与忠诚。
  
  而今,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庄稼院里,脑海里扑面而来几个简洁的词语:父亲,老牛,石槽,静静的庄稼院,依次在心底复活。
  
  听听那滴答的檐雨吧,在不紧不慢倾述流淌的光阴。变的,依旧在变;不变的,依旧在沉默。像一座蹲守在时光角落里的禅,凝神处,莲花盛开。
  
三 陶盏:名字叫母亲的星子
  
  浓稠的黑夜,我们需要一点光明。哪怕火光如豆,也能点亮简纯的烟火日月,哪怕只有一丁点微光,也可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陶是温厚的,在制陶匠人的手里,那些来自大地的泥土,还散发着植物芬芳的气息。陀螺般转动。转动的泥土也能开出小小的花朵。你看那双粗糙的手,这双手耕耘大地,收获谷物,一样能如儿女般细心呵护,泥土盛开的花朵。在水的滋润下,浸入远年的履痕。祖先们一路走来,在祖先一路走来的荒野上,我们才有了温暖的家园。那煅烧筋骨的火焰,在一座小小的土窑里,将陶盏的前世今生,塑造成型。也许,一只陶的器皿并不精细;但一只陶就是如此憨厚的模样,在烈火的熔炼下,终被铸入乡村简朴的生活。
  
  它实在太小了,小小的陶盏,一如父亲的拳头大小。薄铁皮的盖子,薄铁皮卷成的油柱,攒进一根软软的棉线,就成了一只会发光的陶盏。
  
  做针线活的母亲,他的眼中满是慈祥与温暖。摇曳的灯光,把母亲的影子投射在山墙上,山墙上就有了一个端坐的佛像。我们的母亲啊,尽管没有可以静坐的莲台,但一样轻拈针线,为我们缝缀出一个美好的将来。你看她将一根闪亮的银针,在鬓发间轻轻一抹,一根线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温暖的衣,结实的千层底的鞋子,就这样穿在我们的身上与脚下。不管前方再多风雨,不管来日的长路有多少冷寒与崎岖,我们都能平安度过。
  
  手摇纺车的母亲,她的心地如棉。艰难的日月,为了省下一点点灯油,总是嘱咐我们将灯捻拨小一些。其实你不用担心,母亲的眼神在那时从来很好。驾轻就熟地手摇纺车,就像转动自己人生的寰球。嘤嘤,嘤嘤,洁白的棉剂子在她的手中一寸寸缩短,细细的棉线在棉锭子上越缠越长。乡间的日月,就是母亲的日月。乡下的灯火,母亲总是在摇曳的灯光下操劳到很晚。等到月上中天,你看哪一个母亲不是轻捶疲累的腰肌,站起身,像一个巡夜的哨兵,把庄稼院里清查一遍。锄头挂在树杈上,犁杖靠在土墙上,鸡们在高高的枝桠上做梦,那只忠诚的老狗,低低地吠了两声,以示自己并未擅离职守,一定会看护好我们简陋的家园。
  
  走在夜路上的母亲,将一直陶盏捧在胸前。不听话的风,左吹右撵,妄图熄灭黑暗中小小的火苗。可母亲识得风的伎俩,背迎着风,用胸膛和另一只手看紧这引路的灯盏。村后的小学其实并不太远,夜黑漆漆的,我凭着天空疏离的树枝,也能记得回家的路。只是,谁的小小的胸膛里没装过一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呢,总觉得漆黑的夜里有一双低沉的脚步,跟在身后。心,揪紧着;脚步,更加不安与恐惧,眼里只盼着那盏熟悉的灯火出现。
  
  有时候,你想也不用想,那个把你的生命当做自己生命的人是谁,那个把你的心跳始终和她的心跳接连在一起的人是谁。那是我们的母亲啊,乡间的母亲站在空旷的路口,像一棵迎向春夏秋冬的老树。把风霜雪雨踩在脚下,扛在肩头,只为呵护我们小小的身影,渐渐长大。
  
  我不能忘记一只小小的陶盏,就像永远不能忘记母亲的眼神。那质朴的陶,是母亲温和而亲切的面容。那细细的灯芯,是母亲短暂的一生。那盛装在陶里的是母亲的汗水,血液与泪水,无声的燃烧,换取黑夜中微弱的光芒。
  
  每一位乡间的母亲都是一颗闪烁的星辰。她们手捧陶盏,手捧一豆摇曳的灯火,在漫漫的夜空,闪烁成漫天星辰。你试着走出家门,你试着走向旷野,你试着走向那条绵延的记忆长路,一定会在某个熟悉的路口,重逢我们亲爱的母亲。
  
  她们老了,她们燃尽了一生的血泪,拨亮我们前行的灯火。她们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孑然而立,像一只沉默的陶,回到自己深爱的土地。她们像极了一个词——油尽灯枯,熬完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最终化成天上璀璨的星辰。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指明我们回家的路。
  
  轻轻拂去陶盏上的尘埃,薄薄的釉彩,依然像流动的云。能听见荜剥的火苗,能听见小河的流水,也能听见母亲手中的针线穿过岁月轻渺的叮咛。
  
  一豆灯火,化成生命中永恒的航灯。
  
四 椿树:有关土地的论语
  
  庄稼院里怎么能不长一两棵椿树呢。春天,擎起巨大的手掌,爬满青绿的叶子。夏天,米黄色的小花开遍枝桠。只有风,只有风是季节的天使,轻轻摇落那些金子般的花瓣,纷纷扬扬。
  
  椿树的生命是偶然的,就像生在乡下的每一个儿女。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地,我们的祖先就在这片丰饶或者贫瘠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有植物的天性,也有一粒种子深深许下的诺言。你看墙角里,说不定哪天露出一枚小小的芽尖。那是椿树试探春天的眼神。你看屋后的池塘边,过不了几天就窜出拇指粗细的枝干。青嫩的树叶在朝向晨风微笑,那是椿树多情而执着的儿女,并不遵从落地生根的至理。而是,从母株庞大的根系上萌发出嫩嫩的枝条。
  
  我走出小小的庄稼院。椿树米黄色花朵的气息在身后纷纷飘落。不怕的,在我们熟悉的村庄里,到处都有椿树生长的痕迹。小路旁,胡同口,谁家的山墙旁边,猪圈牛棚的上方,总有一株茂盛的老椿树。
  
  有时候,我怀疑椿树是不是像漫山遍野的竹子。它们的根深藏在泥土之下,它们相互鼓励,彼此搀扶,在一个贫瘠的村庄里,用蓬勃的新绿,彰显出生命的激情与渴望。它们不择地形地势,只要根之所及就能萌芽吐绿,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椿树高高挺立,不是松柏却依旧在风雨中傲然而立,春华秋落,细数光阴轮回。
  
  椿树是乡间的树王。当母亲告诉我每年三月三抱一抱椿树娘,就能长大长高时,我毫不迟疑地搂住那粗大的树干。娘,是天下最亲切质朴的称谓。类似于小时候撒娇,眼泪汪汪地看向母亲的眼神。而善解人意的椿树娘,总是不会辜负我们单纯的期望,日月轮转里,将一个如花的乡村儿女揽在怀里。谁不记得童年时的光阴呢。老祖母坐在椿树下,以朴素的自然辨证法,启蒙我们要像一棵树那样长大。她们交给了我们有关土地的论语,她们传授给了我们植物的生长心法。她们以泥土般质朴的语言,告诉我们年华的盛衰与爱简单的存在。
  
  一把老椅是父亲早年打下的,粗糙的工艺实在算不上如何好看。但结实而沉稳。没有上漆的板面,能清晰看出时光的年轮。那些年轮的中心,父亲告诉我这棵老椿树在哪一年发芽,哪一年添了我们中的哪一个,哪一年经历过洪涝与饥馑,哪一年大地丰腴。后来,父亲还是走了。在父亲走后的那一年,我将时光的年轮用碳水重重地圈阅。仿佛父亲的一生就活在了一株椿树的年轮里,花开花落,父亲会在另一个地方和椿树相偎相依。
  
  每一个人都活在乡村的年轮里,也只有一棵树才能深深懂得时间存在的要义,并慎重圈阅下自己走过的履痕。那扇门,也是椿树做的。当一棵树轰然倒塌,实的生命宣布结束,而虚的光阴则刚刚开始。
  
  天地间没有一棵无用的树。低矮的灌木可以伐木为柴,高大者可以架为栋梁。物尽其用。当一棵椿树作为一扇门,或者一张旧式的家具出现时,它就完全向我们坦露了直白的一生。
  
  时光是安详的,早晨的太阳蓬勃而出,把阳光撒向田野与村庄。在安详的时光里,我们在村庄和阡陌上来来回回,辛勤的耕耘总能换来沉甸甸的谷穗。日复一日的劳作,是农人的身影印证了土地存在的现实意义。在大地之上,谁也不可能是一只无根的浮萍。无论前方的路,有多么漫长,有如何夺目的光芒,家园与土地,才是最终皈依的原乡。
  
  一棵椿树的成长是淡然的。无需掌声和欢呼,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探出青嫩的芽尖。
  
  一棵椿树的质地是坚实的。哪怕时间抹去了那些清晰的纹理,敲上去,依然能听见远年的回声。
  
  一棵椿树是母性乡村笔直的脊梁。你试着去看一抹夕阳下淡淡的身影,依然能听见亲切的嘱托与叮咛。
  
  ——椿树娘,椿树娘,你长粗,我长长。当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庄稼院里那棵高大的椿树时,悠悠的乡情化作一脉清澈的暖流,在胸中流淌。
  
五 簸箕:野地上走出来的野孩子
  
  用来编织簸箕的叫做簸箕柳,簸箕柳又叫杞柳,长在一大片茫茫的野地里。野地就是野地,不适合生长庄稼,但并不妨碍长草。能长草的地方,就能生长葳蕤的杞柳丛。
  
  野地里的野风吹过,吹落沾满柳叶的露珠,吹出沙沙的声响,像弹奏一曲委婉的春之圆舞曲。在我的眼神里,杞柳像是正值豆蔻年华的乡间少女。柳叶的眉,柔软的腰,叶片上晶莹的露珠,就是杞柳清澈明亮的眼睛。这些可爱的乡间少女啊,用来编织簸箕,你想会多么充满灵性。洁净的阳光下,母亲坐在庄稼院里,一身粗布衣,一双灵巧的手,金闪闪的谷粒在簸箕里,跳跃,滚动。抖掉土,抖落空空的秕子,抖落混杂在谷物里轻盈的草籽。
  
  我见过祖父在月光下编织簸箕的样子。亮闪闪的篾刀蘸着月光,在青石板上细细打磨。那些削来的柳条,祖父用折断的筷子,轻轻一撸,就褪下青绿的衣衫。剥好皮的柳条不能太干,太干了容易折断。所以,我会经常看见祖父把放在小仓房里的杞柳条搬进小院,靠在土墙上,排排站好。祖父说,风干的柳条需要夜露的滋润,这样才能保持柔软的筋骨。一根柳条的柔软是你难以想象的,祖父把它们握在手里,左插右穿,甚至拗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柳条也不会折断。月光下的祖父,像一个资深的编织艺术家,手中的篾刀,从容地在手中挥来挥去,柔韧的柳条像细细的银色丝线,刺绣着大地上的水墨。
  
  经风历霜的杞柳条,看惯了野地上的风景,一闪身走进庄稼院,一样不改农人质朴的样子。闲暇的时候挂在山墙上,和杞柳框,杞柳编织的土篮呆在一起。有时还有一只绿蝈蝈,住在祖父为我编织的小笼子里。明媚的秋夜,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瓦砾下的蟋蟀和笼子里的蝈蝈一唱一和,滴滴,铃铃。作为一件朴拙的农具,簸箕的光阴也是这般从容。
  
  簸箕主要的功用是用来选种。每逢播种的季节,母亲会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筛簸粮食。我学不来那样娴熟的动作,1,2,3,4;2,2,3,4。像在做一套舒展筋骨的广播体操。左手抓住簸箕的边缘,右手轻轻一抖,簸箕里面就起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走了尘土,秕子和草籽。右手抓住簸箕的边缘,左手轻轻一颤,颗粒饱满的谷物就聚拢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二百多斤精挑细选的种子,就装满了蛇皮袋子。只等父亲的牛鞭轻扬,就洒落在整整齐齐的田垄上,等待春风唤醒幼苗,等待夏雨拔节鲜活的生命历程。
  
  簸箕有时也做盛放东西的器皿。是在青黄不接的时令,母亲看看已经见底的粮囤,叹了一口气,从阳光下的山墙上取下那面方方正正的簸箕。去借吧,乡间的借借还还从来没有人斤斤计较,但母亲却清楚记得簸箕上正数第几根编织的柳条,还债的时候,会多出两格来。轻借重还,暗合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朴素理念。
  
  我仔细端详一面经风历雨的簸箕,上面还残留着祖父篾刀的光芒,深处的纹理依稀透着母亲温暖的气息。柳木片的簸箕口,微微上翘,像一只饮尽百味,尝遍五谷的舌,苦也有过,甜也有过,更多的是曾经品尝过那么多劳动的欢乐。金黄的牛筋丝线,依然泛青。簸箕的边缘,是祖父从集市上买回的一杆青竹。用锋利的蔑刀细细剖解,就融进了婉约的山情水韵。它们在是否想念家乡,或者早已熟识了这个简陋的庄稼院,暮鼓晨钟,朝夕相伴,早与一根根柔软的杞柳条结下千里情缘。
  
  我从不怀疑杞柳的坚韧,就如始终相信农业才是尘世的根本。窗外的世界再日新月异,行走的速度在以遗忘的方式提升。那么,作为一只老去的农具呢,你的心情是否也在疲惫中深深质疑?到处是冷色调的塑造与打磨,随处可见漂浮的白色垃圾,它们到来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却需要百年千年的漫长光阴,才能缓慢分解。
  
  落满尘埃的簸箕啊,和别的农具一起在庄稼院里渐渐老去。连同幼年的那只蝈蝈笼子。有时我会站在屋檐下静听,穿过层层风雨,穿过深深结垢的鼓膜,才能听见农业深处压抑的呼喊。
  
  野地上的杞柳丛,很多年前就消逝在乡村的视野之外。所有务虚的树种一律被迫栽植成一行行高达的速生杨。我怀念那些柳条轻舞的光阴,就如同在坚硬的时代,总想找回一丝柔软来填充冷清的梦境。在梦里,只有柳叶的眉,柔软的腰,露珠在叶片上晶莹的眼神,轻抚大地累累的伤痕。
  
六 犁杖:最后的方舟
  
  父亲走了,犁杖的寂寞无人能懂。
  
  犁杖靠在山墙上,土墙剥落的泥土,覆盖在刺槐木的把手上。那些木质的纹理,那些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过无数次的纹理,此时,湮灭在无声而落寞的尘埃里。铁铸的犁铧,有一半湮没在庄稼院的泥土里。曾经的闪光不再闪光,曾经的锋利不再锋利;只看见被雨水侵蚀的铁锈,斑驳一地。
  
  犁杖也有年轻的时候,犁杖年轻时和父亲一样讷言有力。父亲牵出他心爱的老牛,只一个眼神,老牛便稳稳站在犁杖的前面。有时候,默契就是这样一种无言的情义,岁月不会给你什么,但会给你挚友般的信任与友情。时光带不走什么,但会让你深深懂得彼此的感念。即使不用言说,对方也会心知意领。再没有如此稳重的行走了,老牛的蹄夹走过万物苏醒的大地,留下一枚泥土的印章。不需要褒奖,田野上拔节生长的庄稼就是最好的馈赠。不需要催促,一步一个脚印的乡村,从来就这样稳稳前行。你见过波浪连天的海么,一头老牛所驾驭的乡村世界,就是一艘通向黎明的方舟。云开了,雾散了,飞鸟翱翔在天空,田野上奔跑着羚羊和驯鹿。没有一个物种不沐浴在大地的恩泽,没有一种动物能像一头牛那样可靠忠诚。
  
  打犁杖的六爷,是村里最好的木匠。单是木匠活的选材,六爷也会在一根木头前静默良久。梧桐树,轻便而空灵,可以打造女子的妆奁,一口梧桐木的木箱,历经百年,依然保持原有的形状,敲上去,空空有音,仿佛能听见焦尾桐琴的清音。一株历经沧桑与坎坷的苦楝树,一生养育了无数可爱的麻雀精灵。它们喜欢在树枝间穿梭,它们喜欢苦楝树上金黄的果实,它们执拗地把乡村当做可以托付前世今生的家园,叫醒黎明,唤醒炊烟,为寂寞平添一缕清澈的音符。这株已有五十年的树龄的刺槐树,还是父亲在小时候,牵着祖父的衣角,栽种在庄稼院里的。洒落过槐花沁人心脾的清香,蓊郁过遮天蔽日的阴凉。终于有一天,父亲狠狠心,将刺槐树放到。轰然倒塌的瞬间,一副上好的犁杖,已在父亲的脑海中雏形。多么圆润的把手,多么沉实有力的杖柄,每当父亲坐在田埂上,轻抚一把远年的犁杖时,就好像在轻抚情人的脸颊。
  
  那肯定是块上好的铸铁。你能看出作为一个打铁人严肃的表情。淬火,煅烧,锤打,在千百万次的叮当声中,唤来一面犁铧上隐隐的青锋。犁铧不需要尖锐,太过尖利的锋芒会触痛大地的肌肤。犁铧不需要冷漠,太冷漠的表情,会冻结春华秋实的热情。一面犁铧是内涵丰富的语言大师,当深深地插入泥土,种子播种的诗行,季节凝成的段落,露珠凝集的词语,已然将乡土的沉浑与壮美抒写得淋漓尽致。父亲在面对一面犁铧时的神情是缄默的,在缄默的表情之下,父亲在如镜的反光中,看见自己与泥土相亲的一生。
  
  学吧,学会像一头牛那样,沉着而坚忍,才能开垦出水草丰美的生态家园。
  
  学吧,学会向父亲一样讷言而温情,才能深入泥土的精髓,一次次耕耘,一次次收获,渡完这辛苦而充实的一生。
  
  学吧,学一架犁杖,它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表达,它的表达便是秋日田野上沉甸甸的谷穗。
  
  我深深记得那样一个暖暖的黄昏。家园的落日挂在玫瑰色的穹顶。父亲交给我那把鞭子,也教给了我所有与泥土相关的箴言,学会与泥土相偎相依,便能迎向一个华枝春满的生命轮回。
  
  无疑,我的双手在颤抖,当刺槐木的把手握在掌心,我能感知到来自泥土深处大地的心跳。我知道,那天的老牛不是由我来驾驭,而是一头阅尽人间春秋的老牛,在牵引我走向远方的路。那天的犁杖也是隐忍而屈从的,它知道每个乡间的后生就是这样生涩地一路走来。犁沟是弯曲的,在弯弯曲曲的犁沟里,我的身影从此叠印于泥土。从此,无论过了多少年,在深情书写乡村的很多桥段,你都会看见我的名字。
  
  走过就是走过,在最后我宁愿放弃抒发作为一架犁杖的落寞与失意。无论时空如何转变,在史书的册页里,在永恒的大地上,在某个小小的庄稼院里,一架犁杖选择尊严地老去,告诉我,不要轻易遗忘故乡和土地。
  
七 阡陌:蜿蜒的众生之路
   
  一条阡陌是蜿蜒的众生之路。是大地隐约的纹理。
  
  乡间有草,有了野草的日子才显得充满生机。秧秧草是季节的旁支末叶,你不要嫌它琐碎,也不要觉得无理,它要生长,要把郁结在心中的块垒,抒写成千条万条的枝蔓。沿着其中最长的一条,就能找到通向童年的路。
  
  家中养牛,牛要吃草,其实牛的日子本来就那么清简,我们没有理由不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杞柳条编织的土篮,在阡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玉米斑驳的影子下影影绰绰。我是最爱偷懒的那个人。往往三姐二姐的土篮里装满了青草,我还坐在树荫下望天。天是蓝汪汪的一片,没有草,也没有庄稼,更不见长满秧秧草的千百条阡陌。不用谁抱怨,我知道我的骨子里长满纠纠缠缠的秧秧草。我的想法太多了,比如变成一只云雀在蓝天飞翔,比如哪怕变成一只绿色的蚂蚱也好,这样就能成天游手好闲地在田野上游逛,而忘记人世的奔忙。
  
  一条阡陌是鸟儿所记下的回家的路。清晨,鸡鸣啄破天空,乡间小贩的吆喝声,惊起一串汪汪的犬吠。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老祖母的话从来这样充满哲理。斑鸠居住在刺槐树的树枝上,过了桃花逐水,过了布谷司勤的节令,孕育了两只可爱的儿女。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小生命,催促着斑鸠母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艰辛的觅食旅程。阡陌上静静悄悄,有遗落的粮食,田野里有肥头大耳的虫子。一条阡陌弯弯曲曲,沿着小河,走过田埂,通向蓊蓊郁郁的密林深处。无疑,生活的长路布满艰辛,谁的头顶都悬着一把不可预测的达摩克利之剑。
  
  那天我在长长的阡陌上,看见一只停止呼吸的鸟儿,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斑鸠母亲没有逃脱背景中埋下的凶险,没有在折返的途中巧妙穿越那条生命的阡陌。它的死,足以让一条乡间的阡陌弯曲,恨不在听到一声枪响或一只弹弓缓缓拉长时,向一只鸟儿告密。光阴在轮转,时光在延续。也许当斑鸠的儿女长大时,就会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再安静的海面,也酝酿着深处的漩涡,再平静的阡陌,也充满坎坷和崎岖。
  
  只有乡野里的路才被称为阡陌,只有田野上的阡陌才走过俊逸的马和忠诚的牛的身影。那个赶着牲灵的人,一生也在阡陌上放牧自己。他的感觉是敏锐的,瓦蓝的天空飘来一片云,或静悄悄的田野上吹来一阵风,就知道众生之神在行云布雨。那些干渴的禾苗啊,在他的心尖上颤动,把眼神齐刷刷向一条隐约的阡陌看齐。一匹马儿的欢乐就是在田野的深处奔跑,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它是超凡脱俗的,高高地昂起头向着太阳嘶鸣,仿佛就看见田野深处繁花盛开,五谷丰登。它是驯服的,而深知农业才是大地的根本。从此,将沿着铺满野草的小径,辅助我辛劳的父亲耕耘播种。
  
  父亲一生只养过一匹马,通体洁白如雪,让驾驭它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如此渺小。马蹄哒哒,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那匹马从庄稼院里奔向田野,又在梦中等来父亲披星戴月从田野上返回。有关一匹马的老去,至今我还不敢仔细描述,当它苍老地站在夕阳下的旷野,每一条阡陌都流淌着腥红的血色。落败的秧秧草是悲悯的,在望向夕阳的刹那,结露为霜。穿过阡陌的飞鸟是感伤的,把一声声带血的啼鸣洒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把对生命的赞歌,高唱入云霄。
  
  我认识在阡陌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他们是我的乡亲和父兄。我们的村庄太小,在大地的版图上很难找到自己的坐标。我们的路是逼仄的,从一条阡陌跨上另一条阡陌,视线只看见旺盛的庄稼和蓬生的野草。但我们的生命却如此宽广,把每一片土地都看做是自己血肉的身躯。那一棵树,我们会深深植下,让根须直通大地的核心,以年轮记录彼此之间的交流与感恩。那一株草,不管多么渺小,我们会看着日升日落,迎来花开,又迎向凋零的自然法则。生命就是一个洒脱之人,一个人简简单单过完自己的一生,最后在一条阡陌上,在金黄的秋天静静归去。我认知那份洒脱与从容。从此,由六爷耕耘播种的那片地,每年每年都会生长出一个人的气息。春天是一缕嫩芽朝向朝阳的抒情,秋天是一株草望向夕阳时淡然的微笑。也许,那天的六爷知道自己的路之将尽,一个人踏上秋日的田野,走向熟悉的乡间阡陌。他抚摸着阡陌的每一丝纹理,就像抚摸情人的肌肤。这一生,说长就长,长的像走过千山万水,最后还是走进故乡的泥土。说短就短,短的像一条阡陌,一场梦,而今依然能细数每一朵花开。
  
  父亲豢养的那匹马,始终在我的记忆里飞奔,长长的鬃毛,如电的眼神,一身洁白如雪。在哪条阡陌上,白马终于长大,驾着车辕哒哒走向丰收的田野。在哪条阡陌上,白马与车轮泥足深陷。执拗的父亲心头火起,终于高高地扬起马鞭。又是哪一条阡陌上,老了的白马和父亲相互依偎在一起,看残阳如血,垂垂地落向无边的土地。
  
  我能看见自己从一条阡陌上走来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而今只能在岁月的深处冥想,瓦蓝的天空下,鸟儿在自由飞翔,野草和庄稼葳蕤生长,在田野的书笺上,横横纵纵的阡陌像小篆一样古典而流畅。
  
  铭记或遗忘,只有阡陌才是一条充满生机的路。它的名字叫乡土,他的归属是农业,它的未来但愿依然能托起众生的梦想,在繁花深处,深念简洁的纵横交互。
  
八 磨刀石:与时光交锋
  
  很多时候磨刀石是孤独的。磨刀石的隐忍来自于对时光的笃信,笃信一片薄薄的刀刃,终究会磨砺出耀眼的锋芒,而后暗藏于心。等季节的拐角,等谷物成熟,手起刀落,收获像日月一样饱满的喜悦。
  
  一把镰刀挂在山墙上,想念麦子,五月的杜鹃鸟匆匆赶往祭祀的路口。不要浅薄的欢喜,不要轻佻的姿势,当五月来临时,父亲的眉骨凝成山间一团滞重的云。他在掂量什么,在掂量每一株麦子成长的背面,几多沧桑和风雨。他在掂量脚下的土地,时光像一匹飞逝的快马,马蹄哒哒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父亲的目光缓缓移到山墙上,斑驳的土墙,像出土的秦简,写满祖先的辛劳与汗水。那把业已生锈的镰刀,是先辈留下的唯一物证,青锋隐藏于内,憨厚隐藏于内,智慧隐藏于内,手起刀落的绰约舞姿隐藏于内。
  
  一块磨刀石就是真实的时光之石,你要打磨的不过是正在成长的自己,混沌不怕,包裹在外的锈斑与尘土不怕,当一把镰刀蘸上清澈的月光,收获已然充盈在心。
  
  我熟悉父亲在月色下磨镰的样子,大大小小几把镰刀一字排开,像列队在大地上等待检阅的士兵。凝神,对视,一把镰刀的质地,用手指轻轻一弹,就能听见噌泠的回声。沉闷的,短暂的,像一块泥巴糊在墙上的声音,肯定铁匠马三在打铁时做了手脚,掺上了不中用的铁砂。轻盈的,飞旋的,像刹那升腾的火焰,在风中欢快地舞蹈,像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依然站在树的枝头,凛凛的寒风吹过,还在用饱满的声音呼唤秋风。磨镰时的父亲是虔诚的,月光如水般流泻,流过无尽的夜空,流过滴水的瓦当,银子般闪耀的光芒落在庄稼院里,父亲一伸手就能从盛满月光的水池里蘸取一些,放在磨刀石上。父亲磨镰的动作是极富节奏的律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七正三反,把镰刀反复在凝滞的时光之石上打磨。
  
  磨砺既是一种真诚的交流。磨刀石在将自己的坚硬打磨之后,陷入无边的空洞:莫非此生的意义就是一点点将自己消磨?莫非最后的结局就是为了成熟,为了一场又一场适时而来的收获披肝沥胆?镰刀的回答是豪爽的,在一次次蘸满月光被打磨之后,像一个敢作敢当的义士,深深记得在月光下的轻轻一诺,从容奔赴就义的战场。
  
  一块磨刀石和一把镰刀要多久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就像一个人匆匆行走在虚无的时光里,要多久才能领悟生命的真义。
  
  我操起一把镰刀的样子实在笨拙,草丛里一只休憩的蚱蜢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在五月的田野上游逛的那条蛇,一声窃笑,隐匿于草间。有时候,人是不能气馁的。生命也是一块沉重的磨刀石,人走在风里,就像与生命的磨刀石擦肩而过。呼呼的风声就是打磨的声音,直立的身影就是一面隐忍的刀锋。你需要正视,需要坦然面对。除此,别无它途。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被时光打磨掉的,在他还是青年的时候,可以轻松地挥起一把铁叉,将几十斤的泥块,高高抛起,稳稳地落在墙头上。和散兵游勇的麦客一起南下北上,日夜挥舞一把闪亮的镰刀,为别人打下收成,却卷刃了自己的锋芒。多年以后,父亲努力抬起那条僵直的右臂说——想当年,唉!目光深深地投入一片浩淼的暮色。像一把终被锈蚀的镰刀,再也舞不出漫天光明。
  
  一块磨刀石具有沉默与善良的品性,他的讷言就是对时间无声的倾诉。他在想念,想念当年的明月流水,一望无际的麦田像一面金黄的画幅。金色的,对,金色的田野是庄户人家永恒的梦。土地是沉默的,时光是沉默的,就连天边的飞鸟,在成熟来临之际,一样陷入无边沉默的感恩里。此生,谁见过如此充满后现代主义气息、魔幻的画幅呢?一株株麦子把纤细的勾勒进行到底,一轮红日,将浓重的油彩尽情挥毫,一股风,携着昨日的疲累与忧伤,在金色的田野上,与希望和幸福重逢。
  
  开镰,每个人都将这个生动的词语按捺于心。而此时的光阴,一如磨刀石般绷紧了神经。
  
  锵——我喜欢刀刃贴在磨刀石上的第一缕声音。是召唤,是贴服,是一种悲壮面对另一种悲壮的安抚与允诺。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升起在乡村的上空。父亲的那把镰刀,钝了,倦了,锈蚀在时间的拐角。而我的青锋利刃刚刚开始,尽管在第一次面对如隐者般的磨刀石时,我的动作是笨拙的。但是,我相信无言既是鼓励,我相信一轮明月永远是天地间最温和的眼神。就像母亲,老祖母,母性的乡村。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时,予以慈祥的微笑,予以圣洁的征衣,好义无反顾地走向无边的田野。
  
  锵——第二缕声音欢快了许多。像夜莺柔软的歌唱,像婆娑的树影里,月光女神业已降临,掩映于简陋的农舍。这是时光与生命的融合,这是一种忘情的温柔抚摸,尽管我们都会在不断的磨砺中渐渐老去;尽管,我们会像一支摇曳的红烛,终将磨灭最后的焰火;尽管,我们最终会像一把在风雨中锈蚀的镰刀,再也看不到辉映日月的光芒。但为了这片多情的土地,我们曾经如此真实地来过。
  
  锵锵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千里万里的月光,荡开一圈又一圈清澈的涟漪。一块磨刀石终将老去,化为尘,化为土,化作无边的风月,混入时间的虚无。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轮回了,一块磨刀石的消逝隐喻了什么,相信只有吹过乡间的那缕风能读懂。
  
九 织布机:外祖母的老式机车
  
  我在织布机卡塔卡塔的声音中睡去,身旁是茂盛的田野,庄稼在蓬勃生长。飞过天空的鸢尾鸟,姿态优雅而从容。清澈的天空,被外祖母粗糙的大手,洗涤出天蓝和云白,为大地披上一件圣洁的嫁衣。那些草,是外祖母豢养的精灵吧,在庄稼的空隙中游走,和农人的锄头打游击,捉迷藏。
  
  这是一台属于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彼此的情境不过是在一架简陋的织布机上,外祖母用柔软的布条将我背在肩膀,一边哼唱乡村的谣曲,一边织布的样子。到外祖母家,连着一条蜿蜒的小河。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穿过茵茵的杨柳,穿过一大片斑驳的春色,在走近一棵百年老树时,停下脚步。外祖母的神情永远慈祥。普天下的外祖母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房,对待已嫁他乡的女儿。在外祖母家,母亲是唯一的女儿。两个舅舅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故乡,远去白雪覆盖的关东大地。
  
  一架织布机的样子是笨拙的,每一处木质的部件还散发着遥远的母系氏族气息。我想,在那个混沌初开的世界,每一个女子的骨子里,都流淌着勤俭持家的原生传统。男人上山,捉鱼砍柴,采集树种野果,狩猎飞禽走兽,为一家人谋生。我们孱弱的母亲和外祖母,收集棉麻与蚕茧,然后,坐在流水的青石板上,缠绕,洗涤。那是多么柔软的丝线啊,维系起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符号与气息。大人的纹路粗糙而结实,孩子的面料细腻而温暖,就这样度过无数漫长的饥饿与荒寒,将历史深处文明的丝丝缕缕,错综复杂地织结在一起,缝补在一起,供今天的我们遥望与怀想。
  
  简陋的乡村自有最简纯的生活轨迹,那些田野里采下的棉,在月光下被外祖母用纺车嘤嘤纺成丝线,棉的白,月的白,和外祖母花白的鬓发绾结在一起,像流淌不尽的时光长河。织布机也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设备。外祖父将一棵大树放倒,每日里削削砍砍,就初具了一架老式机车的模样。棕绳是早些天备下的,卷布的滚筒到了一定的时间,外祖母会下来缯一缯,好让织好的棉布结结实实缠在滚筒上。每一次去外祖母家,我怀疑外祖母从吃剩的鸡骨里,挑出两根结实的腿骨的真实用意,插在墙缝里,一任时光催化剥蚀残余的肉渣和骨筋。到后来,看见外祖母缯布时,才明白了鸡腿骨原来是最好的摽子,紧紧地将棕绳扭紧。这样滚筒就不至于撼动丝毫半分。撞板是有力的,顺滑的,每一声砰砰的声音都来自那里。经线是起先穿好的,放在高处,像有轨机车上来来往往的线路,连通起点与终点。鱼一样的梭子,在外祖母的手里滑进滑出,以至于让人觉得一把飞梭是乡间生命力最强的精灵。像机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来来往往中担负起乡土文化前进的巨大引擎。我不能详尽描述一台老式织布机的内部构造,就像每一次看见一件件老去的物件上落满尘埃,到底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担负起多么繁重的劳作。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在每一件老去的物件里,凝集着祖先的血汗与泪水。如今在乡下的仓房里,一架从外祖母的织布机上拆下的踏板。静静躺卧在墙角。那是一对被剖开的刺槐的木板,相似的纹理,证明着同样来自于大地母亲的造化之手。它们无言着,沉默着,在空荡荡的乡村,像一个优秀的滑浪手珍爱的滑板。还在想念曾经的涛声,与弄潮人执拗、像海鸥一样飞翔的身影。轻轻拂去落满的尘埃,两个深深的脚窝赫然在目。呵,那是外祖母的足迹吧,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野,驾驶着专属于自己的老式机车,缓慢行走。卡塔,右脚起左脚踩下,将飞梭上的纬线牢牢编织在一起;左脚起右脚落,又是一次急刹车,将经线重新整理。
  
  这是一种近乎枯燥的劳作。外祖母不得不坐在织布机上努力睁大眼神,她知道人生专列的每一个驿站与路口,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飞梭的双手,和踩踏的脚步。她想象着每一年给远在关东的舅舅捎去的家织布,做成棉衣穿在身上,抵御思念家乡的冷寒。那一份流淌在骨子里的暖,从来就不会在游子的血脉与念想中消失。
  
  这是一连串近乎迷醉的姿势,被缚住翅膀的飞天,用灵魂也要飞翔,起舞。她们是女性,更是母亲。她们是飞天,更是农耕社会博爱的神。你看她们专注的眼神,能看见每一根细微的断线,用柔软的心肠绾结。你看她们操劳的双手,从锅碗瓢盆的奏鸣曲刚刚谢幕,就走向宽阔无际的田野,采一把野菜充饥,饮一滴清露解渴。然后,端坐在每一股原动力来自她们血肉的老式机车上。
  
  我曾经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黄道婆,那端然静淑的模样分明是外祖母当年的样子,走进泛黄的历史册页。她有佛的良善,有菩萨的慈悲心肠,也有女娲血脉里的母仪天下的因子。家本农家,国本浩浩的农业之国,细细梳理每一根现代化的链条,哪一本卷宗深处不写着绵绵农业带来的启迪与恩泽?
  
  而我们是善忘的人。坐在手可及天的楼盘上,还在夸夸其谈理想与抱负,离经叛道的聪明,或暗度陈仓的蝇营狗苟,将土地像蛋糕一样切割,瓜分,据为己有。将大片大片的良田与山林一一摧毁,代之以污秽的斑驳与断裂的沟壑。
  
  外祖母老了,老了的外祖母再也不能把我背在肩上,驾驭着她简陋的老式机车,载我驶向一个又一个青青的家园之梦。嘱托母亲,将织布机运到我们家里。
  
  所以,少年时的我有幸看见一卷卷织好的布匹,从滚筒上卸下。靛蓝的家织布,像一片云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涤,然后,和很多人家的悬挂在一起。这是母性乡村带给我们的温暖与从容,当母亲们站在老河滩上,看着我们在自己亲手编织的云彩里,穿梭长大,脸上绽出希望的花朵。像一架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停靠在花开似海的彼岸,春色满园。
  
十 风箱:村庄柔软的呼吸
  
  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的乡村并不缺少温暖。
  
  橘黄的油灯点亮,母亲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摇曳。柴草窝,是一个永远的好去处,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循着星光的微茫指引的路,回家。回到寂静的院落。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炒菜,熬粥。父亲坐在蒲草团上烧火。这是父亲驾轻就熟的活计。瘫了的父亲,右臂不能自由伸展,好在老天有情,还留下一只强健的右臂。把火柴放在膝盖上,右手熟练地点燃麦草。轰的一声,灶膛里的燃起了熊熊的火光。添柴,抽动风箱,像一个熟练的舵手,驾驶着一艘简陋的帆船,驶向乡村生活的海洋深处。
  
  我喜欢柴草窝里温暖的时光。一个人躺卧在清新的麦草上,和两只白色的小兔子逗来逗去。同样,柴草窝也是它们遮风避雨的家。在厨房的一角,用木板钉了一个小小的兔子笼,洞口敞开,以便它们能在柴草窝里自由来去。
  
  或许你没见过风箱。这个笨头笨脑的木制器具,通常安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从外观上看,像极了一只未上漆的木箱,但是里面空空如也。要说盛放,风箱里从来装着用不完的空气,用不完的风。风箱的里里外外,没有一颗铆钉,全部是乡下最好的木匠木匠六爷手工完成。开榫,镶嵌,薄薄的木板简单拼装在一起,就成了风箱的雏形。当然,一只风箱有如此巨大的肺活量,就有一个宽广的胸怀。一张薄薄的木板,连上一副光滑的拉杆,就能自由抽送。前面是口,是舌,每一次抽拉,小小的盖板便会自由开合,吸入新鲜的空气。后面是鼻,鼻孔,呼出污浊,呼出用过的气体,所以,每一次抽拉风箱都会吐出一股小小的风。呼呼,呼呼,鼓动火焰起舞。呼呼,呼呼,把柔软或坚硬的柴草,燃烧得哔哔剥剥。我喜欢如此简单的歌谣,在不变的音符里,父亲气定神闲。薪火相传,是父亲交给我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在原始的解读里,明白一缕飘摇的火焰接续着乡村的命脉。我也深深知道,当父亲只剩下半个身子时,只能以如此简单的劳作,向母亲做出深深的忏悔。没错,在这个九口之家,母亲的抱怨从来很少,家里家外,默默操持着一家人简陋而沉重的光阴。
  
  其实,风箱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每每母亲将凌乱的公鸡翎毛收藏起来,让我一直心存疑问。给姐姐们做毽子?或绑一把拂去尘埃的鸡毛掸子?不是,都不是。
  
  每当母亲看见父亲将风箱抽拉的更费力、频率更快时,母亲说,风箱该绑鸡毛了。暖暖的阳光下,母亲将风箱的挡板卸下来,我才看清作为肺叶的挡板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一块木板,周边用棕绳将一羽一羽彩色的鸡毛,缝绑上去。好看当然是好看,每一片翎毛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釉彩,随风而动,像是插上了翅膀,就要展翅高飞。但此时的羽毛不过是为了减小挡板与风箱之间的空隙,好让父亲的每一次抽拉更加轻便,而吐出更多空气,更多的风。
  
  很多年,我家厨房的灶膛口总是贴着一张酷似杨柳青的年画。母亲说那是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腊月初几,有人敲门,母亲一定会请来一张灶神贴在灶膛口。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不变的联语,却能让父亲心生更多的宽慰。是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个简陋而贫穷的农家院落,子子女女都已长大成人,出息不出息,乡下的父母并不在乎;只要每一个儿女平平安安,仿佛就完成了他们一世的心愿。正月十五送火神,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燃放爆竹,以求今年的灶神依然能让乡村风调雨顺,只求乡下的烟火日月,岁岁平安。
  
  六爷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六爷制作风箱的手艺很早就像一个上等的技师,炉火纯青。木料,选用的是上好的梧桐木,没有裹节,没有虫蛀,更不要扭七别八的旋木。用大锯剖解的木板,放在屋檐下阴干,用锯末木屑文火慢工,将木板煨熟。六爷说,这样做好的风箱,即使用上几十年也不会开裂变形。剩下的就是精工细作,在半指厚的薄木板上做尽文章,宣布大功告成。
  
  六爷站在阳光下看风箱的神态很是陶醉。点燃一袋烟,说乡下的日子就像风箱的一呼一吸。急了不成,容易憋气,胸闷气短。太慢了也不行,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稳扎稳打,一抽一拉,这呼吸就通泰了,这腔子就敞亮了,这乡下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一口热粥的温度是如何熬成的,一个乡下少年的筋骨如何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朦朦的夜色缓缓席卷而来,我仿佛听见岁月深处传来风箱的呱嗒声。吸,自然而从容;呼,将疲惫与沉重,轻轻散入无边的夜色。菜就香了,饭就暖了,五谷杂粮的村庄也便安然了。呼吸柔软,我们曾是乡村的孩子。
  
十一 河流:轮回里的清波暖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变成一条鱼,银白色的鳞光一闪,从清澈的河水中,一跃而起。我要看看这个多彩的世界,安静的村庄,和广袤的田野,然后,复又坠入水中,在清波暖流里,想想前世今生所发生的事情。
  
  小河是宁静的,宁静的波纹像古印度佛经里的梵文,你听不懂它在唱些什么,甚至也弄不懂一条鱼到底是不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大生命,从高山的雪水融化而来,从天堂洁白的国度,手执雪莲花洁白的经幡,从玛尼石堆里,带着芸芸众生的寄托于祈愿,一路蜿蜒,流经我质朴憨厚的村庄。
  
  村庄醒来,醒来在一声声鸡鸣的合唱里,醒来在杂沓而匆忙的脚步里。在锄把上醒来,在吱呀的木门上醒来,在悠远的牛的哞叫里醒来。穿越缭绕在村庄上空薄薄的雾色,醒来在大地纯净的呼吸里。很长时间以来,当我的书写出现停顿时,眼前的村庄就会被一团团缭绕的晨雾所覆盖。我企图从雾的幕布中央,撕开一条缺口,进入。进入到村庄熟悉的纹路里,进入到胡同经纬的冗长的生活里。看谁家的老屋,从一块破瓦开始倾圮,看谁家的土墙被洞穿而过的风,一次又一次打凿,成了一只空洞的眼。在滂沱的夜雨里,坍塌。我会逐个审视村子里的树,哪一天亲手植下这棵树的人背弯如弓,时间的强弩再也按捺不住绷紧的神经,将一个人的旧事与曾经发射向虚无的深处。从此,那棵虬劲的老树下,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流连徘徊的身影。
  
  时间像一条河,从村子穿墙而过,喔喔变声的小公鸡,站上屋檐,履行时间之神赐予的司勤权。在母亲身旁贪恋温情的小狗,长成一条身披黑色丝绸的牧羊犬,在夜色中对着月亮吠叫,恪守看家护院的职责。
  
  我走在小河边,河水波光闪闪,像一个个发光的词语。青草,山羊,逐流而下的金色鲤鱼,不远处菁菁的芦苇。还有什么呢?水边是鸟儿居住的原乡。刺槐树上,浓荫里,有鹧鸪的巢穴,高大的白杨树上,灰喜鹊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开着开不完的现场会。燕子飞来的时候,河岸上的泥土很知趣地从冬日的沉睡中醒来,衔泥筑巢。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河滩啊,我们的先人也是这样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开凿河流,种植庄稼,饲养五禽六畜。多年以后,当我在翻开的河泥里,看见一只坚硬的牛角,仿佛还能听见沉睡的农耕岁月深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天地辽阔,在一片无人的荒野,将身影深深地植入脚下的土地。太阳是灯盏,是鞭策,是黄昏温暖的抚慰。昏黄的落日下,一牛,一人,一张沉重的犁,开垦出一片片肥沃的土地。
  
  从此,这片土地被叫做乡土。从此,这片乡土被称为故乡。从此,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一次次在梦中回望。故土难离啊,有多少离家的脚步。就有多少绵绵的乡愁。
  
  暮色如烟,名字叫水生的小哥,最终折回那弯清澈的河流。后来,母亲说:“水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像叮咚的流水那样动听。树上的知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叫,我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纳鞋底。上田的人回来了,吃草的山羊排着队,一股脑扎进羊栅栏。手中的针线啊,有一下无一下地穿来穿去——嘎嘣,针断在了鞋底上。我就想啊,隐隐约约知道家里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整个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像成群的蚊子在飞,像哗哗的流水在响,像梦里陷入一片深深的泥潭,只听见骨节嘎嘣挤压断裂的声响。外出做木工活回家的六爷,一进村子就大呼小叫——水生娘,水生娘,来看看你家娃子还能不能活过来。
  
  母亲在村子里奔跑。母亲甚至忘记了手中的针线,那小小的鞋底子,正是给小哥水生赶制的最后一双鞋子。那天晚上的河水呜咽,母亲像一阵发狂的风刮到小河边,水生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沿着长长的河岸,手中的瓷盆一次次敲响,喊着水生的名字。夜是深的,不因为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撕开黑暗的幕帷。小河里的水,在那个夏天变得冰凉,是不是生命冷却的温度,与冰冷的水相差无几。顺手捎去我曾经年幼的兄长,让母亲一次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
  
  很多次,我站在静静的水流旁,河水漾起的一个又一个小小漩涡,像是打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问号。问什么?是不是在追问时间到底从何而来,又向哪里流去。是不是在追问生命究竟如何起源,为何每一个乡下的孩子,都紧连着每一个乡下母亲的心房。
  
  我喜欢水,飞溅的水滴在阳光下五颜六色,折射出简单生活的底色。我羡慕水,一脉清流来自远方,又流向远方,阅遍世间的花花草草,读遍高天上的每一朵流云。我渴望水,在思想陷入无边的干涸时,会想起泠泠的水声,从雪山上,从石涧里,从大地深处汩汩涌流。
  
  河流是大地的血脉吧,纵横交织,蜿蜒起伏。我一次次奔向水的怀抱,炙热的夏天,微凉的秋季,习惯了在故乡的小河里畅游嬉戏。
  
  ——这相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无言的挑衅。以至于那天,宠我的母亲终于第一次打了我。
  
  当我又一次恶作剧地将身子深深潜入水底,母亲的惊愕导致了短暂的休克。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生在乡下的少年,如此沉溺于水流单调枯燥的游戏;醒来后,抚着胸口,哄我上岸。回家,在父亲讷言的监督之下,用柳条在我屁股上狠狠抽打。而后,一个人关上房门,陷入沉恸的抽泣。
  
  好在,我还是渐渐长大,在水中无数次和名字叫水生的兄弟,相遇,并释怀。轮转的清波暖流里,似乎小哥水生一个羞怯的微笑,我便站在母亲了面前。母亲充满疑惑地上岸,赶着她的那群羊,消失在古铜色的乡村暮色。身后,一条小河流淌了很多年。
  
十二 泥火盆:供养火焰的图腾
  
  北方冷,过了十月,西北风越过田野,漫过河床,一丝丝渗入村庄的空隙。依靠在土墙根下晒老阳儿的老兄老弟,抖着膀子,抄着袖口,咳,咳,咳嗽了几嗓子,想找个更暖和的地儿,接替土墙根下温暖的时光。
  
  泥火盆,乡下土头土脑的家伙。村东有座土窑,过了霜降熄了火,在烂瓦片里扒拉几下,或许就有新发现。烧得不够火的土盆儿,正好拿来当做泥火盆。木匠爷家开着棺材铺子,每日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把大树锯成厚重的木板,把木板架在文火上烘烤,把烘干的木板锲在一起,就成了一口黑漆棺材。木匠爷说了,这人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好使唤,你们这几个老棺材瓤子就别添乱了,多活一天算一天,让我也清闲几天。说着,喊官儿和才儿,捡劈柴,架火。官儿和才儿,和我年纪差不多,一人抱一抱劈柴块儿,泥火盆里刹那升起腾腾的火焰。
  
  一只泥火盆是一个尚未开化的俗世凡胎,样子木讷,却心眼厚实。泥火盆放在堂屋的中间,地儿比较大,转圈能围八九人。松木,看上去还未干透,一经点燃,细细的木纹里直冒松油,好闻的松香味儿在火焰里打了一个回旋,钻入人的鼻孔,止不住往前凑凑,怕可惜了这么好闻的味道。梧桐木,典型的温柔细腻,薄薄的木板能凑成一幅呱嗒板儿。我,官儿和才儿,在院子里把一口黑漆棺材当成戏台子,每人一副呱嗒板儿,学西乡唱坠子书的刘瞎子,唱穆桂英挂帅——院门外呐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乾坤。可桐木板丢进泥火盆,转瞬便化成缕缕升腾的火焰,噼啪裂开的声音,像俞伯牙甩掉那把心爱的焦尾桐琴。
  
  总之,一入冬,田野上变得空空荡荡,偶尔飞过一只落伍的大雁,凄厉的叫声划破沉寂的原野,让人心生一股凉意。好吧,马放南山。好吧,刀枪入库。好吧,点燃一只泥火盆里的柴禾,袅袅升腾的烟雾,瞬间填补了每一个清冷的空隙。
  
  我家也有一只泥火盆,不过泥火盆的成色较好。那时候年轻的二哥还没下关东,就在村东的土窑上干活。泥是老河滩上的泥,胶泥,赭红,坚硬,经过无数次摔打,踩踏,性格渐变为柔和。一团柔软的泥巴,放在木制的转盘上,二哥的双手像手捧一朵即将绽放的花蕾。转盘在旋转,手中的泥巴开出土黄色的花瓣,一条条粗粝的纹路,像时间流逝的痕迹。从此,烙印在一只泥火盆上。二哥全神贯注,泥坯房里走过一只耗子,也能听见清晰的响动。放在土窑里烧炼的泥火盆啊,不能太靠近火焰的上方。二哥特意将它放在一处不起眼的烟孔里。泥火盆不言不语,不言不语的泥火盆并不会像别的土盆那样烧出光滑的釉彩。其实,打扮得再怎么光鲜有什么用呢?一只火候够足的盆子,从来不是做泥火盆的好料子。柴禾刚刚燃起,只听见啪的一声,从盆底儿裂到了盆沿儿。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还有未被现代文明侵蚀的村庄,在这个简陋的村子里,人的憨厚与纯良,恰如一只刚刚为火焰启蒙的泥火盆。它的纹理尚显粗糙,它的釉彩也不衣着华丽,它的禀性,虽木讷但保有人性最初的真挚与坦诚。它的眼神,恰如深山里的一泓泉水,清冽见底,能洞见一个人单纯透明的灵魂。
  
  木匠爷家的泥火盆燃起来了,官儿和才儿,在另一只小小的泥火盆前做作业。灯光摇曳,人声沸腾,却不能阻止两个小人儿内心静静燃烧的火焰。曾经,木匠爷问官儿,小子,长大了弄啥?官儿想也没想,捏着鼻子学七品芝麻官里的蛤蟆腔:锣鼓喧天齐把道喊,青呀青纱轿,青纱轿里坐着我七品县官。木匠爷问才儿,小子,长大了弄啥?才儿一甩后脑勺上的八岁毛:长大了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咱家的棺材就不用装死人了,只装钱。
  
  木匠爷笑了,木匠爷扒拉一下泥火盆里的木头,泥火盆里腾地升起彤彤的火光。是啊,贫穷的村庄,从来就不缺乏梦想,只因我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一片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才更加希望明天的日子红红火火。才更加期盼沉默的泥土,能结出饱满的谷物。
  
  雪下了,羽毛一样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入冬的麦子盖上暖被,迎来一个又一个黄澄澄的梦境。雪落在草垛上,不会漂移的草垛只能作为留守的老人,蹲守在家园的角落。雪落在屋檐上,屋檐下的麻雀禁不住向里缩了又缩,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作为乡村的守望者,麻雀只能靠一个接一个琐碎的梦之碎片,度过凛寒的光阴。
  
  而泥火盆在乡村的老屋里,依旧在燃烧希望和梦想。
  
  腾腾的火光下,映红庄稼汉子憨厚的脸庞。这些乡村汉子,斟满烈酒,脱下棉衣,暴露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脸上,脖子上,和手掌上,蠕动。宛若在体内点燃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他们说收成,说女人,说木匠爷家的官儿和才儿真争气,终于跳出了农门。说不定,木匠爷手下的棺材,真的给这片土地上的子孙,送走了苦难与绝望,带来了希望和喜气。
  
  腾腾的火光下,泥火盆里仿佛闪过母亲慈祥的脸。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里,乡下的母亲,从来不舍得虚度光阴。泥火盆熄灭了焰火,还有温暖的火光余烬,纺线,织布,缝补衣衫。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将一只熄灭火焰的泥火盆放在床上,用一只杞柳筐罩住,把棉被盖在上面,被窝里就烘烤得满是融融的暖意。我还记得,泥火盆一会变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或一小捧香喷喷的黄豆粒儿。我还记得母亲说,别看一只泥火盆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离了它,乡下的冬日将会变得漫长,冰冷,寒凉。
  
  如今的乡下,很难再见到一只憨厚的泥火盆。而那些腾腾升起的火焰将作为一种图腾,烙印在乡村质朴的纹理。翻开时间的册页,火焰升腾的地方是我们的来处;火焰升腾的远方,将是我们温暖的归宿。
  
十三 草鞋:草木昨日路
  
  母亲在灯光下编织草鞋,粗针大线,并不像纳鞋底那般细致,密密缝织。过了许多年,走过很多路,只要悄然回首的某个瞬间,我都能看见那些褪色泛黄的昨日胶片。
  
  芦荻长在小河里,弯弯的小河湾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芦苇是草间的新娘,芦苇是民间的秀女,有谁能看见蒹葭苍苍的画面不思绪飞扬呢?有谁能看见飘荡的芦荻不心生思慕与眷恋?有时我想,蒹葭苍苍里就是母亲走过的路吧——母亲没有红顶的花轿,父亲没能骑着高头大马,尽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吹响,尽着芦苇丛里百鸟婉转啼唱,走过芦苇荡就是家。此时的父亲眼里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恨不得在苍茫的芦苇荡深处,就草草完成一个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熟悉一双草鞋,就像熟知乡村过往的那些时空,每一束芦荻都含羞地、密密匝匝拥挤在一起,母亲用针用线完成她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芦荻是轻盈的,芦絮是温暖的,把云一样的芦荻编织成一双草鞋,你很难相信自己走的不是云端路。看见小河了,河水蜿蜒像一条不倦的时间之路;看见田野了,那些葳蕤生长的谷物,在稻草人的守望下,娴静而从容;看见村前的小树林了,多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紧裹着村庄温暖的胴体。看见家了,看见低矮的院墙,破旧的木板门了。一个有幸能云端漫步的人,才会保有如此蓬勃的诗情,让村庄在苍茫的深处闪光,让乡土重新犁开厚厚的心茧,做一次精神上的皈依之旅。
  
  我还记得穿上父亲的那双草鞋走路时的模样。太大,像一条小船摇摇晃晃,尽管塞了很多棉絮,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崴了脚,将草鞋甩出很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不可能永远都走不稳,就像时间总有一天会让你看见清晰的容颜。时间从田野上走过,播种,萌芽,像一枚新年的首日封,向着季节深处送达。经过热情如荼的夏之驿站,经过秋日金黄的渲染,经过落雪无声的传递,然后在屋檐上结成冰凌,在玻璃窗上开成冰花。冰花,时间凝结的花朵,当你凝视,是不是会看到芦苇的写意,悠远,朦胧,虽则抽象,却充满了写实主义的画风。
  
  北地与南方不同。一双草鞋不是为了跋山涉水,而是为了走过冰冷的寒冬。夜深了,你听,草鞋上的木板在一次次轻叩大地。在问飘落的雪,在问脚下的路,在问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在叩问明天的回声。每逢冬日,村子里的人都会把收割回家的芦荻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温暖从容地依附在上面,让寒冷望而却步。木质的鞋底呢,交给六爷。六爷往往会端详半天。槐木,虽结实,但沉重,做成草鞋没走几步,脚就会磨出血泡。桐木虽轻,却耐不住雨雪的浸淫,往往芦荻的鞋面还完整无缺,鞋底早已变成一块弹指可破的朽木。白杨吧,高高的白杨树是平原最挺拔的树种,脚踩大地,头顶蓝天,做出来的草鞋也便仿佛有了灵性。
  
  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鞋底,像一条轻便的舟楫,洁白的棉线像一条悠长的思绪,在芦荻编织的民间情节里若隐若现。母亲在做草鞋的时候,手指上的铜制顶针闪闪发亮,将一枚长长的银针迎进送出,思路缜密而从容。而今,那些飞扬的芦荻不再向往天涯。而今,她们作为民间的秀女,头顶的光环尘埃落定。而今,当你想象譬如蒹葭苍苍的诗句时,往往会会心一笑,原来原初浮现在少年时的梦幻,也能变成烟火岁月里的淡然与笃定。
  
  草木昨日路,我们走得并不太远,风尘过后,每一次的回望与折返,都能看见农耕社会的优雅与从容。
  在通向乡间集市的路上,一双草鞋承载的是粮食,禽蛋,与机杼上卸下来的布匹,还有母亲的温度。在集市的某个角落,你会看见父亲在与一位买烤烟的小贩攀谈,他们在说话的当口,无不跺跺脚,以草履表明彼此同样的身份。
  
  在雪后的旷野,一双陈年的草履走过,除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笃笃声,还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是看望雪底下的冬麦呢,还是仰起头眺望天际的飞鸟。是在聆听雪落的声音,还是在寻觅一条通向远方的路?踏雪者沉默着,在雪地的中央,洁白的画板上站成伫立的乡土。
  
  此后的许多年,你还能看见如此笃定的身影么?
  
  此后的时间轨迹上,有谁还肯在田野上驻留片刻,倾听泥土与庄稼的私语。
  
  无人看见草鞋的夜里,我在荒芜的梦境中披衣而起。仿佛看见一束光,仿佛只是雨滴跌落大地,便再也不见那条隐隐的草木之路,徒留一双芦荻编织的草履,在寂寞中黯然远行。
  
十四 高粱薄:遮蔽岁月的屏风
  
  土屋里光线阴暗,我在阴暗的光线中醒来,斑驳的土墙,偶尔会掉下一些土块,硬硬地钻进被窝。几乎,童年的所有记忆从此开始。老屋静默,像飘荡在一片无边的汪洋大海。人呢?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们,此时散布在乡土的哪一个角落。我知道,或者装作惶然无知的样子;但是,这样的孤独并不足以让人恐惧。土墙上挂着一把高粱穗,或者一张泛黄的墙画,墙画上,芭蕾舞剧里的红色娘子军,目光坚定,仿佛在面对百万敌军,依然英雄无悔,仿佛一个人、几个人的单薄队伍,走在坎坷的漫漫征途,必须以某种风骨或信仰,作为肉体的重要支撑。
  
  而我不懂。手指伸进被当做屏风的高粱薄的缝隙,一片片剥落,那些粗糙的包衣枯皮。这样,高粱杆明亮顺滑的一面就凸显出来,摸上去柔和细腻。日头偏西,太阳在走过中午之后,会和蔼的像一个老人,目光穿过窗棂,穿过高粱薄细而密的缝隙,落在我的腿上,脸上,掌心,形成了无数光影的格子。
  
  有时我们太需要一面墙,父亲和母亲睡在里屋,我们则挨挨挤挤睡在堂屋。乡下怎么可能有一面雕花镂案的屏风呢,那些影像我们只在电影或者书页里才能看见。殷富之家的女儿,羞答答坐在床沿上,丫鬟,仆人,管家婆子,一个个在屏风的遮掩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那是一个女儿的成长空间,同时,用一扇雕满青山绿水或者一幅大西厢图案的屏风,隔离开来的小小世界。当然,偶然到来的书生,眼角总是抑制不住地往里瞄了又瞄,在女孩母亲佯作严厉的咳嗽声下,面色通红。
  
  而乡间的屏风如此简陋。一张简陋的高粱薄,将一座低矮的土屋象征性隔离,企图隐藏什么秘密,却总是被钻进屋子里的风,窥探到了风声。
  
  雪花是我的堂姐。雪花是堂姐里肤色最白,性格最是温柔的女孩。我还小,倚在母亲的怀里,听大人们说雪花姐的婚事。而高粱薄的后面,传来嘤嘤的啜泣。要出嫁的雪花姐,男方家丰厚的聘礼,堆满了整个堂屋,果品,酒品,布匹,和装了很多钱的朱红礼匣,放在桌子上,地上。一只毫不知趣的狗,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最后被大伯一脚踢了出去。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由不得你!”
  
  隐隐知道,这是说给雪花姐听的。而她则失去了辩解的努力,只能任凭媒妁之言,将自己嫁给那个她从来没喜欢过的人。
  
  高粱薄,在幽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人的面孔;外面的人听不懂里面的人为什么哭泣。当我趁大人们一眼不注意,溜进高粱薄后面时,听见痛苦的挣扎与呻吟。一只白色的农药瓶子丢在地上,刺鼻的农药,泼洒一地。
  
  本地的高粱,按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高粱。或者叫秫秫,编织高粱薄的秸秆通称为秫秫秆。高高的高粱秆子,细细长长,密密匝匝,生长在一片野地里。大略人们从来不把高粱作为主食,所以无暇管理,只用茎秆做薄,用高粱穗做炊帚,笤帚,简单的家庭用具。但我喜欢在高粱地里穿行,火辣的日头,经过高粱的过滤,情绪稳定了许多。有野瓜,野鹌鹑,野雉,也有叫声响亮的绿肚子蝈蝈。有蓬勃的野草,飞舞的豆娘,当然,更有野地上应该发生的那些事儿。
  
  那天的我冒然闯入那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衣衫凌乱的雪花姐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她面色羞红地向一个穿绿军装的大男孩说:没事,叔家的小四。而我,则被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虏获。从此,将一件往事当做一个从来不曾发生的秘密,封藏起来。
  
  其实那天的雪花姐只是有惊无险。后来在大伯铁青的表情下,还是遵从了家人的意愿。——那些丰厚的聘礼,转身成了堂兄的聘礼;同样,将另一个高粱薄后面的女孩引到了现实的世界。看过一出折子戏,哭哭啼啼的女子甩着水袖,在屏风后面,一声“苦哇”,扭身到了台前。不记得是什么了,仿佛那依依呀呀的唱腔全是心中的哀怨。怨恨心的父母不该将自己许配不爱之人。怨天地无眼不能结成连理。怨恨心的媒婆长着一只八哥的巧嘴,硬生生将一对金玉良人拆散。
  高粱薄,起到了一面墙的作用。
  
  人在面对一堵墙时,要不豁出命来拼争;要不,就得听从命运注定的安排。自从在高粱地里遇见那个大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当然,雪花姐的生活也和常人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我无意将一些隐秘浮出水面,也无意将一面高粱薄当做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只是,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编织高粱薄充满了好奇。父亲一面叮嘱二哥,将捆成扎的高粱杆裁剪整齐,一面将两个三脚架支撑起一根木头。线绳是从泥塘起来的沤好的青麻,坚韧而粗粝。每一条麻绳上挂着一块砖头,颠来倒去,就把一根高粱杆固定在上面。薄,越织越长,织好后可以晾晒棉花,也可以盛放过年时的大白馒头。当然,或许作为一扇屏风才是一卷高粱薄的最终命运,从此将清晰的现实与模糊的乡间纹理,一分为二。
  
  乡野里的丧事,也离不开一卷高粱薄。跪棚,祭棚,大概都是从一卷高粱薄里引申出来的含义。人死如灯灭,黑漆漆的棺椁停放在灵堂里,一旁跪着痛哭流涕的儿儿女女。唢呐声响起,祭拜的人则在一扇高粱薄前,瞻仰逝者的遗容,一具冰冷的血肉之躯,灵魂早已在恰如屏风的高粱薄的遮蔽下,悄然离去。
  
  我不能参悟一些旧物上难以解密的符码,但是透过旧年的光影,依然能触摸到一缕熟稔的气息。也许,在一扇高粱薄上,那些透过木格窗棂的斑驳光影,早已在岁月深处结痂成茧,但愿在一扇岁月的屏风上,依然能读到曾经的冷暖。

十五 棒槌:柳与石的亲切攀谈

  柳是水边的柳,眉眼弯弯,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流水便拥有了春天的色彩。年轻的柳树站在水湄,就像一位临水而立的女子,在眺望,在沉思,在怀念远行的故人。一棵苍老的柳树就变成了一位乡土诗人,书写天边的流云,书写起伏的山峦,书写多情的田野,用饱满的谷粒作为词语,用日落黄昏作为平仄,用一种朴素的意念歌颂大地,歌颂民间,写下长长的乡土诗卷。

  石是水边的石,从远处的山野风尘仆仆赶来,失去山作为父兄的依靠,失去山谷里的风作为轻灵的舞伴,寂寞在潺潺的流水边。不过每一块石头都有灵性,只因曾经那么近的接近白云和天空,只因逐水而去神的私语,把对自然大地的理悟暗藏于心,把天地的玄机熟记在浅浅的褶皱里,只作为一块寂寞的岩石,并不高声言语,继续修炼通往彻悟的身心。

  晨是水边的清晨,有多少雄浑的落日黄昏,就有多少轻雾缠绕的清晨。晨起的鸟儿站在柳树苍老的枝桠上,仿佛就站在了诗人跳跃的音符里。柳树的吟哦,并不显得高亢热烈,眼神缓缓投向潺潺的清水柔波,她要歌颂的是时间匆匆的惆怅,她要吟哦的是民间情绪里最不引人注意的章节。而你,需要在一个洒满晨雾的黎明,用流水洗涤一下眼眸,用流水洗涤一下沾满灰尘的双手,甚至用那清隽的流水濯洗一下疲惫的双足,安然坐在一块的青石板上,听柳树诗人最为清新质朴的诗章。

  有了柳有了石的水边,捣衣声往往会在晨雾缭绕的背景里嗵嗵响起。棒槌,最适宜用柳木。柳生水湄,有女子的温顺,有诗人的气质,有清秀的面容,很容易激活一块青石板沉寂多年的灵魂。有一瞬间,流水洗亮了青石板的双眸。有一瞬间,水畔的青草抚摸到青石板眼角的皱纹。有一瞬间,飞鸟清脆的音符跌落在青石板的心坎里——若再不醒来,怕是会辜负这容易憔悴容易逝去的青春。

  轻雾缭绕在水畔,轻雾缠绕着村庄,寂静的夜褪去了紧身衣,着上清晨的变装。这时谁家的木门吱呀一响,走出一位窈窕的女子。她的眉眼还残留一丝倦意,她清洁的脸庞,像是天边还未曾消逝的弯月,清丽疏朗。她的发丝松散地顺着凹凸有致的身体滑落,像黎明时的瀑,羞怯中透着一种安静与从容。

  棒槌是时间打造的尤物,在乡村,一根柳木的棒槌幻化成女子纤长的手臂。那棵经年的老柳,并不吝啬作为一个乡土诗人最后的风骨,将多年生的枝桠折断,刨削,就成了一把称心如意的棒槌。棒槌延续着柳树的血脉,青石板刚从远年的沉寂中醒来,走出家门的女子,轻轻将衣物丢进流淌的河水中。此时的雾,作为一一幅乡村素描勾勒的背景,虚无缥缈,而又显得如此真实。若是五月,田野里的麦子黄稍,晨雾中不时夹杂着缕缕麦香,飘散而至清澈的水面。那么,鱼儿将被唤醒;那么,水草会比往日更加卖弄风情;那么,一缕布谷鸟的叫声将会划破最后一片夜色,曙光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准时抵达我们居住的家园与田野。

  嗵嗵的捣衣声响起,清澈的水珠在空气中迸溅。此时的雾,更像一层透明的轻纱,笼罩在碧草青青的老河滩,笼罩着那棵经年的老柳。多少年,一株经年的老柳经得住时光的追赶与围困,柔软的柳丝近似一个人平易近人的品性。坚定的姿势,成为最后的雕塑,守候着乡村浑厚的背影。而斫断处——每一根棒槌的诞生必然避免不了穿透心房的阵痛。但老柳只是沉默,去年斫断的枝干,今年便萌生出新绿的枝条。那些光滑的柳条,有时会成为顽劣孩子们的宝物。他们在睡梦中被早起的母亲惊醒,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让他们想起了悠扬的柳笛。

  有时快乐就是如此简单,有时记忆为何如此清晰?当你的脚步再一次走过故乡的河畔,耳畔是否还会想起悠扬的柳笛声声?那是老柳的瞩望,是母亲的嗔怪,或者作为人生的序曲,在一个清新的黎明,莆然打开。

  你试探着,脚步有些犹疑,而水边的青石板还在,抚摸青石板眼角皱纹的青草还在。老柳,在漫长的风霜雪雨之后更显得苍老。她的根,有一段裸露在地表,像极了诗稿中最突兀的一段留白。你不知道她要隐藏的是有关世事的艰辛,还是沉重流年里最为难熬的日月。但你肯定知道,在故乡的土地上从来就不缺乏执著与坚韧,哪怕火焰焚烧了曾经的热望,哪怕坚冰冻结了向往幸福的灵魂,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小片土地,我们的根也会向大地深处挺近。

  时光仓促,一根趁手的柳木棒槌,终于纤瘦的母亲失落的眼神。木质的纹理,在一次次敲打中渐渐模糊,千万次扬起,千万次的敲击;而母亲手中的衣物也在适时更换,从童年小小的棉布上衣,换成成年的尺码。有一瞬,她停下手中的棒槌,透过薄如蝉翼的轻雾望向水面暗自出神,她仿佛看见了远年的那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一路走来,哼唱着无忧无虑的歌谣。也许她也曾幻想过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也许她曾坚信,到远方去,才能找到最可中意的心上人。

  ——但母亲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成为了我们含辛茹苦的母亲。

  青石板又一次陷入无边的沉默,在听过柳树诗人的最后一首长诗之后,决意归隐。路,有时相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是一条回环之路。最初我们怀着单纯与懵懂,从故乡出发,多年之后,才发现苦苦寻觅的不过还是在脚下。

  棒槌老了,作为一株老柳的遗骨,悄悄消逝在远去的雾霭里。有时只能在梦里,我们才能听见那嗵嗵的捣衣声,像柳与石做着亲切的攀谈。

  轻轻捻起一缕晨风,轻轻丢在柳丝飘荡的发间。是母亲吧,揉碎了自己在浮藻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乡土诗人的背影消逝在远年的水畔。

附记:迄今为止,《乡野词韵》系列已部分发表在《读者乡土人文版》,《语文报》,《中学生报》,《人民代表报》,《文学与人生》,《文苑 经典美文》,《散文百家》,《语文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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