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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囚 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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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途中,太阳变成了通红的圆盘,孤零零地挂在秋风中,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平原栽下去一样。田野四处都散落着稻子秸秆,鸟儿们三五成群,懒懒散散在大地上觅食。
   我在洞庭湖平原的某片产粮区监督收粮,住处安排在一个叫做白鹤山的粮站。这工作说闲不闲,说忙不忙,闲来无事四处转悠,瞎瞟瞟,我喜欢秋后湖区的这种厚重感。
   收割后的田野,水牛的影子里不时飘荡出鸡犬声,就连杂乱的稻秸秆也让人觉得温暖。新栽的油菜在广阔的空间下显得单薄,它们从阡陌交错中少量地点缀出来,那绿意只能算是意思了一下。乌鸦、麻雀、八哥以及未来得及南飞的白鹤,不失时机地占领了大地所有角落,天上到地上无所不在。有的稀稀拉拉在田里闹腾,有的整齐地排在电线杆上,它们唯一要警惕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鹰。最远处,小山丘上金黄的橘子等着人去摘。这一切在夕阳的笼罩下浑然一体,像一匹绸子,声、色、光、影成了嵌在绸子上的花纹。这是一幅各得其所安然自得的景象,扑进眼眶的大地之物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两个词语: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只是,作为旁观者的我,却是孤独的,不自由的,懒洋洋的。站在走廊上孤独地欣赏落日,成为了干得最多的事,每天我都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住处。
    我准备开门。
    先是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翅膀发出的“扑扑”声。推开门一看,只见一只比麻雀稍大一点的灰褐色的鸟在卧室里挥舞着翅膀。这间卧室空旷无比,是由粮站活动室临时改造而成,腾出来给我住的。两边有十几扇玻璃窗子,其中的一扇半开着。显然,这个不速度之客是从那扇半开的窗子闯进来的。
   它为我的突然出现所惊吓,不停地寻找出口,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不断传来喙和爪子撞击玻璃的声音,频繁而急促,并发出“叽叽叽”的叫声。我机警地把门合上,并把那扇半开的窗子也关紧。
   “今晚有鸟做伴”,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一个多月来,每天夜里只有孤灯相伴,着实有些寂寞。夕阳从窗子斜照进来,鸟的灰色羽毛因为涂上阳光,射出特别的光。尽管我在农村长大,却并没见过这种鸟。我尽力摆出一种和平相处、互不干扰的姿态,妄图消解它对我的恐惧。它的逃离行动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在屡屡碰壁毫无结果之后,终于安静下来。看起来它虽然显得有些泄气,但并未绝望。它一会儿立在椅背上,一会儿又站到窗帘后面,躲躲闪闪的,不时试探着什么。尽管它看出我的存在对它并无危害,却依然警惕着我。我想它是对的,曾经就有鸟飞进了屋子却没落得好下场。
   多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我跟母亲从地里割豆子回来。刚进门,我们就被满屋乱糟糟的样子惊住了,杂物撒落一地,初一看会以为盗贼进屋了。来者是一只肥硕的乌鸦。它是从前几天被我不小心打碎的那扇窗户进来的。来自乡村荒野的它,野性十足,一看到人更是到处乱撞,发泄对房屋这个大笼子的不满。看到我和母亲意外出现,它“呼”地一声飞上了堂屋的横梁。站在横梁上的它不时偏偏脑袋观察我们的举动。接下来上演了一出捕捉和逃命的好戏。它总是在高处逗留,我就只能抄起竹竿追赶它,迫使它离开横梁,没有立足之地。可农村的土砖房子空间太大,能容得下一只鸟来来回回做盘旋运动。我灵机一动将偏房的门打开,慢慢将已显出疲态的乌鸦逼进了偏房,在空间小得多得偏房里终于将其擒住。但我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父亲用了十几年的老水壶被我打碎了,为此遭到父亲的一顿痛骂。原本打算乌鸦养起来玩,一想因为它受过父亲的责骂,就愤愤然,非杀而食之不可。
   无疑,眼前的这只鸟,在它看来自己是有生命之虞的。它的眼神告诉我,它有着这样的担忧。透过玻璃窗它能看到那个只剩下一半的太阳,还有在田里自在觅食的众多同类,一墙之隔,它却面对着一个庞然大物:人!
   一只鸟飞进了卧室,飞进了一种紧张、恐惧,却要故作平静的等待之中。
鸟失去了天空,空负翅膀,世界广阔,但没有一寸是自己的。地上的子弹和无形的绳锁(墙壁),哪样不致命?人在社会谋生,为一米之炊,屈于一职耗费生命,不就是受困之鸟么。鸟之受困在于找不到出口,人呢,明知道路所在却不敢迈出步子,人的悲哀实在远胜于鸟!
   吃晚饭时这些想法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晚饭味如嚼腊,毫无滋味。吃完饭,我边想着这些边推开门,灯亮的时候,看见那个小家伙,立在离我最远的椅子上。显然,此时的它,对我的存在已经习惯,只是对突然亮起的灯感到不适,百无聊赖地飞了半圈,又回到原点。一如往常,我早早地半躺在床上看小说。“孤独即自由”,一个月了我就这么打发时间,挑灯夜读已成习惯。我想起小时候放学回来,常到田间地头帮大人做事。那时村里还没通电,晚上做功课点的是煤油灯,母亲借着灯光给我和哥哥做鞋、补衣。父亲就说:“日里游啊游,夜里熬灯油”,没想到,如今父亲竟离我们而去了。在母亲看来,吃尽苦头,终于等到我和哥哥大学毕业,以为将有一个转机,彻底改变眼前的境况。没想到,意外接连发生,先是哥哥的腿受重伤,因为没钱耽误了手术;再是父亲重伤离开了我们。工作的不如意,债务的烦身,我犹如卧室之鸟,越挣扎越是感到笼子的无所不在。世界宽广无边,天也无涯,出路何在?  
   整栋大楼只住了我一个人,安静之极,我把目光从书本挪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宛如一堵黑墙。也许因为黑夜的来临,外面不见一物,再无同类的诱惑,那只鸟停止了骚动,它对这间卧室的恐惧也减少了,不再制造什么声响。
   一个卧室,一个人,一盏灯,加一只突如其来的鸟,这是一幅完美油画的构成。夜是静的,人是静的,鸟是静的,仿佛连灯光也显出静态来。但,静不是这幅油画的真实底色。画的背面,压抑着烦躁、恐惧、被束缚感,像是透过纸背面的颜料。一切的不安和恐惧都是由这背后的力量引起的。鸟飞进卧室,这是一场“安静的战争”。
   第二天我是被鸟叫吵醒的。那段每天都是如此,天一亮粮站就被鸟所占据。太阳已经把光线搁在我的床脚,我起床,看见那个小东西又在用喙不断冲撞玻璃。窗台上到处站满了鸟,对面房子上的爬山虎里也有鸟在跳来跳去,其中不少是它的同类。八哥和鸽子一向大胆,它们在水泥嵌上站成了一排。几根曲折的炊烟将大地摇醒过来,不远的小山丘上,早起的农民已经在摘橘子。
那只鸟肯定比我更早看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在这个飞翔和饱食的季节,将它囚禁了整整一晚。我打开窗子,只听见“嗖”地一声,它就飞了出去。
    我在窗前愣了一会儿神,它没有划出一条我期待的弧线,我想它可能太急于离开了。它需要它的天空。我,也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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