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毛坡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毛坡
  
◎阿微木依萝

  
  毛坡是我九岁以前居住的村子,也是我的出生地。我对那个村庄的记忆是片段性的。我把能记住的写下来,以此留住我最早的童年——
  
  
  
  
舅婆
  
  
  两个老女人坐在屋檐下凑拢脑袋讲话,她们的耳朵瞎了。我听大人们常说,“你眼睛瞎了,耳朵也瞎了吗?”我觉得这个形容挺有意思。我捡了这句话,遇着悄悄讲话的人通用“瞎”去形容他们的听力。
  
  房顶上蹲着一只老母鸡,一声不响,大概在下蛋。这只母鸡不会在自己的窝里下蛋。它随便蹲在哪个草房子顶上就可以下懒蛋。有时神经错乱地蹲在别人的鸡窝里。它也不清楚自己是谁家的鸡,反正,只要它觉得忍不住想下蛋了,就蹿上离它最近的房顶。
  
  每到天擦黑的时辰,便听见它的主人反复咒骂:找到宰了它!找到宰了它——
  
  这是一只流浪鸡。也可以说,这只鸡爱慕自由,性格豪爽。假如它的主人找不到它,它可以蹲在某个猪圈上,狗窝里,甚至躲进谁家的床底下也能过掉一个晚上。
  
  它此时下完了蛋,可能在这个草房顶下了不止一次蛋,现在它突然站在房顶往脚下一望,也觉得下的蛋未免多了点,因而“过多过多”地叫。
  
  “瘟鸡!你又不进窝。鸡窝白给你做了。”坐在屋檐下的其中一个老女人站起来,往房顶上喊话。她的耳朵这时候不瞎了,恢复了正常。她仰着脖子,扇动着手,做着要往房上扔石头的样子。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脸的皱纹,背也驼了,老眼昏花,走路偶尔摔跤。她刚搬来村里一个月。她是奶奶的亲戚。
  
  奶奶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吗?不是。她是奶奶认的亲戚。我没认。但是我喊她舅婆。为什么要喊舅婆我也不清楚。为了这件事情,我也感觉自己和她家的鸡一样笨。
  
  另一个老女人走了,她为了不影响舅婆骂鸡。
  
  奶奶打水回来,派我上房帮忙收鸡蛋。
  
  果然“过多”。捡了九个。也许一百个。我不会数。
  
  “几个?”舅婆偏要这样问我。她故意这样问。她晓得我回答不出来。
  
  我讨厌她。
  
  舅婆住在奶奶的另一间小房子里。她目前暂住到这里。也许是避难,也许是讨生活,也许只是走亲戚。我小得像小狗一样不受重视,她们永远不会跟我讲舅婆住下来的原因。
  
  舅婆的老家在云南,什么时候住得不想住了,就回去。也可能不回去了。
  
  她在这里包了几亩地。奶奶还特别送她一块菜地。
  
  舅婆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过来。是她的孙女。
  
  祖孙二人没来毛坡时,毛坡安静得很。除了狗叫,鸡叫,鸟叫,小孩子偶尔嚎几声,不会有太喧哗的声音。她们来了就不一样,舅婆早上在院子里唤鸡——捉捉捉捉!唤完鸡又开始唤猪——嚆唠唠唠!
  
  毛坡对面的其中一家人大概烦躁了,有一天突然买回一头驴子,于是这边舅婆在“捉捉捉”的时候,那边的驴子也吹响了厚唇。整个毛坡都沉浸在舅婆和驴子的声音里。
  
  当然有时也不会那样巧,舅婆和驴子不会在同一个时间叫。
  
  还有一种声音是舅婆带来的小女孩发出的。她喜欢唱歌。小女孩的声音只在毛坡背面的山坡响起,像一只怪异的号角,响在远山的深处。这种怪声不会时常传进村人的耳朵。
  
  她的声音不是小孩特有的尖脆的声音。也许她是一只野兽。
  
  这种野兽的声音只有我时常听见。我与野兽为伍。
  
  小女孩叫金花。我喊这朵金花为姐姐。
  
  “金花姐姐”,我常这样喊着跑在她身后。如果她惹我不高兴,我会退开十步大叫:狗屎花!——然后跑远。
  
  有一天下午我和金花姐姐坐在一棵老石榴树下吹牛。那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把金花姐姐的头发晒得要燃起来。她捡了一张芭蕉叶顶在脑门上。
  
  牛还没有吹得尽兴,舅婆拿着一支竹扫把来了,她往地上一扔,说:“去,到场坝里扫鸡屎。”
  
  她一向是这样说话。并且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骄傲,她的头是抬得高高的,她的手还要做着命令的姿势,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往前伸出一只——如果不去,她就脱下那只绵软可恨的鞋子打你的屁股。
  
  她丝毫不顾及她的小裹脚是那样难看:五个脚趾头往里卷曲,袜子套在上面,好像裹着一只死耗子。
  
  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的小脚,她好像从来不脱袜子,只脱鞋。鞋子是为了打人才脱。
  
  她也使唤我。虽然我不是她的孙女。
  
  我和金花姐姐弯着腰不停地扫鸡屎,只要舅婆不说可以,我们就要一直扫,扫到地上一点鸡屎的印迹也没有,才算过关。
  
  金花姐姐低着声音问:“腰杆痛不痛?”
  
  我没有回答。
  
  舅婆坐在屋檐下裁缝衣服。奶奶也在。我听见奶奶笑着和舅婆说:“你那地方,穷得跟狗窝样!不如就住下来,还走啥?要是我,我就不走。”
  
  她们有说有笑,简直太高兴了。我抬眼望她们一眼,趁着不注意,跑了。
  
  我就这样一边做着听话的样子,一边又干出逃跑的事情。舅婆也讨厌我。
  
  在一个早晨,舅婆迈着那双小脚去街上,到了半下午,她割回几斤猪肉,还买了几颗水果糖。水果糖用红纸皮包着,剥开亮晶晶的样子。她从口袋里揉了半天,摸出一颗递给我。然后提着猪肉进屋去。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也不回家,就守在她家房屋周围,像一个埋伏好的叫花子,只等碗响,我就突然出现在门口。
  
  舅婆那晚没吃肉,煮了几个土豆,熬了一碗酸菜汤。
  
  她把肉撒上一层厚厚的盐巴,栓来挂在厨房的竹楼上。我想猫应该帮得上忙,或许狗也派得上用场,但是我无法使唤它们。
  
  那块猪肉在竹楼上挂了好些天,挂得我都快要忘记了。
  
  终于忘记了。
  
  又过了不知几天,下雨了,路滑,妈喊我用胶壶去取水。那是一只装酒的胶壶,现在不装酒,没这么多酒来装。现在装水。壶口用菜刀切成四方形,往壶身上拍打几下,壶口会砰砰响。很好听。
  
  我那天也是这样拍打着胶壶去取水。不清楚为什么,我突然想从舅婆家门口绕过去。这样,我一边拍打着胶壶,一边跳蹦着朝舅婆家门口走。
  
  “……那卖猪肉的中年汉子,他的猪肉确实好,就是价钱贵。我跟他说:‘你这猪肉不是太好,多少钱一斤?’,他瞟我一眼,‘买是不买?’他以为老子买不起。我就这样挑了一块大的。”是舅婆在说话,她哈哈笑两声,“难道乡巴佬真是吃不起猪肉么?我偏要吃给他看。猪还是老子们喂的呢。”
  
  “我看这猪肉也挂得太久了,都快干掉了。新鲜的好吃。”奶奶大概正望着那块肉在说话。
  
  “这不是么,煮一下捞出来,和新鲜的一样,没少。前几天小娃娃太多,你不晓得,他们吃肉比大人厉害哟。以前我在老家,那帮娃娃就跟牢头放出来的一样。怕不够吃,一直就挂在这里。今天清静,煮来吃掉它。”
  
  切菜的声音——菜下锅的声音——菜起锅了。她们准备吃饭。
  
  我站在门的左面墙边,靠着墙,离门还有四五步路。我的脚不往前迈一步,好像定在原地。我听见筷子响起来。
  
  实在没有事情可干,前走不得,后退不行,我感到无聊。
  
  突然,胶壶响起来了——砰砰砰!是我的手在敲它。我的心并没有指示。完全是手自己的主意。就像平时挨了骂,手不由心地揪着衣角揉来揉去。
  
  屋里传出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好像她们受到什么惊吓,在四处藏躲。
  
  过了一会子,脚步声没有了。木门边支出一只脑袋,是舅婆的。她望见是我,好像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恼怒。
  
  “小短命鬼,你是门神吗?”好像这样骂也不使她满意,又说:“小草包!吃饭不吃?”
  
  我靠在墙壁上动也不动,屋檐正在滴水,地上砸出许多泥窝子。“吃不吃?”我也问自己。
  
  “我要提水去。”这样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其实想说,“要吃。提水回来再吃。”我已经闻到肉香。
  
  但是舅婆没有管我那么多。她说:“要提水还不快去?站在这里吓死个人啦!”
  
  我从舅婆的身前走过去,顺便的,往屋里瞧了一瞧。屋里坐着我的奶奶,她怀里抱着值一万块的孙子。我三叔的儿子。
  
  奶奶给我们家族的孩子都标好了价钱,就像给圈里的小猪标价,指着那些猪头,说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我和两个堂姐不值钱,要赔钱。只有堂哥和堂弟值钱,而且值一万块。反正,只要是长了“茶壶嘴子”的都值一万块。“锅边转”的都要赔钱。
  
  奶奶说到“赔钱”的时候,她的牙齿好像震痛了,用那只干瘦的手,从衣兜里摸出一粒花椒,掐一瓣花椒皮,卡在牙齿中间做麻醉药。她衣兜里总是揣着几粒花椒。她时常牙疼。
  
  因为落着雨,我从门前望了一眼赶紧走开。奶奶没有看见我,好像是没有看见。她低着头在撕一片肥肉喂“一万块”。
  
  舅婆在我身后又说:“哼哼,这个小草包!落这样大的雨也不晓得打把伞。”
  
  后来金花姐姐告诉我,舅婆听见胶壶声音,慌着去藏肉,肉碗打翻了,肉全部滚进泥灰里,再回锅的肉去不掉泥巴味,难吃。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还故意皱一下鼻子,显示有多难吃。
  
  我不会因为不给肉吃就不去舅婆家玩。金花姐姐会唱歌,她唱——
  
  我低头向山沟
  
  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
  
  ——
  
  我很喜欢这首歌。感觉它就是给毛坡写的。我每天低头就是山谷,那些风,会把坡上的泥土卷起来洒向山谷。当然我也只听得懂风沙和山谷,其它的句子搞不明白。
  
  金花姐姐唱这首歌的时候只能小声唱,声音太大要挨打。舅婆认为金花姐姐的声音比驴子叫难听。
  
  
  
  秋天,阳光照到毛坡时,毛坡就成了荒坡,只有几间土房子寂寞地隐在荒草里。如果毛坡的人不吃饭,房顶上不冒炊烟,这些房子就好像是故意安在荒草中间来看玩的。这个季节的草死掉了一半:死去的狗尾草,死去的丝毛草,死去的蒿枝,死去的熟地草,还有我不能叫出名字的草,死了一片坡。它们躺在原先站着的地方,根还扎在土里,风吹不走它们。
  
  阳光退下去以后,天边时常出现火烧云,好像要把毛坡的荒草和房子都点燃。
  
  舅婆在这个季节很安静。她在安静地生着一场病。她搬来毛坡一年多了,第一次生病。这是她正在经历的第二个秋天。
  
  金花姐姐照常唱她的歌,在舅婆不能管她的日子,她放开了嗓子。有时金花姐姐就站在舅婆的门前,望着一只什么鸟虫就开唱。她唱得真带劲。门里偶尔会飞出一只有气无力的黑色布鞋,不能正正打在金花姐姐的身上,它只碰到门槛就落到地上去了。
  
  “我快要老死了,我快要老死了——”有好几天,舅婆重复着这句话。我把在门边听,不敢进屋。我看她的房间阴森森的,里面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却时常在低微的说话,好像在和鬼说。
  
  我觉得她的房子里有鬼。
  
  “不要去病人的房里瞎窜,晦气。”邻居们叮嘱自己的小孩。
  
  舅婆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小孩会来抢她的肉吃。包括我。但我现在不想吃肉。那厨房的竹楼上空空的,她不能再有精神跑去买肉。
  
  又是个什么节日,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煮好吃的。舅婆一个人躺在眠床上。她的病还没有好。奶奶过来问问病情,又摇着手走了。我留在舅婆的床边玩耍。我看她的枕头绣着红颜色的花,还有被单上,也是大朵的红色的花。她躺在那些花上,又盖着那些花。“你帮我垫一下枕头,我脖子酸。”她用干涩的眼睛望着我。声音轻柔。
  
  “你金花姐姐呢?”我把她的脑袋搬到枕头上,她说话时口里吹出的热气扑向我的手臂。
  
  “不晓得。”我说。
  
  这回舅婆没有骂我小草包。她枕着那些花,砸着嘴,嘴唇干得起皮。她用手轻轻撕掉嘴唇上的皮。嘴唇出血了。
  
  金花姐姐自由得像一只麻雀。早上,她从屋里一口气跑到井水边,在井边唱完一首歌,再追着一条狗回来。她想要捉住狗尾巴,一路弯着腰,双手直直伸出去,快要捉住狗尾巴了,但又没有捉住,狗大概也晓得自己的尾巴陷入险境,所以一直将尾巴夹在两股之间。
  
  还有个时候,她就蹲在一棵水冬瓜树下,唱几句山歌——嗨,小妹妹我来好年华,哥哥你——我记不住歌词。她唱得不是很好听,调子太怪。
  
  “真臊皮!这样大的姑娘还学个疯子样!”村里的妇女们这样说。她们说完,又觉得应该替舅婆操心一下,因为舅婆病了。替病人操心也是积阴德的事。于是她们的善良像潮水一样掩盖住她们的眼睛——当她们站在舅婆的床跟前,差不多要抹着眼泪,不,是抹着善良的潮水说:“金花也不小了,你看你病得多可怜,哎,还是给她找个好人家吧?这样免得操心不是?成天看她跳啊蹦啊,追鸡撵狗,不成样子呀。”
  
  “还小呢。”舅婆弱弱地回答。她用手揪着被单上的花,身子歪歪地靠在床头。
  
  “不小啦。你看那个,不也是十四岁就嫁过来啦?”那妇人伸长下巴往毛坡对面的一户人家指一指。指的正是那有驴子的人家。她神秘地一笑。
  
  “是呀,你看那女子,刚来时连地也不会种,缝只鞋垫子也难。看现在,又是马,又是驴子,又是几个儿子,几个姑娘。一大家子人了。热热闹闹地过着日子。条件还一天比一天好。尤其那鞋垫子,没几个人缝得比她好。嫁出去,锻炼锻炼就长本事了。放家里太操心。”站在那妇人旁边的高个子女人说了一大串。
  
  “看你说到哪里去啦?驴子和马咋能算进一大家子人里面去呢?”另一个妇人笑得直不起腰。
  
  “嗨,没想那样多。反正马和驴子,那些姑娘儿子,都是她的。算进去也错不到几里路。”她哈哈笑着解释。
  
  她们一人一句,讲完这一摊道理,觉得金花姐姐实在该嫁,非嫁不可了。
  
  这些道理都是我天天守在舅婆身边听来的。金花姐姐不听见这些话,她照常每天唱啊跳啊,高兴得像个疯子。
  
  这时候,金花姐姐还在水井边玩泥巴。我陪着舅婆。没过一会子,那些说亲的妇女又来了。她们把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完成任务一般,站起身,把舅婆凉在桌子上的开水喝干,走了。
  
  我喜欢舅婆的房子了,虽然它冷冷清清,床上还散出一股霉臭味。但是枕头上的花和被单上的花还是那么耀眼。即使床上一点阳光也照不到,它们看起来却比阳光明亮。晚上我就不知道它们的样子了,也许晚上它们会发光。
  
  “快要老死了,真是快要老死了——一点点毛病就抵不住,快要死掉了吧?”舅婆又在低声说话。她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问:“又没见你金花姐姐吗?”
  
  “嗯。没见。”我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要瞎了。
  
  “死是啥?”我突然这样问。
  
  “死就是睡着了一样。睡着了不醒过来,就是死。”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好像真是想睡觉了;眼珠子往里面陷进去,眼骨凹成两个小山洞。
  
  “那你快死吧,我出去玩了。”我想让她早点睡觉。
  
  舅婆突然用她凹陷的眼睛盯着我,手在被单上发抖。“冷的吧?”我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快快地退出她的房间。
  
  那些说亲的人没有再来。舅婆不愿意把金花姐姐早早的嫁出去。她赶着那些人,就像赶着她那只蠢鸡。“快走快走,她还小。”
  
  “小吗?都十四啦!”她们丢下冷冰冰的话。
  
   
  
  春天了,舅婆的病也好了。她没有像去年那样忙着挖菜地,也不去赶那只下野蛋的母鸡。她连鸡蛋也懒得去找。“随你的便吧!”她时常望着母鸡的背影说。她把鸡窝拆了。好几天,她只坐在屋檐下懒乎乎晒太阳。
  
  “你今年不栽菜了吗?”说亲的妇人又来了。她们这回不说亲。坐在舅婆的屋檐下,这些妇人仰着头,把自己的脸泡进阳光里。阳光是暖和的水。
  
  “不了。”吐完这两个字,舅婆再也不肯多说。她好像变成个哑巴。
  
  舅婆的菜地有去年遗在土里的菜籽,这时节,它们东一根西一根窜出地面,顶着两片新叶子。白天,太阳将嫩叶子卷起来,到了晚上,夜风再把它们吹开。它们和坡上的野菜是一个命运:脚下有半寸多高的浅乎乎的草,还有某个孩子的脚,使劲踏它们一下,要过三两天,踏碎的叶子才能重新长回身上。那些去年秋天死去的草,还软趴趴倒在地上,抢去了土地的一部分营养,甚至妨碍了它们的生长。——舅婆将它们遗弃了。去年,舅婆舍不得拔掉它们。“嘿,又捡得几颗菜吃!年年这样长,我就不用买种子啦。”今年她不再说这样的话。
  
  她像一只老鸟,成天成天地歇在屋檐下,烤着那不温不火的太阳。
  
  舅婆偶尔去菜地,冷漠地看着那些新长起来的菜,还有菜地里夹杂着小朵小朵开着的各样颜色的花。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感动。好像来这里不是她心里的意思,只是脚自己将她送到这里来看看。她看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初来的一年,她一到地边,总是捧着地上的泥巴说,这泥巴比我老家的好,长出来的菜肯定也比老家的好。要是真住下来,也值得。现在她不这样说。她的眼里空得很。望着这些土地,她的眼睛射出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光芒。
  
  舅婆也很少管理家务。她的猪崽饿了,她也懒得管。“嚆唠唠唠——”那是过去的声音。以前这个时候,她要摇着手做祷告一样地对那些大耳朵的家伙说,“春天正是好长肉的季节,不长肉的猪不叫猪。憨长肉才是猪。”她说完这些,再招着手喊金花姐姐提半桶汤水来喂它们。
  
  现在毛坡只有驴子叫。到了早上,或者黄昏,那头驴子就把毛坡的山都叫出回声。
  
  舅婆的病说是好了,但看上去,这时候才像是在生病。
  
  但是有一天,她十分清醒地站到奶奶的魔芋地边和奶奶说话。
  
  奶奶在地里忙她的魔芋。魔芋刚从土里冒出来,还没有叶子,仅是绿色的尖子,像一支支短箭站在地面。
  
  “你今年真是不打算栽菜吗?栽吧,不然要错过季节。”奶奶跟舅婆说。
  
  “不栽了。我想搬回老家去住。”舅婆坐在屋檐下,一只手在空中扇蚊子。这时候并没有蚊子。
  
  “我想来想去,在这里太孤单,万一我死在这里,只有埋在这里,这样连个看坟的人都没有了。金花怕是靠不着,哪晓得她将来要落在哪里!我怕将来死了,落得像个孤魂野鬼。”舅婆坚定地说:“我得回去。不能再住下去。我真怕上次就那样死掉。死也要死在老家才对。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
  
  奶奶不说话。她抬起头深深看了看毛坡的山,又低下头去。
  
  舅婆准备要搬回老家了。她显得特别高兴。太阳连着几天都很好,天上一朵云彩也没有,是一种透明干净的蓝。舅婆拆洗她的被单,还有枕套,把那些发着霉味的红花泡进清水里。金花姐姐帮忙把洗好的被单和枕套晒到树枝上去。
  
  她把猪崽卖了。那些猪被买走的时候,她没有感到难过。甚至,对着猪屁股狠狠拍一巴掌:“走你的去吧!”她说。
  
  那天清早,舅婆在打扫院子。晌午时,她转到屋角把那只下野蛋的母鸡倒提着出来。我知道要杀鸡了,跟着她跑进跑出。
  
  舅婆提着鸡来到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脚下赶着一只洋瓷盆,赶到院子边才停下。我帮忙抓紧鸡脚,万般讨好地找着各种各样的话和舅婆说。她不理我。她只和那只鸡说:“天天念宰了你宰了你,现在终于要宰了你。”
  
  她扯掉鸡耳朵背后的浅毛,用菜刀往亮开的地方一划,鲜红的血冒出来了,滴进一只土碗。鸡抖几下翅膀,脚一蹬,死了。
  
  舅婆要办一顿招待。就用这只鸡。我说不出的高兴。坐在她面前,我像一只馋狗一样望着尚未煮熟的鸡流口水。
  
  终于守到鸡肉吃了。吃完饭已经天黑。舅婆和大家告别。她明天清早就要走。
  
  因为吃了一顿肉,瞌睡特别香。第二天等我醒来,只听说舅婆已经走了,走到对面那座山的小路上去了。
  
  几个大人坐在门口张望对面山上的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我也跟着看。
  
  山的距离把祖孙两人拉成魂魄一样,慢慢慢慢在那里飘。她们要飘到哪里去,我不晓得,就像她们原先从哪里来,我也不清楚。
  
  
  
 
  
  
亮火虫救命

   
  天擦黑了,小弟闹着要去大爹家看电视。(我们那里管大伯和大伯母为大爹大妈)
  
  电筒坏了,我们在厨房找了几根松明做火把。
  
  “干啥去?”妈在背后追问。她看见我们了。
  
  “想要看电视。”小弟扁起嘴巴。害怕妈不同意,他压低声音,表示请求的样子。
  
  “不要看得太晚了。火柴拿了吗?”
  
  我这才想起没有拿火柴。摇一摇头。
  
  妈在灶头的窝洞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去许多,留下四根火柴在盒子里,递给我了。
  
  她把火柴看得很金贵,不舍得浪费一根。
  
  “如果擦火柴玩,那么只有摸黑回来了。”妈警告我和弟弟。
  
  “晚上有鬼,你怕不?”走到红椿树边上那条满是野草的路上,我忍不住问。
  
  “鬼是啥?”小弟奇怪地望着我。
  
  “鬼是鬼。”我也解释不来。
  
  去大爹家也不算远,从红椿树下走过去,经过一块萝卜地,再爬一段斜坡,由两座坟的后面直走一段平路,穿过“一碗水”那个天然山洞,然后开始数羊,数到一百只羊就到大爹家了。一只羊代表一步路。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数到一百。数到五十就乱了。
  
  一碗水是水井的名字。水是自然流淌的泉水,从一个雷劈开的大石头底下冒出来。这个石头斜盖在井面上,拱起有一座房子那么高,它的面积也是一间大房子的宽度。它是什么时候被雷劈开的,我不清楚。也许一千年以前吧。村里的人只是传说,他们谁也没有真正看到。石头底下是一条路,取水和赶路的人就从石头底下经过。好像这个石头会变戏法。
  
  晚上要经过一碗水是可怕的,这里只适合白天去。晚上石洞里滴着岩浆水,像鬼在流泪。
  
  小弟走在前面,我紧跟在他身后。到一碗水时,我赶着他快走快走,他还是慢悠悠不慌不忙。他小得连鬼也不认识。其实我也不认识鬼。我只是怕鬼。
  
  晚上一碗水的小池子里发着幽光,另一块大石头卧在水井的下方,石头上长着已经发黄的草,它们还没有被风吹走,草丛里有亮火虫飞来飞去。因为有亮火虫,我好像也不怎么害怕了。
  
  “这个虫虫叫‘萤火虫’。”小弟很得意地停下来,指着草丛里发着光的亮火虫说。
  
  看电视真有用,起码知道亮火虫的真正名字。
  
  走到大爹家的院子里了。
  
  大爹家的狗在院墙脚卷着尾巴睡成一个圆圈。狗抬眼望一望是亲戚,不吭声。
  
  门关着。
  
  “——妖怪!吃俺老孙一棒!——”透着门缝,看见孙悟空摇着金箍棒,朝那漂亮的妖精头上砸去。
  
  门从里面拴上了。我轻轻推一推,推不开。
  
  “先前大妈还在门口倒水,都看见我们了,咋转身就关门啦?”小弟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
  
  “还看不看?”我这样问他,心里希望他说“看,我喊门”。
  
  “你喊门吗?我想看。”他好像要哭。
  
  “你喊。你小些。”我推脱着。我才不管他哭不哭。哭了更好。
  
  “站这里看一会子就回去。我不敢喊。”他轻轻地说,顺着,就把脑袋横过去了,身子歪歪地弯在一边,两只眼睛竖着对准了门缝。他就这样隔着一道门看起孙悟空来。
  
  我也把眼睛直线地搭在门缝上。从门缝里看孙悟空,它是一只真猴子。它的人一样的眼睛在门缝外根本瞧不清楚。还有大妈,大爹,在火塘边玩耍的小哥哥也看不清,他们只有半边身子,看起来更像妖怪。
  
  “哈呀,飞得好高,飞得好高!——那头上满是珠子的婆娘是哪个?”大妈歪着头问大爹。
  
  “啥婆娘!人家是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难怪飞那样高。王母娘娘也是婆娘嘛。”大妈笑呵呵的,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扭回去看电视。
  
  我们站在门外很久了。冷风像鬼手一样掀着我的头发和衣角。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前几天死掉的彝族老婆婆,好像就站在我们身后,伸出她干黑的手在扯我的头发。
  
  我紧紧抓住小弟的衣角。他太矮,我要半蹲着才能将他的衣角完全握在手里。这时候电视我也不想看了。听说鬼怕鸡叫,也怕狗叫,但这个时候鸡也不叫,狗也不响。我很希望它们突然发疯一样的叫起来。
  
  “走啦。那妖怪被孙悟空砸死了。”孙悟空放完了。小弟把眼睛从门缝上搬下来,望着我。
  
  门缝里的人都在收拾板凳了,我晓得,大爹很快要出来透透气,然后再回屋睡觉。得赶快离开,不然要被他发现。
  
  身后吱扭一声,门开了,可是我们已经走了,已经数到第四十只羊。
  
  到一碗水的大石头边,我们开始点火把。这是小火把,实际上我喜欢点很大很大的火把,就像过火把节时点的那样大,那样明亮。但这个路边找不着太多的蒿枝棍。找着了也不让点,大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玩火,怕我们把山烧起来。第一根火柴没有划燃,它的脑袋上顶着的小红花被小弟划掉了。第二根,第三根,一直划到第四根,才将火把点燃。妈掐得真准。
  
  “扑——”,有什么东西在石洞里弄出响声。
  
  “鬼!”我心里立马这样反应。拿着火把的手抖颤起来。可是我又觉得鬼不应该弄出声响,它应该像奶奶说的那样,是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声音又看不见的东西。奶奶说,人只能凭感觉去知道鬼的存在,鬼从来不会站在人的面前使你看清它的面目。当然鬼是知道人的面目。我这样想着,不害怕了,手也不抖颤了。
  
  “好像有雀子。”小弟走在前面,松明的亮子打在他的脚下,他的影子被扯向一边。他的头发像鸟窝一样蓬乱地被照到地面。
  
  “说不定,雀子在下蛋嘞。”他走得有些累了,说话不能连贯。
  
  晚上会有雀子来这里下蛋吗?我只晓得白天会有蝙蝠挂在极其阴暗和极其隐秘的石洞下,只能隐约看见它们的翅膀。要低头走到洞子低矮的地方,才能见着它们像蜘蛛一样粘在崖壁上。
  
  “扑——”,那声音又响了一下。这回我确定不是鬼了。鬼不会接二连三地暴露自己。
  
  我举高了火把在崖壁上看。崖壁滴着水,在晚上,那些水珠子变得暖和起来。石壁的最里边堆着一些石沙,混着泥土,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草,我将火把凑到石沙的方向,那里空空的,没有什么东西。
  
  “昨天有个娃儿在这里抓住一条蛇。花的,筷子那么粗。”小弟指着石崖上的一个小洞跟我说。他嘿嘿笑道:“他以为洞里有雀子蛋。结果——”
  
  “他一定哭了。”这样说着,我已经走到石洞的角落里去了,没有走在路上,我想看看刚才响动的是什么东西。
  
  “哭了。你在找啥?”
  
  “找雀子蛋。”我不能跟他说找鬼。
  
  小弟也走到我身边来了。他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浆里。上个月才给他买的新胶鞋,就这样穿脏了。不过也无所谓,他就喜欢脏,不脏也要弄脏了才穿。就这双新鞋子,买回来给他穿上还哭呢,嫌新,生了一会子气,自己脱来站在断墙上甩到泥灰里,又跑去踩它几脚才捡来套上。
  
  石洞里的响声再也没有了,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响声,除了石壁上的滴水。
  
  “啊,真的有雀子!”小弟指着井水边那棵水麻树,那上面停着一个小黑点。仔细一看,是水黑雀。
  
  “走吧。”我放心了。
  
  “你说那妖怪咋死的?”走到岔路边,我想起没有看清楚的最后一小节。那当时我在担心鬼扯我的头发。
  
  “被孙大婶用棒子敲死了,一直敲一直敲,敲碎在地上连渣子都看不到,孙大婶才没有敲。”小弟说得很仔细。
  
  “孙大神真厉害。我要是有他的金箍棒就好了。”我没有说“我要是有他的金箍棒就不怕鬼了”。没有金箍棒,连“鬼”也不敢提。虽然心里总是想到鬼。
  
  “是孙大神,不是孙大婶。”我又提醒他。
  
  “是。我喊错了。”
  
  “我要是有金箍棒,就从大爹家的门缝里钻进去,变成一只小蚊子蹲在他的肩膀上看。”小弟用手比出一只蚊子凑到我眼前。
  
  “金箍棒又不会变。”
  
  “会变。”他肯定地说。
  
  “把我们关在门口好几回了。”我抱怨道。
  
  “今天晚上风大。关风的。也有可能关狗。大爹家的狗也会看电视呢。”
  
  “嗯。”
  
  一边说着风大,风真的就大起来。火苗子被风吹得歪来扭去。到了那两座坟墓背后,火把好像要熄灭。
  
  我们蹲下来,用四只手搭成棚子,把快要熄掉的小小的火舌盖住;它在我们的手掌中艰难地亮着,好像燃尽的油灯最后的火焰。
  
  逐渐小下去的火焰外,四周漆黑,好像处在另一个黑色的世界里。这时候,庄稼地里飘来了粮食的味道,使我清楚自己的家就在红椿树对面的坡地上,那道门里还有微微的火光,妈一定敞开着大门等我们回去。
  
  火把被挡在手掌下,两座坟墓也看不清了。我不再感到害怕。当一切都看不清的时候,我反而不害怕了。
  
  “摸黑回去吧。”我放弃了要把逐渐熄灭的火抢救回来。
  
  “不!”小弟固执地、更认真地将他的手团来围住火把。甚至,他把火把揽向怀抱,用半个身子弯腰去护住火苗。火苗是那样脆弱,好像生病一般的微弱,他抱着那团生病的火,希望它活过来,不要死去。
  
  “亮火虫救命,亮火虫救命,亮火虫救命——”小弟突然连续地喊着亮火虫救命。他的手一直捧住火苗,小小的蹲在路边,靠着路坎,抱着这团微弱的火。
  
  在漆黑的夜里,他像是一个发光体,虽说是微弱的光。
  
  他又喊着这团光:“亮火虫救命,亮火虫救命——”
  
  我也帮他喊。
  
  亮火虫真的飞来了几只,就在我们头顶一闪一闪的。我们喊得更大声了。
  
  “喊啥喊!小短命崽崽!黑不隆冬蹲在路中间。”
  
  回头一看,是半山上那个彝族叔叔来了。他背着一只麻袋,麻袋里装着什么东西,好沉重的样子。
  
  “还不回去吗?在这里喊啥?古蒂啊也(淘气娃儿的意思)。”他厉声道。
  
  “喊亮火虫。”我小声的说。
  
  “不是喊亮火虫。是喊亮火虫救命。”小弟歪着脑袋,手没有松开,依旧捧住那团火。
  
  叔叔擦着汗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把麻袋抵在路坎上,把穿着的褂子脱来垫在肩膀部位。那苞谷是他借来的,在山下的汉人那里,今年借来明年还,要加倍还,一百斤还一百四,或者一百五。他家今年的苞谷栽少了,不够吃。他和我们说他深夜赶路的原因,他好像忘记我们是小孩子。
  
  叔叔又指着那麻袋苞谷说:“越背越重呢。那汉人的秤怕是有问题。”他忍不住哈哈一笑,好像捡了一个大便宜。
  
  “快回去吧。不点亮也看得见。”他说完就走了,背着沉重的麻袋,踩着黑色的路。他好像生着夜眼,好像那些马,牛,驴子和羊,它们在夜晚也是不需要点亮。
  
  这时候天空露出一点点淡色的亮,没有月亮,也许有,但是云层太厚,月亮钻不出来。可以模模糊糊看清路边那些黑色的草,还有萝卜地里栽着的苞谷;苞谷还没有熟,长条长条的细刷刷的影子密匝匝地立在那里。苞谷林里有鸟虫的叫声传出来了,正当这个时候,它们的歌声才唱得最响,也最放松。白天这样唱是要被人惊扰的。比如锄草的人,一把就将它们的老窝扯掉了,它们得重新找地方安家,然后才有空闲唱歌。
  
  萝卜地一直用来撒萝卜,年年撒,而且萝卜长得也好,比其它任何地的萝卜都好,就这样,它得了“萝卜地”这样一个名字。虽然它也种苞谷,也种麦子,还撒白菜。
  
  淡色的光照到我家的竹林上了,它像是一缕游走着的最微弱的月光。竹林还是一团黑影,远远看来,它没有丝毫可爱,只是一团可怖的黑影。
  
  奶奶家的狗叫起来。它的名字叫黑狗。因为它全身的毛都是黑的。狗一叫,鸡也赶热闹,尤其是那只笨鸡,它以为狗叫就是天亮了,也跟着喔喔地吼起来。
  
  真是!正希望它们叫的时候不叫。
  
  黑狗跑到我们身边来了,凑近了才认出是我们。当然,它还没有凑近我们,我就朝它大声喊话了,“黑狗,黑狗,是我们,亲戚哦,不要认错人啦!”
  
  狗听了我的话,甩摆着尾巴跑到脚边蹭几下,走了。它是不需要照亮的。如果它是牛,哪怕是只猪,只要它能驮得动我们,我们都愿意骑它回去。它跑得飞快,才一会子功夫,它的声音又在奶奶的门口传过来了。
  
  “亮火虫救命,亮火虫救命——”小弟还在念咒一样地喊。那朵火苗子还是不死不活,它既不彻底的灭掉,也不痛快地燃起来。它在耗着我们的时间。
  
  “干脆丢它远点,摸黑回去啦。”我有点烦躁。
  
  “莫闹,我就不信它不亮。”
  
  “还不如逮几只亮火虫照亮。可能比你那火把强。”我懒撒地说。
  
  “是哦,我咋没想到!”小弟手一松,火熄了。他把冒着松油味道的松明甩在地上,站起来跺脚。很快就不动了,他停在那里,僵直地站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发着颤:“脚蹲麻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以为——
  
  亮火虫不发出任何响声,它们在我和小弟的周围飞来飞去。看不见它们的翅膀,也许亮光就是它们的翅膀吧。萝卜地里的虫子这时候也不叫了,它们闭着嘴巴,好似给我们一个悄声捕捉亮火虫的机会。
  
  “捉到两条!”小弟把亮火虫说得像是鱼,他捂着手,抱成一个拳形,在指缝间,亮火虫撞来撞去。“他的屁股会发光!”小弟开心极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握住的两只亮火虫根本不能给他照亮。
  
  “你没捉到吗?”
  
  “没有。”我垂头丧气。
  
  “分给你一条好啦。”他大方地说。随着,他把手微微露出一条缝,“你捉一条去。”他小心地凑过来。
  
  我捉了一只特别亮的,用力过猛,差点把它捏死了。
  
  我们把亮火虫握在手心,好像真的就看得见路一样,弯着腰杆,低着头,尽量把亮火虫的光照到地面去。可是那光根本是无用的。地面仍然看不清楚,除了亮火虫本身看起来很亮。但是我们假装看得清楚,按照白天走路的记忆,正正地踩在路中间。
  
  到了红椿树沟里了。这条不浅的山沟被一人多高的杂草塞得满满当当。过了红椿树,爬一段小斜坡就是平坦的直路。路边的一排桃树,此时不开花,也不结果,它们的黑影子乱杂杂地站在那里。
  
  我的亮火虫不亮了,到了家门口,我一松手,它困难地卡在我的指缝间,死了。我不敢跟小弟说,但还是说了。并且装得十分惊讶。
  
  “呀!它死球了。你看。”
  
  小弟凑过来望一眼,“把它吃了吧,是肉呢。我上回吃了一个蚂蚱,很好吃。”
  
  妈听见我们说话,她站到门口来了,眼睛斜斜地望着我们,好像迎接两个野人。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