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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飘荡的魂灵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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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立

  父亲安葬后,几十个夜晚,我睡在他老人家生前睡过的土炕上。土炕的褥子厚实而绵软,炕洞里的柴草散出青烟时,炕上的温度略带些潮气,慢慢上升渐次弥漫。我能闻得见父亲的汗味包裹在其中,它像一种挥之不去的提示,叫人在温馨之时而又把悲伤与思念涌上心头。据说,一个人去世后,他的亡灵冥冥之中还会留在老屋里。深夜时分,案上的檀香仍然弥漫着烟气,蜡烛的火苗平稳地燃烧,我不能让它们熄灭。屋外树木婆娑,宛若人的气息。我常常不能入睡,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渴望父亲的亡灵能在他熟悉的空间里弄出些声响。但一直没有。失望之余,暗自揣测,大约是他老人家对我们、对活着没有太多的依恋罢。
  这些日子里,村子里的人常来走动,摆弄安在院子里的火炉,喝茶聊天,表情强作平常,但难遮掩眉宇间的悲苦。他们说,父亲是位安静的人,是没有怨愤的人。像他这样的人,魂灵也应当是非常安静的。他们还说,魂灵不安静,是有许多不甘心和遗憾。
  沉默中,听见开水沸腾时发出的“滋滋”声。我知道,人们肯定想起了那些游走在村庄的魂灵。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一辆汽车从县医院驶出,装满了难以言说的沉重,缓缓地走向五十公里之外的村庄,行动诡异神秘。后来我知道,村庄有一位叫“相”的人走了,他的年龄还不到三十岁。相在家里排行老大,上完小学后,正赶上土地承包,他就成了自家农田里的劳动力。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外出打工的高潮刚刚在村庄掀起时,他便急急火赴银川、下四川、上内蒙挣光阴。几年间,家里的生活刚有好转的迹象时,他因有病被送了回来。那天下午他的父亲陪他到医院检查后,确认已经不能救治。我大约能记得起他出门时的长相:个头高大,身体结实,脸颊上泛着风霜留下的黑红色痕迹。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过度劳累和无规律的饮食,使他得了肝硬化而夺去了他的生命。那辆载着他肉体与魂灵的汽车,消失在黑暗中,我相信黑暗也难以压制那种悲痛,两道光束,或许是引领他回家的路。
  他舍不下自己的所有亲人。相的孩子才两岁多,半夜里常从梦中惊醒,不知道年幼的他看见了什么,指着空无一人的沙发,哭着喊爸爸。据说,他的妻子听见他穿着生前的那双黄色高腰球鞋,踢踢踏踏地在院子里走动,隔着屋子轻声呼唤孩子的小名儿,声音凄楚却又温婉,熟悉而又陌生。勤劳的人魂灵也是勤快的,相年岁已高的父母,半夜里被院外的声音惊醒,他听见有人拖着扫竹,打扫院落的灰土,又挪动立在墙根下的农具,牛圈里的老黄牛也发出了轻轻地叫声。他的邻居,是他的堂哥,居住在他家的后面,隔着一条小巷,深夜里,他听见有人推开主屋的柴门,缓慢进来,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然后抽烟,声音飘缈却又那么真切。这些痕迹,都是相生前岁月里留下的生活规律。那段日子,他的堂哥睡之前,在茶几上总为相的灵魂摆上一杯茶水和一枝烟。相的魂灵好长时间在他家的院前屋后飘荡,一直到他年轻的妻子改嫁。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更难以割舍的!
  这样的魂灵,让人敬畏。
  回老家,通常是从镇上下班车,然后翻过一座红土铸就的大山,再过条已然没有流水的深沟,才能踏上进入村庄的砂石小路。村子西北的一块土地上,撒着几处院落,远看像遗失的树叶。一处院子,孤独地摆着,宛若土地上的一块疤痕。院子很久没有入住了,已经闻不到人间烟火的味道。我曾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某个正月,走进这坐刚落成的院子,吃着叫“芸”的女主人烙成的油饼,和男主人喝茶聊天。她家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年龄尚小,不时进进出出,在院子里嬉戏玩耍。现在,几间房屋,从外面看上去,屋顶塌陷,想必紧锁着大门的院内,早已是杂草丛生,成了老鼠和蛇自由狂欢的场所。
  “芸”,一个美丽的名字,飘香的名字,让人想起沈园的那个叫芸的女人。她的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后,她因病离开了人世。后来,她的儿子或许因为伤心过度,或许不能承受生活之重,人们发现时,他在他居住过的屋子里悬梁自尽。不幸总是降临这个院落,此后,她远嫁的女儿又离婚出走。人们说,芸疼爱孩子,带走了儿子,解除了女儿的不幸婚缘。时止今日,多少个深夜,迟归的乡亲,听见芸在她家的老院前抽咽,声音低沉、悲伤、凄切,还有人听见她在自家的地里行走,脚步疾速,充满急切,这块土地,有她过多的汗水与艰辛。不知道,她还看见了什么,比如丈夫,比如女儿。她的丈夫,年过半百,灾难使他彻底麻木,守在公路边的一间店铺里,很少与人交流。她的女儿,据说在城里打工,不知她的脸上是否还挂着泪痕。
  他们辛苦半生,当发现身体不适时,已经病入膏肓,最后不得不撒手人间。
  “桂”住进医院时,我曾经探视过她。住院部的走廊紧连着每一个生命,漫长却又短暂。我隔着病室的门窗玻璃,朝里面张望时,她大约有一种来自第六感觉的敏锐,艰难地侧头看了一下。看着我们进入病房,浮肿的脸膛上充满歉意和感激。不知道当时聊了些什么,只记得告别时,我对她说:“一切很快会好起来的,安心养病吧。”尽管这话显得虚伪和过于客套,但还是看到她笑了,我就知道她对活着充满了百般希冀。一直陪护在她身边的丈夫送我们出来,在楼道里,他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我知道,大约她尚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然不能挽回。几天后,一辆汽车将她送回了老家,不久,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离开了亲人们。她的孩子远在新疆打工,得知她去世的消息,一路悲痛赶回家时,她的肉身已经入土安葬。又一位女人走了,整个村庄充满了忧郁。
  一条大路,由北向南进入村庄。她家的院子就在大路的下面,如果不是盛夏时分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挡,就会很容易看到她家的院子:几只鸡悠闲地散步,一只猫蜷伏在墙角。她在世时修成的一排房子没有变,屋门上的玻璃闪着太阳的光华。有人从屋里出来,挑起扁担去担水,那是她已经变得苍老的丈夫。是的,她也经常看着她家的院子――这条路的后方,是个大约丈把高的埂子,埂子上面有三分平整的小场,常年摞着麦草和未经打辗的葫麻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有天正午,他亲眼看见桂站在草垛间,朝下张望。有人还说,是一个傍晚,天色刚暗了下去,他从山上的地里回来,经过那些草垛时,看见一个影子转瞬即逝,从那浅蓝色的头巾上判断,那分明就是桂。
  她不仅在张望她家的院子,更在张望着她的亲人。
  在村庄里游走的,还有年长的老人。
  柱子的父亲,是一位少言寡语的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最为饥馑时期,带着妻儿逃离村庄,好多年杳无音信。当乡亲们几乎忘记了他们时,又在该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黄昏,悄然走进了村庄。回来时,他把妻子的骨头丢在了他乡,只带回了三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六岁。他在异乡开挖窑洞时,不幸塌方,埋在了厚厚的黄土里。人们刨开土层,救下了他的性命,但因当时条件所限,他落下了难以治愈的腿疾。记得他走路一直朝右倾斜着,让人担心会跌倒在地。他除了拉扯孩子,按时完成生产队里的农活,还乐意给乡亲们帮忙,或者种地,或者铡草,或者摞麦垛。他家门前的一块不大的地里,一直种着长势很好的旱烟。秋季,霜降之后,他把它们铲除,摆在院子里晒干,然后切成小节,用石臼捣碎,再用筛子过滤,动作细致耐心。这些东西,他可以艰难地去十里外的集市上换钱,缓解一家生活之需。余下的,装在一只布口袋里,供自己抽。我曾经看见他卷的烟卷十分粗糙,没有多少讲究。劳作疲乏时,他随便靠在墙角,烟雾飘起来时,神情似乎很是惬意,逍遥。
  他的坟茔在北边一块名叫塔坟的地里,长满了荒草,夕阳西下时,时光的影子从荒草上掠过,显得更加孤凄。他去世时,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出外打工,因路途遥远没有回来,最小的        儿子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也去了外地打工。四五年了,他们没有回家为老父亲的坟茔培上一锨土,奠过一杯茶。他们扔下的两处院落,自由地在风雨中破败。据说,黄昏里,柱子的父亲拄着一条木棍,颠簸着瘸腿,在院落后面行走。他或许在为孩子们厮守着这些院落,他或许更在盼望着孩子们回来。
  所有飘零在村庄的魂灵,都是村庄和乡亲的痛。
  读《子不语》时,从感情上说,我很难把他们归入“鬼”类中。村庄里,也很少有人说他们是“鬼”。是的,大家只觉得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村庄,让人追忆过去时,有许多难以忘却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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