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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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应该是今年秋天最后几天,离冬天越来越近了。这是一种无形距离,不知不觉中接近。我们在秋天与冬天之间,能发现分割季节的缝隙吗?那秋和那冬,那收与那藏,两个季节瞬间交替连接的部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具象,有送别有迎迓吗?大象无形,世界上很多事物,用一种隐身术,把自己深匿无处不在的神秘气息之中,弄得我们只剩下贫瘠的想象了。
下午阳光热量还算饱满,坐在阳台上,白晃晃的光芒从玻璃外面扑打进来,各种物体包括我身体,在光线里折射的影子,有一种强烈的立体感,明暗清晰,线条深刻。有阳光的地方身上暖和,没有阳光的地方感觉到一股阴冷。光线的边缘是不是两个越来越接近的秋和冬呢?暗处有一股磁力,季节相互吸引,交汇的目光因默契而生情。这个下午,我心里好像刻意要分离一些事物,来窥视它们隐秘内核。
远处东井岭上的工地一片寂静,白光耀耀。裸露的泥土,看着很亲切,但又感觉那是揭开伤口的疤痕。东井岭1960年代修建的船工家属房终于拆掉了,出门可以随意和左邻右舍拉扯的日子一去不返,平房里琐碎生活已经逝去。听说这个项目的几个老板有的想做高层,有的想做7层,有的想转包,自己闹翻了,上了法庭,都无暇顾及造房子的事情了,只有守材料老者的影子在工地上时长时短晃荡。偶尔有收荒货的人停下来,眼睛朝工地上堆积的废旧物品张望。
通透光片里,细微尘物轻轻飘舞,姿态万千,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奇妙世界。空气中几乎没有一丝风儿溜达,屋外晾晒的衣服、被单,静止不动,那些沾粘的气味慢慢渗入,平和而安逸。
这样温和的天气好读书,前天在书店买了伊恩•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顺手拿起,让那些一只只黑蚂蚁样的文字,显露在下午的阳光里。我没有想到,在开篇的《立体几何》里就遭遇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被“他”曾祖父誉为异趣珍宝的阳具,浸泡在一樽精巧的12英寸高的玻璃瓶中,散发福尔马林气味。它来自英国中部一个叫梅尔顿•布雷的小镇,是伊恩•麦克尤恩叙说的曾祖父在1875年一次拍卖会上竞拍得到的。它曾那么具有活力,随尼科尔斯船长到过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周游世界。最后屈尊狭小玻璃瓶,出现在一本书里。1875年,很遥远,和我有些什么关系?冯氏族谱上记载,1375年,明洪武8年,为开发人口稀疏之地,官府奖励多子女者迁往。于是从江西南昌府南昌县铁柱观筲箕洼,楚法公长子荣公迁星沙,次子华公仍居道人冲,三子富公迁西蜀,四子贵公迁新墙冯贵屋。到1875年,清光绪年间,长子荣公一支已从星沙迁回巴邑游港河黎冯湾近200年,在此种植稻禾树木,驾船捕鱼,安居乐业,繁衍至22世了。我穿粗布长衫,头上盘绕一条像青蛇辫子的曾祖父东皆公和曾祖母方氏,生育了3个儿子,1个女儿。祖父曙光公最小,当年10岁,头上也缠上了一条小青蛇。我没有见过爱喝酒的祖父,我出生时,他己不在人世了。父亲说祖父性格暴躁,有一次喝醉酒,用瓷酒盅把祖母额头砸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还是用灶塘里柴火灰糊住的。祖母遭受过如此恶劣的家庭暴力,我对这个连照片都没有看到过的祖父,有些耿耿于怀。
从1873死于马贩巷监狱的尼科尔斯船长(他犯了什么罪,是海盗吗?)的阳具开始,我在伊恩•麦克尤恩冷静而险峻的文字里,感受到了没有激情的冲动。那是一股身体里凝集的潜流,沉着有力,时而在“他”曾祖父的日记里缱绻,时而被梅茜睡梦中近乎压抑的喊叫声震惊。而伊恩•麦克尤恩行走荒诞与逼真恐怖与安慰边缘的文字,使盥洗室盯着瓷釉纹丝不动的蜘蛛,也不知身在何处,找不到答案。这时侯,我心里有一种小冲动,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在阳台每一个边边角角搜寻,希望看到一只真实的蜘蛛。哪怕不是墨黑的蜘蛛,是一只褐色或者是浅黄色的蜘蛛也行。民间传说蜘蛛是灵物,这一刻如果看到的话,我会感到惊愕,神情恍惚,陷入伊恩•麦克尤恩叙说的情境与接近冬天的这个秋日下午之间。我身子会变得轻逸,飘忽起来。心灵的寄寓,无形的漫游,真奇妙。
眼睛在伊恩•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上行走,一只只文字的黑蚂蚁列队而过,奔往它们的巢穴。蚂蚁是最守规则的动物,但伊恩•麦克尤恩有意搅浑一池清水,把一面生活的镜子打成碎片。我感觉那些碎片式的叙述真是立体几何形状,像孩子们玩的那些积木。形貌各异的鸭子、狂蹿的水老鼠、橘黄色的蝴蝶,混乱的情形之中,梅茜的肢体展现着人体结构的高贵和魔力。梅茜性格怪异,容易兴奋和激怒,喜欢做爱。怎么回事,她死了吗?梅茜在急剧喘息,被扼住的声音变得细微而模糊,渐渐遥远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起来了。
记得我第一部手机是诺基亚5110,黑色,很结实,像一块精致的小窑砖,1997年在东井岭一个老邻居店里买的,上户费花了1000元。手机号码他选的,我直到现在没有换过。这个邻居的父亲原来是单位的秘书,经常给报社写新闻稿,我那时很羡慕变成黑蚂蚁样的铅字,小时候曾在他家借过书。现在他父亲已耄耋之年了吧。1980年代邻居的一个朋友诈骗了1万多块钱,这可是巨款,当时1月工资大约50来块钱。他资助了潜逃的朋友几十块钱,被视为同案犯。2个主犯被枪毙,他蹲了几年牢狱,出来后自己干个体户,挣了些钱。
我经常把诺基亚揣在裤子后口袋里,右手可以顺势掏出来,放进去,手感特别舒畅。人某一个不经意的习惯,和内心感觉有关,兴许隐匿了身体基因密码。现在这种小窑砖样的机型,作为通讯工具更新换代一个品种,已经有人开始收藏了。仔细想想,自从有了手机,我似乎是一个移动的无线信号,在某种意义上被定位,变成了别人记忆里或者纸页上储存的一串数字。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好像海蜇布满灵敏触须,近在眼前,随时可以缠绕我。很神奇,茫茫人海,就可以把某个人拎出来。也很烦恼,你就是藏在黑夜最黑暗的地方,也无处可逃。感觉不到的距离,其中也许隔着楼群、街道、树木、河流、山野、物品、人体,它们在声音传播过程被忽略,隐入了无形。小时候,一个伙伴在东井岭巷子那头喊我,脆脆童音,顺着巷子七弯八拐,待我循着声音追赶过去,早已不见他人影了。但这种声音以每秒340米的速度直接从空气中传过来,音色丰富生动,浸染人间烟火。而手机传递的声音通过了数字转换,虚拟化了,简直就像神的声音。
我们现在好像离不开手机了,甚至有些依赖,它成了沟通表达的一个附件,锲入了身体之内。哪天没有携带手机,我们丢魂落魄样。只要开机,我们连接一个虚拟世界,和暗处与明处的一些事物联系起来了,心里恍惚踏实些。我们似乎有被人捆绑受虐的快意,也有捆绑别人受虐的快意。我觉得手机是一件私密工具,它只能在某个时段传递两个人的声音与信息,像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空间里密语,你可以自己制定保密级别。也有拒绝手机的人,他们拒绝被别人捆绑受虐的快感,拒绝捆绑别人受虐的快意,更喜欢安静,喜欢自然干净的声音。我手机一直没有使用过各种铃声,而是使用震动功能。我喜欢震动的感觉。没有来由一般,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小小的轻快的震动就开始了。接下来,带给你的也许是惊喜、愉悦、伤感、烦恼,更多的是平淡,甚至是无聊。有时候,身体行走的幅度大于手机震动,我感觉不到;有时却又神经质般过敏,轻微细小的动作,也误以为是手机震动,不禁把手机摸出来看看。在大街上行进的人流中,我看到过很多类似情形。这也是一种虚与实的边缘心理吗?
电话是一个同学打来的,声调低沉,他父亲去世了。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望着阳台上跳跃的光斑。一片闪耀的光团,随着我身体移动,不断变化。我眼光突然被阳台上的榕树吸引。这盆榕树是我10多年前花费160元从花卉市场买来的,枝干遒劲,被人为地弄成了一幅横向高低起落伸展的姿势。有一天,妻子在窗台上晾晒切菜的砧板,不知怎么忽然滑落下来,砸破了花盆。我心痛了好一阵子,用电话线扎紧,舍不得丢掉。榕树浓密的青叶间,垂下一根似有似无的丝线,一只米粒般大小浅黄色小蜘蛛,已经快降落到花盆边沿。才放下伊恩•麦克尤恩的书,蜘蛛真出现了。恍若这是一个接头暗号。
同学他父亲1964年从湘潭转港到岳阳,是洞庭湖里一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船长。前不久,他就在说道父亲不行了,民间有句关于生命的俗话,8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这像一道咒语,也像一个预言。他父亲刚进84岁,没有迈过人生这道坎。我在想象电话那头他悲戚的神情,同时也在联想接下来几天一场丧事的场面。连接更替人生的边缘,是一种大象,实在是神秘,在我们谁也没有看清的时候,倏忽跃过去了。
随着时间流逝,下午阳光渐渐减弱,阴影部分浓密起来,明显起了凉意。秋天又靠近了冬天一步,我与这个下午正缓慢错开。我忽然感觉到伊恩•麦克尤恩叙说的断片中,尼科尔斯船长隐喻一种生命的坚硬。我们的生命多么需要啊,可他却又是那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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