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间流放的人

风雪吹着，身体的感觉醒来了。

他说喜欢下雨，雨水淋湿的感觉，一直在蔓延，从身体到灵魂末梢，四散到空中。“想必那湿漉漉的，让时间里的东西回来，依附在他的身体上，让他拥有记忆之时，又给他无限的想象。”

那个人站在那儿，像一棵树。他这么自言自语，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棵树呢？他已经忘记早些时候自己的样子。他在通往城外的一条路上，走着。他看到更远处的两排杨树，在田野的包围里。“那里多宽阔呢。”他这么说出来，就想到那是一个自由的远方。那是他一个人陌生的去处。

那样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唯独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存在。他忽略自己的存在仿佛很久了。那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它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样子。而它在太阳的蒸发下，落到土地上的叶片上，它出现了那浑圆而晶亮的姿态。那样一滴水珠的光彩与美，在他内心和目光里，生发出无限的爱怜，他沐浴在轻轻而静静的光泽里……

他什么时候上岸的呢？他预感到冬天来临，树枝一点点变黑，暖意渐渐从身体上消失，他的房屋隐匿在一片灰色的地带。那个秋末冬初，他感受到阵阵寒意。那是一种从外到内的逼迫。他一下子感受到时间在面前的威压。“现在，你是一个被时间流放的人。你看，连空中的鸟儿都知道在树上，建立它们过冬的巢穴了。”

那一年冬天，他坐车去北方旅行。夜晚宿在一个房间里，窗户外边，冰天雪地，室内弥散着饭菜味，和一小瓶烧酒的味道，以及他吐出的烟草味。那些味道在虚无之中，紧紧包围着身体的知觉和嗅觉，这些味道和的身体发生着密切的联系，让他觉得生命的饱满，以及他张开的一小张兽口，朝着世界索要着东西。它们获得的满足，并给他的意念带来巨大的幻觉。

那时，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体是空缺的，像一个需要填充物的口袋，朝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张开着。他回到了那张松软的床上，想到很久之前，一些身体的记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一个长相端正的女人。他一点点回忆那个女人给他的生活细节。在那之前，女人是他一生中唯一拥抱过的女人。后来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拥抱过人的记忆。而一个空缺很久的拥抱，在后来很长时间，变成了一种空白。

几年之后，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具失去温暖抚慰的躯壳。他那时几乎忘记了身体的存在。他常常到梦里，看到被自己拥抱过的女人，她像一缕空气消失在半空中，而且总是有一座迷雾中的桥，而那个人就在半空，时隐时现。他总是奇怪，空中出现她飘动的衣珺。为什么，她总是那样出现？她只是一个影子吗？

他陷入半梦半醒之中，他觉得自己来到了田野之中，那里的花开得正好，他把手深入到花丛中了，他甚至抚摸了那些叶片，他感受到了温热。但他觉得，那不知道是感受到的，还是幻想着的。他喜欢大自然，热爱那里清新的空气。大自然整洁，它吸引着无数的昆虫，它们自然、明亮而毫无缺憾，它在人的内心是完整而没有伤害的。“我留在自然里，这里就变成我的现在了。我进入了过去的场景，过去也就变成我的现在了。”

他忽然想到，世界有个地方是他没有去过的。它总会在某个时刻，提醒他。他觉得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一直在寻求它。他嗅到到来自田野里青草的味道，花粉的味道，以及他身边苹果和面食的味道，每一种味道都是物体们存在的灵魂。那时，他陷入那些味道里，它们带着他的回忆，进入到往事。从那些往事里出发，他想他大概就能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个早晨，他醒来时，天还是微黑的，清凉的空气包围着他。他转过身，在一个墙角里，他陷入轻轻飞翔的感觉中，他在那里看到了，城外小路上走过来的人，看到路边那些缓慢流淌着的车辆，以及远处巨大的建筑物的影像，他还看到城外那条路延伸到的田野，那春天金黄色耀眼的光……他走到了打开着的门外边，雾气在一点点消散，黎明到来的一瞬间，时间快得让人兴奋，让人的等待在一个又一个可感的瞬间变成现实。

在那个过道里，他看到了一行湿漉漉的水的脚印。“那个走了的房客又回来了。”那个从这里消失了一个夜晚的人又出现了。“此刻，我在这里了，不是那里。”他这么想着，每一个人都有他为别人所不知的运行轨迹，他也如此。他同时知道，每一种存在都是残缺的。现在，他即将从这里走出去，去寻找他的缺憾之处。他看到经历着的，美丽而又伤感的瞬间，它们带他进入下一个旅程。

2014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