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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蜂季节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谁是主人

        季节会吹来一些东西。吹来一捧谷粒,就长成一块庄稼;吹来一堆乱云,则会带来大雨;如果吹来的是一群人,那么就会诞生新的村庄。我想,我们村大概曾吹来过很多蒿絮,它们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种子,从此以后我们村便到处长满蒿子,所以就叫做蒿村。季节在做这些事情时,从不过问人的意见,就像有一天它给我们吹来了一群蜂子。  
        七月,蜂群兴奋活跃,它们沿着季节的河流迁徙,季节在我们村停住了,它们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是有谁在这里立了一堵墙,蜂子越积越多,终于淤成了一个深潭。有一天,我们发现村庄不再是人的村庄,而成了蜂子们的村庄,虽然我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可一切就摆在眼前。
        蜂影绰绰是夏天的常态,先是三只五只,一窝两窝,进入七月阵势突然大了起来,到处都是嗡嗡声。起初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向来活得掉以轻心,不关心这些细碎的东西,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块田地,一个女人就把我们一辈子的精力耗费光了,哪里有时间去理会这些闲事呢。就算是死了人,也不过热闹一小阵,摆几天丧酒,又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我们从不会为一件无法改变的事实而耽误眼前的事,我们都有正事可干。可事实上,一切大事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我们走着走着就把一条路走歪了,路已经不是我们原来想去的方向,但我们又不可能再折回去重走,活着活着就改变了各自的面目,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某人,接着就跟她睡了一辈子,生了一堆娃……种地、吃饭、睡觉,难道庄稼人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么?这样看来,村庄突然被蜂子占据,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我们一辈子犯的错多着呢,我们就是这么一路错过来的。
        湘南整个夏天都忙着打点庄稼,除草打药,收收种种,没有比粮食更值得我们关心的事。就在我们忙着所谓大事的时候,村庄的要害部位悄然被别人占据,它已不再完全属于我们。
        天气太热,大家准备上午散早工。几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锨走在山道中,是谁的锄头触到了路旁灌木中的蜂窝?一群受惊的马蜂斜刺里杀出,吹着冲锋号向人发起猛烈进攻,他们手上的锄头和铁锨不但毫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了累赘,大家一个个被蜇得浑身是伤,落荒而逃,连吃饭的家伙都扔了。
        一样东西不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不让我们感到疼,我们就不会正视它。痛过之后查看起家园人们才发现,屋檐下、堂屋的横梁上、牛栏的柱子上四处挂着斗笠一样的马蜂窝,它们在热风中摇晃,像一枚枚手雷将我们包围。夏天屋里偶然发现一两窝蜂并不足为奇,但从没出现眼前这种情况,势态的严重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这种状态中过日子,一旦有啥地方不如蜂子们的意,犯了它们的忌,肯定会遭到毒针的伺候,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了一群在马蜂身下讨生活的人,一切得看它们的颜色行事,虽然我们一向胆小怕事,但绝不容忍被一群马蜂欺负成这样。  
        这有限的家园可是我们祖辈几代人积累才建立的,任何一片瓦,任何一根柱子都经历了无数的风雨,这点家业耗费了我们的毕生精力,怎么能让马蜂们坐享其成,反客为主呢。别说我们不答应,我们的先人也不会答应,将来有一天要是我们在下面见到先人们,说是被马蜂赶下来的,那该多丢脸呀。
        但村庄真是我们的么,在我们到来之前又是谁的呢?也许是牛的、羊的、狼的或者老虎的,可能真是蜂子们的也说不准。就像那块地,我们说是庄稼地,因为一年四季都种着庄稼,但仔细想想,那些被我们除掉的杂草其实远远超过了我们收获的庄稼,我们不过在自以为是。虽然我只活了不到半辈子,但我也知道,村庄不会老属于某个人。最开始是地主刘四的,几乎大半的田地都归他,后来刘四被打倒了,地也分了,村庄自然就成大家的了。再后来村长牛了起来,大家就都听他的,村长说咋干就咋干,他说今年多种玉米就多种玉米,多种西瓜就多种西瓜。再之后,李麻子生了一大堆儿子,他常在村里耀武扬威,动不动就跟人露肘子,比皇帝还皇帝,队里开会商量点什么事,也数他们家的话说得最响,但你能说村庄是他们家的么,大家都口服心不服。为了在村里取得发言权,大家都想多生几个儿子,偏偏国家搞计划生育了,大家都只能生一个,过了三十年李麻子也牛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一样了。最后呢,谁都不爱理识村庄了,没有谁为了小便宜争来斗去,村长都没人愿意当,嫌累,出力不讨好,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他们觉得那里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难道蜂子也知道我们村现在人丁单薄,连个村长都选不出来,所以就胆大妄为了?这样看来,谁强大,这个村庄就是谁的,现在蜂子最强大,村庄就成了蜂子们的,但我们好歹还要在村庄活下去,必须得把村庄从蜂子手上夺回来。
        “这咋成?我活了七十岁,难道还让我这把老骨头搬家不成!”细狗爷爷说。
        “秋风凉就走了,庄稼忙成这样”,马癞子说,“哪有功夫管这茬。”别看马癞子平时爱跟人打嘴仗,不服输,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老祖宗弄点家业容易么,不能便宜了它们。”
        “就是,在自个家里还要低头矮人一等,那不成笑话了。”
        ……
        有的人主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着过,他们觉得几窝蜂子算不上啥,这么多年我们干啥不都是让人三分么,再多让一次也无所谓;有的人则愤愤不平,骂咧不止,但没有谁提来出什么合理的解决之法。这时,陈六站了出来,“毛主席号召‘抗美援朝,保卫家园’,咱要是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还麻烦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人来帮我们,那就不太好了。”听了陈六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谁都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陈六这人在村里一辈子没做成过啥像样的事情,就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种不好,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四十几岁了还像个老小孩,村里平时商量啥事,根本轮不到他插嘴。大家笑完了继续商量,但商量来商量去依然没能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有人说,这事交给陈六试试也行,反正他也不爱干正事,而大家又都忙得不可开交,村里找不出一个比陈六更闲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么多年陈六都没找到一件值得一干的事,没准这就是一个很合适他的工作。

        2、疼痛的村庄

        村庄在喊疼,它痛苦的呻吟和尖叫声常常将午睡中的我们惊醒,当我们爬起来一看,它已被蜇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成了一个扭曲变形的村庄,完全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那个样子。
        今天腿上被蜇了一针,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干活也慢人半拍,如果不是年初的生产计划安排得当,也许连下半年的庄稼都要被耽误;明天脸上又被蜇了,满脸红肿,简直无法见人,村里原本计划要办的喜事只能无奈往后推,生怕在外村面前出了丑,一律不准外面的人进来。万一哪天它的命根子被蜇坏了的话,我们村恐怕就要从此断后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六干的这件事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意义重大。
         我十岁那年,陈六带领一群孩子在村里风风火火地大规模掏蜂。陈六这个人没人能说清,他是村里的一个特例,在村里几十年都没交上一个舍命的朋友,但他似乎又跟谁都能扯得上关系,说他傻嘛,他能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他儿子很聪明,经常为从学校领奖状回来,傻子爹不可能生出健康的儿子来。让陈六干这件事算是对了,他的鬼主意闲置了那么多年,总算有了一个得以施展的机会。  
        蜂忌火,可是它们爱把窝结在屋子里和干柴上,难免让人投鼠忌器,要是把房子点着,那就得不偿失了。起初我们并不知道蜂子怕火,只会用竹篙捅,结果没捅几下就被它们发现,引来群攻,而我们却只知道一味逃命。人哪能跑过蜂子呢,我们无一不落得浑身是伤,有一回猫子被蜇了七八针,脸肿的像个猪尿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到后来我们终于摸清蜂子们的性情,原来它们也就只会跟风跑,除此再无其他长处,一旦人伏倒在地,不搅动周围的空气,它们就只会在半空中瞎转悠,拿我们毫无办法。我怀疑它们的眼睛是不是白长的,此外,它们还有没有鼻子。
        我们掏蜂窝时,用厚厚的布蒙住头和脸,只有陈六别出新招。蒙住了头和脸虽然安全,但自己不也成了无头苍蝇了么,他说。他的办法是,用透明的塑料袋蒙头,憋足一口气,迅速而准确地打落目标。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我们都想学,结果呢,无人能办到,我们的肺活量太小,憋不了他那么长的气。陈六说,他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们问,啥办法。这办法简单咧,用尿和一把稀泥糊在脸上就成了,尿治蜂呢。我们听了面面相觑,这能行?我不敢试,有人试了,真有效,还回去向父母报告。结果那家大人知道是陈六教的办法,上门把陈六臭骂了一顿,陈六笑笑,我说着玩呢,没想到他会当真,呵呵。
        毒针的危险增加了这项活动的吸引力,蜂蛹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大奖赏,只有在痛过之后,才能懂得那种虎口拔牙的成就感。蜂蛹比蚕蛹味道更香,肉质也更多。想得到最好的蜂蛹,时机的选择非常关键,掏早了蜂蛹还太小,掏迟了就离成蜂不远,变得又老又硬根本不能吃。风中蜂窝的摇摆幅度为我们提示了蜂蛹的成熟程度,身经百战的我们能准确把握其中的微妙所在,就像高超的乐师可以凭借音色分辨出乐器的好坏。蜂窝捅掉之后,有时仍有不少蜂子围绕在蜂窝上方不肯离开,它们决定为之做最后的殉道,那场景是壮烈的,与那些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蜂子相比,它们让我无比敬佩。   
        白花花的蜂蛹被剥出时柔弱笨拙,身躯不停地扭动,既可爱也可怜,一点看不出它们会在不远的将来演变成剧毒之物。油炸蜂蛹是下酒的至宝,我们却更喜欢装在竹筒里烧,听它们在里面爆出啪啪的响声,然后像倒爆米花一样倒出来。村里的狗闻到了香经受不住,蜂拥而来,但它们只配闻一闻,狗没有出过一分力,受过一点蜇,我们村没有不出力就吃白食的先例。  
        我掏过各种各样的蜂窝,斗笠状的,半月型的,像蜜蜂一样层层叠叠的,还有螺旋状中空的,那些形状与众不同的蜂窝对我们来说如同沙里淘金般的诱惑。难怪当陈六发现鬼头蜂时,整整乐了一天,见谁都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
       那天他在蜂窝前守了好一阵子,虽然什么办法都没想出来,但还是感到心情畅快,喜笑颜开。那真是前所未见的漂亮玩意儿,人头大小的蜂窝,圆得非常规则,表面五彩斑斓耀眼炫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上面的图案像无数的太极漩涡,看到这样的杰作我们无不顿感自惭形秽。瞧瞧人家的屋子,再看看我们住的,那算什么东西,简直就成了一堆破砖烂瓦。难怪陈六笑得那么开心,我知道他是想完整无缺地得到这个美丽的东西。但是蜂窝结在一蓬柴枝之间,周围长满了刺,而且位置很低,既不好用棍,更不好用火,在我看来,要想得到一个完整的蜂窝简直是做梦。  
        陈六让我们想法子,我们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靠谱的主意。经过观察,那个蜂窝上只有一个拇指粗的小孔供蜂子们出入,它们隔三差五地飞出来,既看不出其中的深浅,也不知道到底藏有多少蜂子,让人有些高深莫测。鬼头蜂身体粗短精悍,体积是马蜂的三倍,颜色也非常漂亮。越美丽的东西越是可怕,和以前见过的蜂子不同,鬼头蜂会主动攻击人,飞过来时伴随着巨大的呜呜声,像在吹冲锋号,单这阵势远远超过了以前见过的蜂子。近距离观察时,有人被蜇了,肿了很大一块地方,起的坨也很硬,中心的那根毒针深深地扎进身体中,不像平常那样能挤出来,毒液散发得快,消去得慢,服过药挨了七八天都没完全好。
        “要不用长竹篙捣烂它算了?”
         “远远地用石头扔过去砸?”
        “砸烂你的头!”
       ……
        陈六对我们的想法嗤之以鼻,他铁了心不让这个美丽的球体受丝毫的损伤。后来陈六从马癞子那借来了冬天抓鱼用的皮靴,上身穿了一件厚厚的皮衣,只有头上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因为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套个塑料袋,在刺蓬中摘除蜂窝不是憋一口气就能完成的。最后他在头上缠了一层很厚的布,单单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接触蜂窝的一瞬间,一手把眼睛全部罩住了。谁都没有想到鬼头蜂的针会那么长,那么硬。那些毒针竟然刺穿了布层,在他头上扎了好几下。陈六被蜇得哇哇直叫,头几乎变大了近一倍,看上去像一个裂了口的大冬瓜,样子非常别扭。即便如此,痛得呲牙咧嘴的他还没忘记拿那个美丽的战利品向我们露出得意的笑,这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无以名状了。他只笑了那么一次,就再也没有力气笑下去了,鬼头蜂的毒针险些让他命丧黄泉,直到一个月后才康复过来。
        捡回来一条命的陈六不但没有停止掏蜂,反而就此和蜂子们较上劲了,甚至可以说,他漫长的掏蜂事业正是由此开始的。每到夏天,头发发白的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目光如炬,在村里到处晃悠,以发现蜂窝为己任,他深深地陷在了永无穷尽的蜂窝中,乐此不疲。
        陈六平常干啥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这回他终于找到了一件值得干下去的事情,不知道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3、比人还大的蜂窝
     
        牛屎蜂出现在村里时,季节已经进入秋天,我猜想它们一定是以野果为食的,而且食量还很大,只有到了秋天才能满足它们那巨大的食量。
        我早就觉得那棵酸枣树有问题,隐隐像有啥东西挂在上面,开始我还以为是个老鸦窝,所以并没引起多大注意。有一天我赶着羊群从树下走过,发现地下有个巨大的投影,当时吓得不敢抬头,莫非身后有鬼作怪?以前经过此处时从未出现过影子。再想想,青天白日的,下午四点钟不到,就算是有鬼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说不定是大风把谁家地里的稻草人吹到树上去了,但又想想,村里最近可没刮过那么大一阵风。我扭过头朝树上看,只见高高地树杈之间夹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这是啥呢,咋跑到树上去了呢?走近一看,才看清那家伙竟然是一个蜂窝,它比一般成年人的体积都大,像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我记得前几天远远看去,树上只有个鸟窝样大的东西,没想到几天功夫就如此巨大了,这群蜂子修建屋子的速度比蜂窝本身还让人感到恐惧。蜂窝上蠕动着数不清的蜂子,我认识它们,这是一群牛屎蜂。牛屎蜂的蜂窝是所有蜂类中最大的,但平常最大的顶多也就脸盆那么大,像人一样大的我从没见过。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结果连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见过如此大的蜂窝。
        村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异物,让村里的气氛变得不同起来。大家揣测,是不是要出什么乱子了,是不是村里人哪些地方没做好,上天就派了这窝蜂子来惩罚我们。通常某些超出常规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村里,必然会人心惶惶,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大家并没发现村里最近出现过什么大的差错,也没谁做过啥冒犯上天的事情,大家找出来的最大问题也许就是陈二把赵四的老婆给睡了,这样的事情啥时候没发生过呢。人们思揣不定,终归一无所得,但他们还是相信,这个东西的出现是有原因的,至于到底是啥原因,时候到了肯定会大白于天。
        这么大个玩意难道就让它这么挂着么,陈六说不行,他说,这样迟早会出问题的。但它的位置实在太高了,离地有五六米,高高地悬在半空,用竹篙的话人根本就使不上劲,而且谁也不知道这大的蜂窝一旦被袭扰会有怎样的反应;用火也很不方便,如果不能一下把整个蜂窝都烧掉,那些逃掉的蜂子同样会带来无法预料的事情。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前例可以借鉴,掏蜂掏了几年的陈六也没掏过牛屎蜂。这是一种少见的蜂子,它们的窝通常都搭在高高的树顶上,素来不太介入我们的生活,所以就是看见了也没人去管它们。这种体型巨大数目众多的蜂子,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就像晚上村里突然来了个生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想要干啥,全村没一个人能睡得踏实。那好歹还是个人,如今面对的却是一窝高高在上,硕大无比的蜂子,它们毫无动静,就已经给村庄带来无形的压力。一旦它们闹将起来,究竟会弄出什么乱子,谁心里都没底。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陈六在蜂窝下转来转去,观察了好几天,也想不出半点办法。那窝蜂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了一村人的心里,同时,又像挂在山上的一盏不能发光的大灯笼,大而无用。
        过了一阵子,村里又有几个地方发现了牛屎蜂,这些蜂窝一个个都巨大无比,看着人心凛然。这下,村里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无论如何要有所行动。
       陈六说,那就先试探一下看看。
      陈六说的试探,就是远远地向蜂窝扔石块,石块击中目标后人趴在地上不动,观察蜂子们的动静。结果,我们在石块之后听见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声势浩大,震耳欲聋,像从天上近距离飞过来一架飞机,只见半空中一片麻点,数不清的蜂子从窝里出动了,那场景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它们没有蜇趴在地上的我们,却蜇了一头在附近吃草的牛。牛被蜇痛后撒腿飞奔,蜂子们也跟在牛后飞奔而去,接下来,我们没有再听见蜂鸣,却听见耳旁不停传来牛惨烈的叫声。那头牛最后被蜂子活活蜇死,死状十分恐怖,牛的全身浮肿,面目痉挛,眼珠突出而死,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痛苦的表情。那可是一头皮厚体大的牛啊,换了是人,十个也不够它们蜇,想到这里,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回来后,陈六当晚就做了个梦。那些牛屎蜂是为他而来的,这么多年,他掏了无数的蜂窝,牛屎蜂就是所有蜂类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好汉,这次专门来为死去的同类报仇,它们吸取了先辈们的教训,团结起来一致对人,所以才有如此巨大的蜂窝。只是它们不认识陈六,错把那头牛当成了他。
       那头牛可是替我死的呀,陈六说。
        陈六把他的梦说了出来,大家才松了口气。但人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依然悬着一颗心,和几窝能蜇死牛的东西生活在一个村庄,谁不提心吊胆呢。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专业捕蜂人。他们有专门的设备,有刀,有钳,还有特制的衣服,很轻松就把几个盘踞在村里的蜂窝都摘了下来。那些蜂蛹倒出来时,白中透黄,和地里的土狗一样大,一窝有三四斤重,他们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值三四千块呢。围观的人啧啧称奇,他们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惨剧,似乎很为错失了这么大的收入感到遗憾,只有陈六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那年我十八岁,我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离开村庄的。离开村庄以后,听说陈六还在掏蜂窝,就像有人爱抽烟,有人爱喝酒一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停不下来,但他只掏屋檐下的蜂窝,户外的再也不去管了,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有点怕了吧。

        4、陈六的死

        陈六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蹊跷,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明显带着同情和悲凉的口吻,他是被一群蜂子蛰死的,算不得好死呢。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陈六这人虽然素来吊儿郎当,却是一个厚道人,为人处事很得人心,在村子里活了六十年从没和人吵过狠架,没得罪过什么人,在母亲看来,这样的人不该得到这么个死法。
        陈六死在一个春天,按理山里的春天蜂是比较少的,我想,他终究没逃过来自蜂的劫难。
        那个早上天气很好,天蒙蒙亮他就把牛赶出牛栏上山了,过了六十的陈六除了给儿子放放牛,再无其他正事可干。年轻时,该干正事的时候他都没干,现在就更轮不上他了。吃早饭的时候,两个儿子没见他回来,还以为他顶多只会迟点,这是常有的事,到了中午还没见到他的影子,两个儿子就急了。他们上山去找,半天未果,只见牛自个儿在山里吃草。儿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回来发动村乡亲们帮忙找。结果他们在刺蓬里找到了一个倒插的老人,他们像拔萝卜一样将陈六拔了出来。陈六全身青紫,脸尤其肿大,可以想见他是被蜂子蛰死的,蜇得他痛苦不堪像无头苍蝇一样扎进了刺蓬之中。我想,一定是蜂子们知道当年弄错了,受了骗,蛰死的是头牛,而不是它们要找的陈六,时隔多年它们才重新回来,了断了那段恩怨。我觉得蜂子们更应该去找那些从外面来的摘掉蜂窝的人,而不是陈六。既然牛都自愿替他死了,他的债就算还上了,但蜂子不会算账,它们只会记仇。人不也这样么,我们总是牢牢记住一次伤害而忘记更多的恩惠,谁敢肯定地说蜂子带给我们的伤害就比恩惠多呢,我们是挨过蜇,但我们吃过蜂蜜,靠它们来给庄稼授粉,那些马蜂替我们消灭了众多到处乱飞的蚊虫。可一次蛰痛就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在脑海里打捞陈六的样子,那是一张不管多大年纪都带着童心的脸,这个看着我长大的人,就像一群孩子中永远长不大的那个。我跟着陈六掏蜂窝,直到长大离开村子,这期间,很多人都离开了村子,有的人在过年时还回来瞧瞧,有的人再也没见过,只有陈六依然像个老小孩在村里掏蜂窝,一年又一年。要说一个人一直坚持干某件事总会干出点名堂,但他似乎也没干出啥名堂,但却一直乐此不疲,他唯一的成就就是一辈子把一件玩乐的事情干成了正事。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了陈六的掏蜂,没了掏蜂的陈六,村庄将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到处挂满蜂窝,到处都是蜂屎,从而天天生活在惊恐之中?这么多年来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在和蜂子作斗争,他是个孤胆英雄。难怪他儿子说,我爹是替你们死的。村里人不爱听这话,但我觉得他说的一点没错。
        听说陈六死了以后,村里的人再也不准小孩掏蜂窝了,他们怕将来会遭到蜂子的报复。那些对蜂子唯唯诺诺的人,从此以后看见蜂子就绕道而走,用不了几年村里就到处挂满蜂窝,为了不惊扰屋檐下的它们,人们就是在自己家里走路也弯腰弓背,平白无故矮人三分,这样他们一定会老得更快。就算他们不老,村庄也会老,村庄本来只住人,以后却要住进了那么多蜂子,必然会不堪重负,到时候村庄都老了,他们想不老都不成。如果是那样的话,人们会不会因此而被迫搬家呢,然后把整个村庄都让给蜂子、草木和鸟兽居住,自己选择背井离乡到别处开辟新的村庄,以前的村庄不就是这么来的么。将来这个村庄到底是谁的,还真不好说,就连现在都说不好,何况将来呢。   
        也许村庄从就不属于任何人,既不是人的,也不是蜂子的。村庄就是村庄,它为众多生灵所共有,谁走谁来,它不会繁荣一点,也不会荒芜一点,我们仅仅是短暂的借宿者,我们漫长的一生不过只是村庄里的短短几分钟而已,谁想据为己有都是徒劳。以前一个聪明的村长快死了,他总是担心自己死后村庄怎么办呢,可现在村庄不还在么。陈六简直白忙活一辈子,他掏不掏蜂窝,对村庄一点影响都没,村里所有人的白忙活了,他们以为村庄是他们的,其实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人一辈子这么短暂谁又能真正守住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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