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呓语
我从床上下来,穿过黑暗来到客厅,打开灯,从茶几抽屉里找出一只小包,捏出一小撮薰衣草籽,——草籽很轻,像是没有一点分量;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数出七八粒,放进玻璃杯里,兑上水,晃了晃,将沾在杯壁上的草籽晃到水中,顺势喝下,想像着草籽被水浸泡之后,蕴于其中的某些元素被释放出来,进入血液,缓解神经,将睡眠置于安妥;有两粒草籽在口腔中搁浅,干干的,轻轻的,没有一点味道;继而被第二股水流冲下去,与先前那几粒汇合。顺着杯口方向,我发现它半蹲半坐,两颗黑眼珠定视我的系列动作,两只耳片自然前耷,专注而乖巧。原来它也没睡。
它是一只灰毛小狗,原本待在阳台窝里,被灯光和声音惊醒,颠颠儿跑过来,很大步的样子,跑到我脚边,先是仰起头看我,然后习惯性地嗅,坐下来,观瞧我的动作。我的动作于它是一种新奇,特别是这个时间起来动作;新奇充盈了它的眼睛,闪着亮光,似乎欲寻觅某种答案。答案是我失眠了,试图用薰衣草籽将兴奋的神经舒缓下来,归于平静;这个知识我是从爱人那里得来的,她睡眠不好,睡前喝上七八粒,据说能睡得好些。这个答案我没必要告诉它,它只是一只小狗,这件事与它无关;我也无法告诉它,因为彼此语言不通。可是在这个夜里,它却先于其他人,成为一名见证者,将这个夜晚打上它的记号,虽然这种见证这种记号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它不懂什么叫失眠,也不懂什么叫薰衣草,不懂什么叫作舒缓神经,它只是凭着敏锐的视觉和听觉注意到一个男人从卧室出来,来到与它的窝相通的客厅,做了一些动作,然后复又回去,屋子复归于黑暗,它也复归于黑暗,没有发出太多声响。
据说它才三个月大,是一只体型类似于吉娃娃的小狗,口腔中密集着一圈与体型明显不符的碎牙,吃东西时发出吓人的咔嚓声,像是牙齿太长太利需要磨掉一些。它进门时没有一点陌生,像是进了自己家,从盒子中被放到地上,以极快的速率迅速摆动尖细的尾巴,欢快地甩开四只细小的足,做出一副奔跑的样子,动作幅度显得一点也不小,似乎只是被某种技术手段缩小了比例而已。它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跑到我的脚边,嗅了嗅,然后抬头看我,朝我摆动尾巴,眼中满是期待,似乎在寻觅某种与友善有关的蛛丝马迹,为后续动作作出某种预判。
一些简单的对话过后,它被一只手捉进一只红色大盆里洗澡,打上沐浴露,小小身子被泡沫包围。它本能地躲避,身子抖动,发出呜呜声,像一个不情愿洗澡的孩子。它不知道,十多年前,那只手的主人还是个小孩子,和它一样,被另外一双手捉进这只大盆里,因为洗头而一次次痛哭,没有一点掩饰。不同的是,那个孩子喜欢玩儿水,身边飘着塑料或橡胶的小鸡小鸭子,肉滚滚的小腿小胳膊在水里扑打着,水花四溅,有时候会溅到自己眼里,被吓到,然后被从水里提出来,身子颤抖着,被一条毛巾被裹起来,小嘴哆嗦着,身子抖动着,像一只可怜的寒号鸟。现在换成它,它被捉出来,用小孩子废弃的睡衣擦净身上的水,放进一只纸盒里;吹风机吹出热风,它恐惧地躲避,然后慢慢安静下来。那个孩子此时的动作并不熟练,有种笨拙的可爱和羞涩,似乎还有点玩事不恭,借此掩饰内心的真欢喜。它被动地享受着这一切,像一个安静的孩子。它是一只普通的小狗,却在某个时刻与那个孩子建立了一种联系,并被呈现出来;这种联系这种呈现基于生命,基于童年,基于亲情,基于某种相似相通,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某些画面被翻拣出来,某些往事浮现于眼前,这些画面这些往事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有些杂乱,像是窝中被它搅乱的那些布片纸片,——那些布片和纸片都是那个孩子用过的,有着一个孩子的印记,虽乱却不乏温情,不乏思考,还有回味,有秋天,也有春天,有白天,也有夜晚。
几天前的中午,它被那个孩子从外面带进来,暂时安置到阳台上,一只盛酒的箱子被割开一个长方形的洞,里面垫上纸和旧布片,算是安了家。在这个价值几十万元的房子里,它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白天,它在屋子里自由行动,会分得一份羹,馒头或是骨头,还有胡萝卜,它吃得似乎很香,发出鲜明的声音,充盈了小小的阳台,并以此为声源,传播到客厅餐厅,吸引人来看它,并生发一些欣喜的话题和议论,都是崭新的,水灵灵的。它则扭过头去,屁股对着人,不闻不问,用两只前爪紧紧抓住食物,贪婪地啃着,不为外界所动,甚至不会担心别人会和它抢食,并没有发出护食本能的吠声。有时它会将骨头叼到女主人的草垫子上,惹得她大为光火,却只是口头抗议,而没有真正驱赶它。它不知道,女主人似乎从它身上看到了孩子幼时身影,母爱的闸门悄然开启,阳光满屋;这是极为难得的。为了防止它到处便溺,夜间它被一根塑料绳拴在阳台门把手上,它不情愿地汪汪,试图挣脱,最后终于挣脱,然后重又被那个孩子拴起来,伴着几声喝叱,像是一种游戏。它和孩子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旁边那些植物安静地注视着它们,欣赏它们的表演,分享它们的快乐。
它的家紧邻两盆君子兰,——花盆太小,君子兰根部膨胀,带动整个土块从盆口涨出来;还有两盆芦荟,长得胖胖的,多汁多肉的样子。高处花架上放着樱花吊兰,长长的茎蔓垂下来,朝着阳光的方向伸展,末端竟然开出一朵玫红的花儿,纤细的瓣开心地撑开,发出明丽的光,给予窗外景物一种明朗回应。再往里走是一只电视柜,顶端有一只圆形鱼缸,里面游动着三尾红色的小鲫鱼。鱼缸边缘地上是一盆一米多高的橡皮树,宽大肥硕的叶子透出生命的壮美。这些花草鱼们先它而来,各有各的可爱,各有各的妙处,可是它的进入,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争夺了人的眼和心,虽然这并非它的本意。
在这个夜晚,我不知道它的本意是什么,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让思想简单些,试图给思想拴上一根绳子,好让ta安静下来,像那些植物一样,有一个安静的睡眠,有一个安静的夜晚。夜本是安静的,秋虫的声音似乎因为天凉比以往小了许多。可是我的大脑似乎是在夏天,树上有几只不知疲倦的蝉。我看不清蝉的样子,甚至看不清蝉躲在哪里,有时候甚至是没有声音。那些声音化为无声电影,一些画面一些文字跳跃着,比如奥兹,比如他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比如希伯莱语。我在睡前看了两章,感觉自己被他吸引了,被那些文字吸引了,被那些语言吸引了,被那些思想吸引了,被那些熟悉的节奏吸引了,似乎是找到同道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欣喜的,一种无以言表的喜悦在体内蔓延,充盈着我的肉体和精神,给予我一种冲动,甚至想到要学习希伯莱语,然后阅读原著,以图更接近于作者的原本思想,在此基础上形成某种自然对接。我辗转身子,不时掀开被子,让热量散去,让身体冷却下来,让大脑冷静下来。然后我想到了求助于薰衣草籽。
夜深不见底,而我却牢牢地待在某个岸边。我合上眼睛,细细体会草籽在腹内发生的变化,期望那种变化由腹中蔓延,直至全身,然后让我的大脑顺利进入睡眠。这个过程漫长而复杂。我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无数个念头朝我涌来,像是漫天遍野的薰衣草出现在眼前,令我无法移动脚步,被那些花香和颜色包围、沉溺,不可自拔。最终,我承认失败了,于是再次起身,重复前述动作,吃了几十粒的样子,感觉有点疯狂。
毫无征兆地,它又在我的身边出现了,原来它没有回到窝里,而是在沙发边的一只塑料包装袋上躺下来,里面的零食包装袋被它搅得凌乱不堪,一如我的睡眠。它依旧观瞧着我,像是碰巧遇到我的样子,有着十分的自然。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夜晚,它和那些薰衣草籽一样,连同奥兹,连同《爱与黑暗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身体和思想,像是冥冥之中必然有这次相遇。
夜晚与白天相遇,今天与昨天相连,如同叶子与枝蔓相连一样,有着无穷尽的分枝,我只能剪取一段给予记录。
白天来了,我从失眠的噩梦中醒来,不清楚在我迷糊的时候,那些薰衣草籽在我体内发生了哪些变化,那只小狗是睡着还是醒着。有一件事需要做,权衡小狗随地便溺等综合因素,需要将小狗捎回老家,让母亲代养,是代养,而不是送给母亲,因为母亲不喜欢养狗。对于这件事,我隐隐有一种感觉,感觉这种方式似乎于无形之中在母亲、孩子和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建立了一种隐秘关系,让我略有心安,就像当初自己从乡村来到城市,就像当初暂时把孩子送回乡村。以此为基点可以有许多分支,每个分支上都有许多结点,只要你足够耐心,足够虔诚,与那些分支与那些结点相遇是必然的。
下午来了,我把小狗装进一只小盒子里,走出小区院子来到街上。它急欲从里面伸出头来,我一次次把它按进去,就像试图把失眠按住一样。我在站台上等,从旁边的灌木上折下几个枝子放进盒子里,阻拦它的探头。车来了,我把它从车窗里交给司机,说送到东曹家庙交给谁,——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司机接过去,小声嘟囔了一声,树呀!
傍晚,母亲打来电话,说接到了;声音就像接到那个孩子回家时一模一样……
夜晚来了,那个孩子放学回来,高高的个子与小狗的矮小形成鲜明对比。对于小狗被送走这个眼前的现实,他表现出稚嫩的遗憾,然后貌似一切归于平静。阳台门把手上,绳子空了,旁边是同样空了的窝,窝边是啃得极干净的一块骨头。樱花吊兰的花闭了,露出一点点玫红,像是未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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