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祭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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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祭
陈年
一
生离死别的日子,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束手无策。
我们抓不住那黑色的影子,它诡异地穿越在生死之间,冷面无情。
二
那年中秋节我在心里发了一个狠愿,今年一定要嫁出去。
也许是我这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心愿被老天爷偷听了去,冬日里果然就有人托我姨来家里说媒。平平常常的矿工人家,家境甚至还没有我家好。我母亲不中意他们,找理由推脱,说是孩子还小,过二年大一大再说。
那时我独自在新矿工作,有一天下午有两个老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他们说是我父亲以前的同事,现在搬到了新矿住,来看望我爸。我那会儿还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就告诉他们,我爸很少住这,不过我会帮他们带话。我未来的婆婆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她夸我家务好,屋子收拾的干净;夸我爱学习,工作了还看书。我脸红红地给他们倒水喝。不知怎么就说起他家的二小子,一说名字还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这样我们的话就多起来。我这个小学同学,学习一般,但毛笔字写得好,那时我的老师常夸他字好。新矿投产后,我们俩竟分到了一个矿,有时还能在接送车遇上,但不说话,只是看对方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脸去。
老两口见过我以后,不死心,又去缠我爸。我爸很开明,他没有自做主张,而是问我的意见。我当时就说处一处吧。既然是同学,见面反倒是不生份。我觉得那时无论是谁家提亲,我都会嫁的,我想逃走。逃开生活对我的冷漠。
后来我和他们的儿子,订婚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十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来。
小地方的人家,没有把公公叫爸爸的习惯,也就是结婚当天喊一声爸,爸从兜里给新媳妇掏一个改口的红包。以后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时,儿媳妇再不会叫公公一声爸爸。公公也不计较。甚至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答应那一声。老辈人老思想,总觉得要在儿媳妇的面前立起一些规矩。怎么立呢?那就是板起一张脸,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爱人家以前在村里住,他们那地方不叫爸爸,管父亲叫爹。但无论是爹还是爸爸我都没有跟着叫过。我呢没孩子前尊称呼他为“您”,有了孩子喊,他爷爷。那一声爹,压在心里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喊不出口。
三
三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是黑色的。
爱人晚上回来,看到我在电脑前写东西,让我别写了,出来有事要商量。他以前没有和我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装的,出来笑嘻嘻地逗他,领导有啥指示?是不是发的奖金花不了,让我帮着花一花?爱人低沉沉地说,我爹查出了不好的病。我脸上的笑一下僵掉,马上说,肯定是弄错了,他爷爷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有病?医院里的大夫就会吓唬人,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好等着你送钱送礼。爱人说,不会的,这种生死大事,他们心再黑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有人要和他拼命的。
我们决定第二天带着爹的片子去北京复查。北京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医生,北京也寄托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大家希望只是误诊,老人家什么病也没有。
我帮爱人准备明天火车上要带的东西,杯子,小毛巾,洗漱品,还有钱。爱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哗地流水声一直不断,他已经进去二个多小时,热水早没了。我知道他一定在悄悄地哭。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要用冰冷的水让自己内心坚强起来,强大到可以面对父亲的生死。
晚上十点时,爸打来电话说我爷爷走了。我坐在电脑前发呆,一个字也打不到屏幕上。
第二天爱人到单位请假陪爹去北京检查,我回老家奔丧。路上我发短信给他,让他冷静些,暂时不要让爹知道详细病情。
去北京检查的结果一点也不好。因为肿瘤的位置靠近主血管,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药物介入化疗。而化疗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也会让爹觉察自己的病。进退两难。那二天爱人的脾气特别不好,我劝他吃些东西。他竟然对我发火。他对我吼,不是你爹,你当然不难过。我眼里满是泪,老人家怎能不是我的亲人?这么些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父亲敬,当做父亲爱的。甚至于我父母对他有些微词时,我心里还不高兴。虽然我没有爹长爹短地叫过他,可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父亲。
从北京回来,爹暂时住进我们当地的医院,我们串通好哄他是乙型肝炎,要住院治疗。大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疯了一样一定要查清癌病源是原发的还是转移的,这样爹的痛苦也来了,B超,CT,加强CT,心电图,胃镜,肠镜,骨扫描等等大概凡是医院有的检查仪器都在爹的身上过一遍。特别是做肠镜,最痛苦,检查做到一半爹昏了过去。爱人打回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他说,不要这样折腾病人了,既然肯定是癌,那就到肿瘤医院治疗。查清病源又有啥用?
做完肠镜的那天晚上,爹一定要回家,因为怕婆婆觉察什么,爹在我家住了一晚上。爹的脸色灰白,精神极差。早上起来,我听到他一个人在小屋哭。我和爱人赶紧过去看他,爹说他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灰病,让我们不要瞒他。我强装出笑脸,哄他,只是乙肝,片子上的阴影是乙肝病毒,没事的,乙肝治起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要命的病。怕啥?他听了我的话,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没大病,我的身子好着呢,年前我还能抱起一百斤炭。
四月五日再次到北京,怕爹起疑心,没有住301肿瘤医院,而是住在301附近的长峰医院,医院答应我们做手术时会从301请专家过来,只是费用高些。
五月两次治疗,复查,说是化疗的效果特别好,肝上面的癌细胞控制住了。全家人高兴得好似中了大奖。
六月底再查,晴天霹雳,竟然转移到肺部。这次因为白细胞太低,连化疗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他的生命。全家束手无策。可又不甘心,到处打听治病的中药,听说鹿仙草有效,爱人连夜赶到北京。又听说灵石的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立即带爹去了灵石。
八月一直吃中药维持,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时爱人的单位忙,不能每天去看爹,我便带着女儿早早起来赶公交去铁牛里的住处。我知道爹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想让女儿能永远记着这些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
爹脸色蜡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那是肝腹水的先兆。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不过爹看到我们很高兴,挺着腰板坐在小桌前教女儿写毛笔字。女儿仿着爷爷的字写,写得不好看,便冲着爷爷撒娇。爹的字好,退休后一直坚持练大字。爹练字没排场,半张废报纸,一个孩子们写过的作业本都是他的字张。爹生病后,我们鼓励他到公园健身,他不会跳不会唱,自己做了一支大毛笔,沾着水池里的水,在水泥地板上练字。
八月天热,一会儿就出一身汗,写字累了,爹给孩子们讲李家祖上事。我第一次知道,李家先前也是大户,在进福淀开着车马大店,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不仅把家业都霸占了,还把一个本家奶奶用刺刀捅死。家破人亡,为避祸端全家老小不得不逃离到大山深处。
我们走时爹坐在楼下的小凳子上,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和女儿离开。他说,顺着城墙根走,那儿有阴凉地。不晒。我拉着孩子的手,从他的眼前过,我不敢回头看,我眼里全是泪。还是不久前,爹送我们到车站,给女儿几块零花钱,给我一块车费。我说,不用,我准备了投币的零钱。可他总是要给。当了一辈子矿工的爹,没有金山银山给我们,有的只是一块钱的亲情。
每次去看他总想同一个问题,那一天真的会来?爹能舍得丢下他心肝宝贝一样疼的孙子孙女?看着爹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以前的他精神那么好,快七十的人,骑着车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可现在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他需要随手带一个小凳子休息。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在家做好各种吃食,第二天带去铁牛里,红烧肉,烧麦,饺子,猪蹄黄豆汤,鸡汤,鱼汤……只是爹吃得很少。他以前总说我包得饺子好吃。皮薄肉大汁水鲜美,他还说就是死了,也能用饺子叫醒他。可现在他竟然连饺子也不想吃了,勉强吃一两个便放下筷子。女儿把一块枣泥馅的点心,喂给爹,爹皱着眉,怎么也咽不下。
四
九月,癌细胞转移到骨头,爹不能走路了。爹坐在床上生气地捣着两条无用的腿,眼里是巨大的哀伤,一个男人绝望的眼神比最最寒冷的冬天还冷。
爹的病情加重,疼痛也越来越厉害。我们从医院买回各种止疼药,可这些药只能止一会儿疼,药力一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一点人形,疼痛让他忘记曾经的威严,他在儿媳妇的面前,声泪俱下,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喊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真是被他的哭声吓坏了,我知道他疼,疼得钻心刺骨,要不绝不会叫喊的。可我们却没有办法帮他,只能躲在厕所悄悄地哭。每一轮巨痛袭来,我甚至有一个罪恶的想法,活着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早日离去。那时他就不会疼了。
为了搞到杜冷丁,全家人动用了一切关系,只要能买到针剂,就是花再高的价也行。后来为了快速止疼,爱人偷偷摸摸地从黑市上买回一些大烟膏,也就是鸦片。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犯法的事,可又不得不做。这时只有毒品才可以止住癌的巨痛。
爹一日日消瘦下去,他明白那个不好的结果迟早要来的。老家有入土为安的乡俗,而爹也不想被烧成一把灰。他对我们说,想埋入老家的土里。爹的这个心愿,有点为难我们。谁都明白现在人死了要火化的。国家好像还有一部法,叫丧葬法。不过为人子女的,大概谁也不会违了家里老人最后心愿。虽然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我们还是要想法设法地满足他的心愿。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如果不想火化,那只有钻政策的空子回乡下办丧事。乡下的政策宽松,给村干部花些钱,土葬还是可以的。可是回到乡下,住在哪呢?我们家出来多年,乡下早已经没有房子。亲戚家的房子,活人回来住一住,当然行,如果是发丧,那人家肯定是不乐意。这种白事,搁谁家也不高兴。那只好租房子,这又是一个难题。谁的房子会租给外姓人打发死人用?那几日为房子的事,愁坏了大家。后经人再三说合,我们花五千块一个月的天价租到了张庄的一处房子。房子粗粗打扫以后,爱人立刻找车把爹送回老家。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肝昏迷现象发生了几次。晋北的乡下都有死人不能进村的风俗。万一死在外面,不光村里人不让进,一路上处处都是麻烦。
爱人回村后给我来电话说,房子很好,刚盖起的三间大正房,外墙上还挂着雪白的墙砖。爹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院子很大,到时候在院子操持丧事应该没问题。爱人还说,房子的主人看在孩子孝顺的份上,把房租降到了三千。我握了电话发呆,还是不敢相信,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
嫂子扯了花布买了棉花准备给爹缝被子褥子,这些东西以后要铺在爹的棺材里。我和嫂子不会做针线,请来舅妈帮忙。舅妈说,他爷爷的日子不多了,脸色都映青了。寿衣也该早早准备下,万一不好也不用手忙脚乱。就是用不着,也能给病人冲冲喜。我家床小,被子只能铺在地上缝,和嫂子半跪半坐在地板上边做活儿,边商量着去东关订做寿衣。说着说着忍不住两个人都抹起泪。
国庆节孩子们放假,我和嫂子带他们回村里看爷爷。我们在车站等车的空儿,忽然就下起雨来,又大又急的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水痕。老天哭了。
才几日不见,爹完全就是皮包骨头。我们把带的肉食拿出来,热了喂给他吃。爹以前最爱吃肉,可现在只是用筷子点了几下。门口不远处,谁家的驴,隔一会就“咴咴”地叫几声。我对他说,乡下环境好,吃的东西新鲜也有营养,在乡下住个一年半头,养好了病就回城里去。他看了我一眼,说,怕是回不去了。我心里酸酸的,可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
晚上又下了一场雨,外面的路泥泞不堪,屋里又湿又潮。新房子没有吊顶棚,房顶上不停地往下掉泥皮,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妹胆子小,她连外屋都不敢出。她说,阴森森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怕。她这样说时,我看一看外面,黑糊糊的,这么黑的夜,藏匿几个捉弄人的鬼怪也是有可能的。生死无常,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悬在爹的枕边。
炕小,我们睡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刚合上眼,就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可能是房顶掉下来的小虫子。我坐起来,把东西拂到地上。做姑娘时我最怕这些肉呼呼的小东西,远远看到就会尖声惨叫,现在倒是没感觉,爬到身上,弄下去就行。
人到了大限,阴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牛头马脸来索人的命,我不知道。但那是一个有些诡异的夜晚。
五
我一直没睡着,爹隔几分钟就喊疼,让爱人和大哥帮他翻翻身。我看到爱人抠下一小块黑黑的烟膏放在他的舌头,然后教他怎么咽下去。他听话地喝水,他们还让他张开嘴,看看舌头上有没有残留的药膏。任何人在疾病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现在爹连婴儿都会的吞咽也不能独自完成。
我从爱人手里拿过那块金贵的黑药膏,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往脑子里钻。听姥姥讲过,我姥姥的母亲就是吞大烟土死的。而现在我们却让他一次次地吞下鸦片,我们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头疼欲裂。
凌晨一点时,爹清醒了一些,要水喝。我往杯子里兑了热水,把吸管放进他嘴里。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水纹丝没动。我又说,慢点,舌头上用点力。爱人拿了药棉棒,沾上水,轻轻涂在他的嘴唇上,又让他张开嘴,把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舌头上,他满意地咂咂嘴。
大家都睡不着,为了分散爹的注意力,就和他说话。这时的他一会清醒,一会糊涂。
他说走了一晚上的路,累死了。
我们问您去哪儿了?
他说,去龙洼啦,好地方。名字也好,占着一个龙字,以后孩子们会有出息的。
龙洼是我们刚刚为他买好的坟地。刚开始不敢让他知道,后来病一天比一天重,舅妈说,还是告诉得好,要不到死也惦记着。我们就告诉了他,果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说,太贵了。一辈子没给孩子们挣下啥钱财,倒留下一屁股的债。
只合了一下眼就梦到爹。梦到他带着户口本在我住的那条街上跑,我问他干啥?他说要找街道的人要销户。我急了,从他手里往回夺,他说,迟早都要走的。
凌晨二点时,他叫妹的名字,说是李成来了,就在外面,让她快点把人家领进来。李成是帮妹办工作的人,只是一直没有办下来。我明白他是不放心小姑子。
三点,爹喊爱人给他洗涮洗涮,还要穿新衣服。我们都有些怕,婆婆早哭成了泪人。听老人们讲过,人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怕他走了,爱人故意拖延,说是等天亮了再洗,现在黑天墨地洗脸干啥?他点点头。睡了几分钟,又睁开眼说,院子里都是鬼,红嘴唇蓝指甲。
我说,门关得紧紧的,它们进不来。这是哄小孩子话,可他很听话地答应一声,又昏昏睡去。
我悄悄问起大哥棺材的事,他说已经看好,到时候去棺材铺拉就行。我问交了定钱没?他说是没有,只是谈好了价钱。我心里有些急,嘱咐爱人,天亮时一定把棺材定下了,留下电话,到时候通知他们送来。
四点,天微微亮。我让婆婆眯会眼,我来看着。爹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大小便也失禁了。他现在浑身都疼,我们就一刻也不停地给搓揉着。其实也不能止疼,只是起个心理作用。我给他搓手搓后背搓脚,骨头尖硌着我的手,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一副骨头架。人们都讲,癌症这东西比魔鬼还可怕,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点灯熬油地疼着耗着,直到榨干身子里最后的一点血肉力气。
可能是又疼了,他睁睁眼看到我在,夸我说,你比他奶奶搓得好,你年青手上有劲。我含着泪点点头,大声说,您看,还是我搓得好哇。
他长长叹一口说,真的想像康熙说的那样,再活他五百年。一颗泪挂在他的眼角,我轻轻帮他擦去。
五点,爱人起来生火烧水,并用热水给他擦了一遍身子。擦身子时,爱人撩起被子,因为大小便失禁,爹没有穿裤子。他这时意识清醒着急地喊,盖上,盖上。我知道他是避讳我们两个媳妇。我把嫂子拉到外屋洗漱
六点,热了牛奶给他喝,可是一口也喝不下。婆婆擦着泪说,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只靠输液维持着。
七点,姨夫来给输营养液。在城里时一直都是我给他输液。没办法,知道是癌症晚期病人,周围诊所的大夫都不肯来家里出诊。而留在医院治疗也不可能,我们已经拿不出一笔高昂的住院费。大哥夫妇下岗多年,我们也只是普通的小工人,家里根本没有多少积蓄。虽然爹有公费医疗,可因为大哥坚持北京治得好,从一开始我们就走的是自费。粗粗算了下,已经十几万出头。我娘家以前开过几年诊所,我也懂点皮毛,让爸教过我怎么配液怎么排空气怎么扎针找血管,我就上阵了。居然很长脸,一针见血,一下子就找到血管。爹夸我说,手挺巧的,心灵,一学就会。其实我手心里都是冷汗,万一扎不准血管,不知要扎他多少针。
姨夫家在镇上开着医院,应该是有经验的大夫。我问姨夫啥样?姨夫说,三五天没问题。听了姨夫的话,我就和嫂子商量先把两个孩子送回城里上学,侄子明年高考,我女儿中考。两个人的学习都不敢耽搁。
爹上午的情况很好,一直安静地睡着。大哥泪花花地长叹一口气,不行啦!疼得没力气折腾了。
中午吃过饭,我们打算回城里去,和他道别,他还低低地说,带着孩子路上慢些。回头拐弯看车。现在的瞎眼司机多。爹的脚露在外面,嫂子给他盖被子,顺手摸了一下腿。
出门嫂子小声说,凉到腿上了,怕是要不好。不过想想姨夫的话,我们还以为这一二天没事。
在路边等车,瞬间下来瓢泼大雨,我们跑到一处破房子躲雨,那时我也想是不是爹不想让我们走,可又觉得自己太迷信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才等到长途车。
上车,雨停了。
六
有些晕车,眯了一路。下车和嫂子分手回家。手机没费了,想着明天还要回乡下,就出去交话费。半路上,女儿哭着给我打电话,说是老家来电话说爷爷没了。我边安慰女儿边往回家跑。五层楼,我用了不到一分钟。一进门,女儿抱着我大哭。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给嫂子打电话,商量怎么回村里,最后决定包一辆出租车。出门前,我和孩子换下身上所有亮色的衣服。在车上又接到小姑子的电话说,刚才吐了很多血,只是昏过去。现在醒过来了,让我们快点,说不定还能说上话见上面。女儿看着外面黑黑的天,说,没有星星落下来,我还有爷爷呢。
下过雨村里的路稀烂,鞋子几乎都泡在泥水里。进屋看到爹穿着寿衣靠在爱人的怀里。爹看到我们眼睛张了一张,孩子们摸着他的脸喊,爷爷,爷爷。可他已经不会说话。嗓子里只是啊,啊地叫。我和嫂子哭做一团。我心里暗暗自责,如果我们下午不走,他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孙子孙女说。现在……
去的总要去的。我们想让爹没有牵挂地走。大哥说,爹呀,走吧,活不了了。我们花多少钱也救不活你。以前的话都是哄你的。你得的是肝癌,现在转移啦,全身都有癌了。爹呀,走吧!别不死心。老天爷不睁眼,他不让你活呀!
所有的人都泣不成声。
从我们二日晚上九点回家,到三日凌晨,爹提在心口的那口气总是不落。
爹是个倔人。他不想死,就用那么一口气硬撑着。他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他还想和命抗一抗,可他抗不过要命的病。
爹隔一分钟直着嗓子叫一声,叫得我们心碎欲裂。
凌晨三点二十,爹气息越来越弱,身子也渐渐僵冷。婆婆放声痛哭。爱人把一杖硬币放在他嘴里,大哥跪在枕头下,烧了落气纸。舅用一张麻纸盖住爹的脸。然后打电话给棺材铺让他们把订好的棺材送来。我一直抱着婆婆,她已经哭昏过去两次。女儿和侄子围在爹的身边呜呜咽咽地哭。我说,别把泪掉在爷爷的身上。
虽然巨大的白棺材就停在外屋,大家还是有点不相信,爹会一个人睡到里面去。舅和送棺材人一直理论。果然做了手脚,不是我们订下的四块瓦的整木料。他们狡辩说,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好的棺材板,都要搭斜的。舅很生气,让他们抬走重新换一个来,要不就别想拿钱。外面吵来吵去,爱人出去说,别吵了,搭斜就搭斜吧,我爹活着时一个穷工人,现在死了也没那么多讲究。他一辈子没难为过人,死了也不会。倒是老板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减二百棺材钱。
乡下办丧事一条龙,送棺材的人同时还带来二个装殓师。他们长得都很凶,一脸的大胡子,衣服脸脏兮兮的。看到他们我一下想起湘西的赶尸匠。传说中他们有可以驱动尸体行走的法术。这些人很古怪,他们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干活。有人递过一张单子,我溜了一眼,大体是要多少花费。几张裱棺材的麻纸钱要一百。大哥把钱点给人家,两个人过来抬起褥子的四个角嘴里念念有词地把爹放进棺材里。那一刻哭声如雷。
一个小时后,一个简单的灵台搭起来。香案摆在棺材的大头前,一盘水果,一盘点心,一对白蜡,三柱起魂香插上,一叠叠的纸钱烧起。爹的照片摆在中间,周围青烟渺渺。
七
连着二天日夜折腾,天亮时,身体瘦弱的女儿开始发烧。家里乱成一锅粥,我根本没时间照顾她,便让侄子先带她回城里找我爸。等出灵的那天再回乡下。
把他们送上车,姨带我和嫂子去集上买做孝服的白布。我们都是没操办过大事的人,爹活着时,亲戚间的白事红事都不用我们操心,拿多少礼金,去几个人都由爹拿主意。现在没人给我们想办法出主意了。
姨是浑源的老住户,买东西可以便宜些。市场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姨在和卖布的老板讨价还价,这时我的头还是木的,我们马上要在那个大院子里为爹办一场丧事?
买了一百多米白布,还有大家要穿的白鞋,白袜子,包头的白头巾,以及办丧事要用的肉食菜蔬米面。手里的东西越来越重,我渐渐清醒,我们要用手里的这些东西送爹最后一程。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阴阳两隔。
姨把一个小麻团缝在白鞋上,让我们先换孝鞋破孝。孝衣等下午缝好再换。脱下运动鞋,换上白布鞋,鞋面的那颗小麻桃斜斜地躺在那里,像是一颗饱满的眼泪。
乡下办丧事都要请会看风水的先生,那天施灵?那天打墓?那天下葬?都有一定的讲究。虽然我们不迷信,但入乡随俗,既然在乡下发丧,一切都按这里的风俗来。舅帮我们请了懂阴阳的高先生。高先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皮肤白皙,说话儒雅,谈吐学识一点也不像乡下人。说到给坟地点穴,他说一般人家都是点平安穴,一家人平平安安最好。当然也有点富贵穴,点龙穴的。其实这都是人的贪欲,他们不懂阴阳平衡有得有失,得了富贵就会少了平安。高先生在乡里很受人尊重,在村人眼里,高先生是那种能通鬼神的异人。听说,高先生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不知读过大学的他们怎么看待他父亲这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
高先生给定下的出殡日是九天。一七那天是霜降的节气,下葬不吉利。
下午我和嫂子、姨、姑、姐她们围在一起缝孝服,没有做过缝衣服的针线活,我和嫂子频频出丑。我把裤子缝成了裙子,嫂子没给褂子留袖子。女儿的孝服是我缝的,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要穿起惨白的孝服面对亲人的离去,心里疼惜。
远在山东的哥知道了消息给我来电话,问我在做啥?我说缝白孝服。哥静了一会儿说,哦,你还会缝衣服。我“嗯”了一声,不想说话。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自己会拿起针线为亲人缝孝服。舅晚上过来,看到我们还穿着平时的衣服,很不高兴。说是没有个办丧事的样子。舅还教训我们说,以后要对婆婆好,不能让她受了委屈。一下子就想爹,如果爹在,这些话应该是他对孩子们说的。
早上有为死人开道的乡俗,五点,我们打开外屋的门,让爹的魂儿早早上路。婆婆嘴里哭念着爹活着时的种种好处,我们陪在身边流泪烧纸,纸钱的面额巨大,上千上亿。
刚从北京看病回来,爹的信心十足,他给我看记帐的小本子说,你们花的钱我都记着。谁家的钱也不白花你们的,到时候都还你们。大夫说了,我还能活十年,十年里一定能还清你们的钱。我当时还责怪他,给自己爹看病,花就花了,还提这些干啥。他说一辈子也没有花过这么多钱。再说花孩子们的钱他心不安,一定得还上这些钱,要不死也合不上眼。
八
三日施灵,要来祭拜的亲友很多。村里乡俗这一天是要哭灵的,亲友们哭祭,我们要在旁边陪哭。要不村里人会笑话的。我和嫂子都是那种腼腆的人,实在想不来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声痛哭,还要边哭边念爹生前的种种好处。我说嫂子你先来,你前头说一句,我跟着学一句。嫂子打一下我的头,说她也不会。
跪着接过亲友的祭品,手抚着爹的棺材,不由悲从心起,哭声裂唇而出。
想起他当年一次一次地找媒人到我家提亲。最后舍下脸面亲自上门为自己的儿子说媒。和爱人订婚后,我家在新矿的房子,因为哥哥用钱卖掉了。我搬到矿上的单身楼里吃大食堂,食堂的饭菜当然不好,他便嘱咐我回家去吃。又怕我面子薄因为没有办喜事不好意思去,总是让爱人在下班的路上等我。有一回我和朋友去赵家窑水库玩,天气炎热,一进门他急慌慌地跑到楼下买回西瓜。我生病住院时,他去看我,竟从兜里掏出一把粉色的梳子。细心的他知道女孩子爱美,病了也要梳头打扮。结婚后因为害怕婆媳关系难处,我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这事让爹很生气,觉得我不是个好媳妇。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爹的脸才变过来,可也不和我们多说话,只是逗他怀里的孙女。我和爱人偷着笑。爹特别疼爱我的女儿,孩子就是在爷爷的身边长大的,尿在身上拉在身上也不嫌弃,嘿嘿一笑还亲孩子一口。后来为方便照顾妹,爹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
每年过节爹总要唠叨把我们一家人留在了矿上。零七年我终于在城里买下房子,他高兴地跑去帮我们打扫房子,本来已经雇好工匠,可他一定要自己动手刷房。我们都怪他,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个闪失那个钱多钱少。爹说我们买房子时他帮不了钱,现在帮个人手。真是老小孩。零八的春节,爹的三个孩子终于都如愿围在他的身边过了一个团圆的春节。
刚立春时,他来家里给孩子送莜面饺子,我割了肉准备做肉泡糕吃。他不让我做,坚持要走。他知道我们买房时借的钱没有还清,不舍得花我们一点钱。
这一天来祭拜的亲友很多,而我们要留下他们吃饭。我和嫂子都是做不好家务的人,一下子要来这么多的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咋办。幸好高先生给推荐了做饭的六桃姐。说是干净利落,饭菜也可口。六桃姐没来之前,我和嫂子说她们家一定有很多的女儿,一个女孩就是一枝桃花。人来了一看果然是能干人,给那么多的人做饭,一点也不乱,我和嫂子洗菜洗碗只配打下手。而且有啥不懂的乡俗都可以问她。六桃姐的爱人也是做白事这一行的,专管为死者打墓。六桃姐的手很巧,她会用纸粘各种冥衣冥物,她给爹粘了被子褥子枕头,里面还垫了棉花。单衣棉衣换洗内衣鞋子袜子也做了好几套。六桃姐有空时还教我们叠金银,就是把金箔银垛叠成元宝的形状或是扭成银铃铛。她说,这样钱更值钱。心里明明知道是哄鬼的事,还是跟着六桃姐认真地做,希望爹在那头真的有个金山银山,以后再也不用为银钱发愁。
八天过正日。这一天所有的亲人来送爹最后一程。明天一早爹便入土为安了。这是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乡间有请戏班子的风俗。人生如戏,老人故去,搭一台乡里的草台班子,也算是为一个人热热闹闹地拉上人生的大幕。不过我们坚持没有请戏,一是不喜欢太热闹,还有就是接受不了那个大喜大悲的气氛。这边是哀哀的哭灵声,那边是荤曲艳歌。一些流行在乡间的风俗,我们外面人是理解不了的。
丧乐我觉得还是二胡、唢呐配在一起最好,二胡的如泣如诉,唢呐的低转回旋,只一个调门,就能让人泪雨横飞,肝肠寸断。
五哥懂一点佛经,双手合十,绕棺为爹念了一段往生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愿爹拔除一切业障,往生极乐国土。
九
今年春天的某日,我又一次穿起孝服回爹的故乡送别亲人。灵棚,棺木,花圈,麻衣,哭声。我跪下来两手撑地,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滂沱的泪水,心里很安静,一个老人静静地走了,他是爹的三哥。
守灵的那夜,大风突起,先是放棺材的灵棚被风卷起,然后电也莫名其妙地停了。黑暗里一具棺木孤孤零零地留在风口里,那会儿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大风忽然把棺材带走,会不会就是到了人们向往的极乐世界!
手电筒射出雪亮的光,如一道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天幕。人们惊叫声一片,大家在想办法重新把灵棚搭起来,可是风太了。有人说,祷告一下,说不定是死人生气发脾气了。于是三叔的孩子们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大风卷起漫天黄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早上醒来,我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灵棚,灵棚好好地立在那里,棺材前的香烛青烟袅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大概只是我做的一个恶梦。
起棺,众人鱼贯而出。我低着头跟在白色的送葬队伍后面,周围是围观的乡人,她们评着我们的哭声是不是有韵有腔,死人的仪仗是不是够气派。这二年我一次次穿起孝衣,送走一个个亲人。内心渐渐平静,对死亡不再是刺骨的悲伤和畏惧,生门死门,人人都要进出。人世上我们都是一个过客。所以生不是喜悦,死也不应该悲伤。
跟着灵车我又一次回到爹小时候生活过的小山村。十五年前,我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随着爹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爹跪在奶奶的坟前,边烧纸边哭。儿行千里母担忧,爹大概是想告诉地下的老母亲,他儿女成群,如今也是当爷爷的人了。
村里静悄悄的,我们放起的炮声,惊起几只野鸡。住在村里的大嫂得了消息领着一只狗,等在村口。据说狗会为死人背去七担粮,这种说道起于怎样的民间传讲,我不明白。大嫂是李姓一门留在村里唯一的一户,这些年大家因为各种原因都搬离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五十岁的大嫂苍老,贫穷,还有对日子的绝望。她说,大哥常常打她。边说边让我们看她头上身上的伤痕。大嫂他们有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没有好好读书,初中还没毕业,便辍学到县里的饭店当服务员,到修摩托车的小铺当学徒。
乡里有闰月年不破土的风俗,今年恰逢闰四月,三叔的灵柩便不能正式入坟,只好寄埋在一处土崖下。不起坟头,不立碑石,只是一垅黄土草草掩埋。
几缕淡淡的晨烟,几声清亮的鸟叫。兄弟相聚,两位老人是不是正坐在一起高兴地喝酒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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