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西,博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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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只有一个季节,悲怆的季节。”
40岁的男人已经显出了老态,仿佛是瞬间的命运。他在一间牢狱,每天在规定的时间被允许提供笔墨,时间一到,他停止写作,笔墨被取走,还有那墨迹未干的几张稿纸。
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除此,时间是灰色的地狱。
回忆也是惧怕的,只是,回忆不受意志的束缚,它潜入孤独的灵魂,他试图弄明白一些什么,他已经行走过的,是一条怎样蜿蜒的山峦,几近于,他画下了一副绝美的图像,却耗费了所有的颜料,现在,他两手空空,他已经不能继续艺术,因为他的手中已经没有艺术的颜色。
他在狭窄的空间里,他的巨人的身体渐渐萎顿,巨人累了,安静的坐在这里,从未有过的惶惑里,他像一个停止思考的老人。
可是时间的深夜,他听见了自己的喃喃自语,他的嘴唇轻轻摩挲:“博西,博西”…
通往艺术的或是一条深渊,他在深渊里潜沉。他不断给博西写信,这个爱了又恨了的魔鬼的化身,他开始唾弃,他像一个老人那样喋喋不休,那劝诱,那指责,那悔恨,他制造出了繁琐的文字,字字粘着污血,信一封一封的寄出,博西似乎已经销声匿迹。
每天吃着最简单的食物,日子是乏味的,他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提前老去的灵魂,习惯了写字的手指,在那些没有纸张的时间段,会不由自主的颤抖,落在身前的桌子上面,像跳动的木马,它们失去了花园,失去了主人。
等待是艰难的时日,无论他喷出怎样的字句,它们都不再具有力量,它们也丧失了温柔的美,爱已被深陷其中的牢狱消磨殆尽,恨,一个老人能有多大的恨呢,至少,已经喷射不出火焰。
有时,他怀疑博西这个魔鬼的化身,不过是一副画像,他自制的一个完美的艺术的背景。那么,欲望就会仅止于欣赏,他就不会撩动起自身的欲火。他理应怪罪于博西。
——不是,是他自己毁灭了自己,他就是自己的魔鬼,潜藏已久的魔鬼。
他的得意使他过于张扬,他觉得他理应赢得世界的一切。他的作品就是世界的舞台,他指挥一切,他操纵着世界的悲喜。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他是世界巅峰的巨人,他俯视着人类,那些膜拜在他脚下的子民。
他从来没有预见自己的失败,他索取着一切他想拥有的,因为,他是这个时代伟大的艺术家,盛产人类精神的大作家。
窥视自我是很艰难的,审视自我的魔鬼是更艰难的。他已经落入地狱,一切都已被剥夺,除了回到自身,已经没有更好的路途,这是唯一的路。
他看着自己,这一堆臃肿的肉体,褪去了世人的赞美,他就是一个丑陋的魔鬼。他借着艺术的谎言,披着艺术家的外衣,遮蔽了世界的眼睛。
这矫揉造作的灵魂,以爱的名义,吞噬了美的纯洁。
他看清了自己,或许只有这牢狱,才使得他可以看清自己的原形。他不惧怕什么,在这幽暗潮湿的世界里,他只有自己相伴,于是,他坐在了他的对面,他贴着他躺下。
“我的心性在寻找一个新的自我实现的方式,悲怆和受苦。”
“只有领悟到自己是什么人,我心中才有安宁可言。”
“生活的真谛就是受苦。是的,这正是艺术生命把人带到的地方。”
“也许会有一种更深刻的格调,就像进入我的生命那样进入我的艺术。”
他说出了真正的深刻,而不再是天才的智慧。深埋于地下的煤矿,这才是艺术必经的一条深渊吧。很多年前,他就预感到了地狱,他终于到达了那里。
1897年出狱,他前往欧洲大陆,住在巴黎的一家小旅店。
他离开了原来的生活,他抛弃了过去。他是一个新的灵魂,可是,他已经衰老了。
“过去、现在、未来,在上帝眼中不过是一个瞬间罢了。”他并没有获得崭新的自己,他活在消极与孤独的双重惨境里,他出不去,也无法真的提笔写作。
“在没有爱的氛围里我无法生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爱和被爱。”他觉得圣洁的灵魂,圣洁的生活,却渐渐远离了写作,爱是多么重要的依存,他偷换了爱与欲望的实质。牢狱并没有使他彻底抛弃自我,那潜藏的魔鬼呼之即来,尽管魔鬼也已经衰老得狼狈不堪。
重建毁坏了的生活几乎不可能,他食言了。他无法独立生活。
他必须重新回去,回到博西的影子里,这个使他遭遇牢狱之灾的博西,是魔鬼还是艺术美的来源。事实上,牢狱生活之后,他们取得了联系,他那么快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恨。
什么使他自相矛盾,爱或者,身体里没有熄灭的魔鬼的欲望。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熄灭,除了死亡本身。他找到了很多美妙的理由,深刻而虚弱。
毁灭本身,就足以成为爱的唯一理由。因为被毁灭,所以要更爱。这就是他的理由。
他这样告诉自己:“我要回到的,是一位诗人的身边。”以爱与艺术的名义,一切都可以重蹈覆辙。走出自我是多么的不可实现,时间是最强大最冷漠的艺术家,他应该给了自己最好的嘲讽。
他们住在了一起。博西接纳了他,又很快的抛弃了他。从他的文字里透露出的,博西始终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天使和魔鬼。——而后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
接下来,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和他肮脏的肉体趋向死亡的过程。
艺术家的灵魂被混乱的心绪搅拌,艺术的,欲望的,苍老的,他像一只小型蜗牛,在巴黎的街头旅馆萎缩的缓慢的爬行。他穿过各种人群,隐迹于房间和深夜。欲望的堕落并没有真正的放过他,它们时常到来,咬啮他的破碎的身躯。
他试图重新写作,另搬新家。他又轻易放弃写作,写作已经与他永别了。
“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写作了:生活的欢乐已经殆尽,而它跟意志正是艺术的基础。”
“我的作品就像我的个性一样已经四分五裂。我只是一个强烈意识到自身痛苦的人。”
他过早的衰竭了,而生活也窘迫穷困,经济来源大多是依赖于罗比寄过来的支票,还有用他恳切漂亮的言辞去向一些朋友借。他信笺里那些几十磅甚至几磅的数字,不厌其烦的纠结于那些微薄的数字,可谓琳琅满目,这或许是他晚年最为丰硕的写作了。
他的生活越来越平庸,越来越颓丧。相对于艺术,这是极大的荒谬。由于马失蹄,使他几乎从小型出租马车的前窗摔出去,结果把他的下唇割了一个大口子,几乎割成了两半。后来又不得不做了一个喉部的手术,注射了大量的古柯碱。他越来越接近死亡的声音。
1900年12月14日,他的生命走到了终点。在那个叫作时间的物体之中,他抽取竭尽了他的紫色时光,它并不迷人,而是充满悲怆,几近荒芜。
艺术是一段多么卑微而短暂的旅程,被它穿越的灵魂终究是孤独的生物。
“人们很难真实的描写别人,而永远不能真实的描写自己。”
这句话,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而我,依然念念不忘的,还是博西,博西…
这是死亡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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