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气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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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气场
◆张灵均
一
多少次,去张谷英村,来去匆匆。
去多了,我甚至对去的意志产生了动摇。再也不去了吧,心里又惆怅得厉害。有点像什么隐秘之物于无声处潜入,游离在我心窝周遭,时不时地抓挠你一下,痒痒的。一直以来,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去过之后,我心里又空落得很。
像冬天摇曳在树枝上的一片叶子,又不曾坠落。
显得既茫然,又孤寂。
多少年来,对于这个坐落在湘北渭洞盆地的古村落,我就没有一次踏踏实实地走进去,几乎都是蜻蜓点水地过了一下,又悄无音息地离开了这个明清大屋场,生怕被什么拽住似的。
有次还差点莫名地跌倒在古村的深巷里。
我甚至说不出这种繁杂的心理到底纠结了一种什么情感物质?让人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有时觉得六百多年的老屋处处呼啸着鞭影,在我的背后凉浸浸地飞来。感觉连阳光都是阴森森的。还疑惑自己遇见了巫风鬼魅,真的不知我是被吸纳进去的,还是被驱赶出来的?
我与村庄之间,隐约像个磁场的两极,不知村庄排斥我,还是我排斥村庄?抑或是两者都存在。我陷入两难境地。进亦忧,退亦忧。出得村庄,我像个海洋的夜航者,而这个蹲在山坳的古村,会像水中的礁石垒成的岛屿,在我心绪落潮的时候,又突然冒了出来,横亘眼帘,连喘气声都那么真切。
我一次次说服自己,看看,再去看看。
或许它的存在,与我有某种隐秘的关联?
二
2010年10月6日,我陪著名先锋作家刘恪教授、诗人王维大校等朋友再次前往。我开始渐渐相信宿命论。仿佛我上辈子欠了古村什么似的,要我今生来偿还。虽说我也姓张,而此张非彼张,没有半点爪鸿印迹。我梳理过我家族的来龙去脉,才如此肯定的。难道是我内心隐密处某种生理需要盐水一样,饥渴着一种神秘物质的填充。如果成立的话,我想每一个人在劳顿之后,心中就有一个安慰疲惫身躯的古村,这时候恰如其分地冒出来,拨动着人被世俗纷扰而浮躁的心弦。我把这种感觉归纳为人与生俱来的怀乡情结作祟。就像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个江南梦一样,人往往会对柔软的、静谧的、美好的情愫予以向往与追求。
在我们湘北,以一个人命名的村庄并不多见。
张谷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传奇人物?
我曾在我另一篇散文《一段无法睡去的章节》里有所表达,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信息资料都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他做过明朝指挥史,相当现在的省军区司令员的级别。至于他为什么要隐匿在这个山重水复的地方,至今也没有人真正破译出原由。甚至连他们的族谱也没有准确记载,所谓厌倦官场也好,躲避仇家追杀也好,那些都只是后人的猜忌。
猜忌往往给人笼上更神秘的色彩。
中国历史自古就是帝王家的家史,被图解的事情屡见不鲜。又何况一个村庄史,即使被粉饰、被美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一次来到张谷英村,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感觉村庄莫名其妙地接纳了我。这天,我看见这里的每一栋老屋,俨然就是一位阅尽人间苍茫的仙风道骨的老人,还似一位洞穿了世事兴衰和命运沉浮的哲人,优雅而郑重,从容且深沉。以前的每一次没有感觉出来。
我变得亲切,且亲近。
我俨然成了村庄的主人,向远到而来的客人们说起了古村的民俗信仰,生活情趣,宗教观念,以及生命意识等等话题,如数家珍。
三
游历张谷英村,有许多游客,甚至包括一些建筑专家们,对这个村落的下水道构造饶有兴趣,这无疑是一个谜团困惑了许多人。因为无论多大的雨水,村庄都利利索索,从来都不曾漫溢出来,又到底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一次,我与几位民俗专家雨游张谷英村。
雨水是突然落下来的,风雨际会,雨大得像浇下来似的,生出迷漫的雨雾,我们几个被困在一个大院里,索性停顿下来,东家搬出椅子让我们落坐,我干脆坐在天井边,看雨水沿四方屋檐瓦槽坠落,那画面疑是四帘瀑布,我的耳朵接住的除了潺潺的雨水声,还是雨水的声音。其它的声音压根儿被淹没被忽略。以至东家端着茶喊我喝,连喊了几声,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天籁之音里,失了礼仪。
我的目光落在天井里,只见天井里并没有积水。
雨水遁隐了。
雨水都到哪里去了呢?
偌大的村落仅一条绕村循环的渭溪河。与其说是河,那么逼仄的一两米宽,再宽不过三、四米吧,还不如说是小小的沟壑,何来如此大的消化功能?即使地下有强大的水网系统,从来也没有人来疏浚过,按理也会存在堵塞或塌陷什么的,靠的什么来保障天晴不遭旱,落雨不积涝呢?
这天晚上我就在村子里过夜的。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六百年前的张谷英弃武隐匿这个风水宝地。若干年后,年迈的张氏又喜得贵子,乐得大摆宴席,恰逢天降大雨,水从天井灌下来,漫上了台阶,眼看房屋就要被淹,张氏疑惑得罪了天神,慌忙祷告苍天。只见几只金龟从天而降,不多久,水就消退得无影无踪。
信不信由你们。特别是今天的张氏后代,如果你们想发横财,不碍拆了几栋老房子,挖开几条地下水道,兴许真的找得到千年龟神,它们自从打入地下之后,就没有休止地为村庄疏浚下水道,就再也没见过天日了。
如果想小富即安,就好好保护祖上的传承,神龟为你们祈福。
我想:后人不厌其烦地赞美张谷英村占据了一个风水宝地。还有人说:张老先人本身就是一个风水先生。我对堪舆文化没有研究,不能为其佐证。但客观地看,如果没有人们对风水学的认同与迷信,以及所谓的堪舆先生们对山川地理的一番神秘诠释,很难设想不断繁衍兴旺的古村人会有如此珍视山水生态的自觉,至少某种意义上起到了对环境的保护作用。人们对风水的讲究,从选址、定位、规划和布局上精心安排,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天道与人道、自然与人为的关系,和中国人的“天人合一”的价值观、审美观相吻合。要知道,古村并非一开始就有如此宏大的规模,而是数百年渐趋演绎过来的。才有今天黑黝黝的一大片,形成完全的村落,却又能与自然协调相融而不是抵抗,我不得不对先人的前瞻性心悦诚服,却不能对堪舆学的东西表示完全意义上的认同,但我还不至于对风水强烈反感。因为还有许多民间智慧的东西不被我们认识,尽管有的甚至是从科学上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也只能容以后有了兴趣去慢慢觉悟。
四
也许,安居乐业,人丁兴旺,才是张谷英当初最现实、最淳朴的期望。
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古村,成了我心中最大的忧虑。
固守贫穷落后不是人类的进步,而一旦介入了进步的东西,又不加以节制,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处理好保持与发展两者的关系,无疑需要更多的理性与睿智。
我以一个诗人的身份走进来,总是带着美好的愿望,以及诗歌的想象力,我想驾驭时光的羽翼,穿梭到那个久远的年代,寻觅心灵对村庄的慰藉,抑或是古村对心灵的洗涤。
我知道,想象力往往是人们置身生存苦难之中的精神支柱。
它给人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慰藉。
人们用自己的想象来抚慰自己。
从人和自然的关系来说,人的想象力也是人们调解与大自然冲突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智慧的方式,它以凶兽狰狞的面目来威吓来自大自然一切凶险和灾难,它以吉兽、灵兽祥和的表情,来召唤蕴涵于天地山水间的祥瑞之气。
我曾多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他们在重要节日的祈祷气氛,这也是他们的民俗活动的重要仪式,譬如玩龙舞狮,搭台唱土戏等等,无一不烙下先祖遗训的印痕。
有一个观点说:岳阳楼是中国湖湘文化的瑰宝,而张谷英村就是民间历史博物馆,单就两者的的文化价值,我是持赞同意见的。
前些年,市里一个文物贩子来到了张谷英村,看中了某村民家的猫,大夸猫长得如何漂亮,随后便向主人提出高价买去作宠物养,主人乐得合不上嘴,贩子抱起猫临出门时背过身来,对主人说:我等下要给猫喂食怎么办?主人忙从地上捡起一只碗,这是猫碗,拿出吧!贩子接过猫碗,很快就离开了村子。
后来经专家鉴定,这只猫碗是一只明代宫廷玉碗,纯白玉,有隐形花纹,质地不言而喻。当然这故事是我道听途说的,不一定是真实的。而张谷英村的人纯朴是没得说的。
尽管这里开发成了旅游点,在这里吃农家饭,尝土菜,又便宜,又实惠。
我无意为他们打广告,能让我的朋友们吃得高兴,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里的村民各家各户把自家种的菜,腌制成干菜出售,花色品种,千奇百怪。还有香干、腐乳,成为一绝。反正是自己种的,作的,没有谁买高价宰客。我替朋友提着大包小包,是不是中午贪了醇香的谷酒,多喝了几杯,我走起路来飘飘然,找不到来路,竟然在一个屋檐下站了许久,才醒过神来。
进大堂,见一木梯子通楼阁,谁家女子的楼阁,人去楼空?
楼梯靠墙能搬得动的。我试着轻轻爬上去,踩着时间的灰烬,上了逼窄的过道,竟不敢触摸过道褪了朱红的栏杆,一定有过几代妙龄少女曾无数次倚杖,那楼梯应是被老父亲或老母亲搬开了吧?关在阁楼的女子不然怎么会在栏杆上留下明显的搓揉痕迹。那阳光永远只照在天井里,想象她连吃饭也是由人送上来的,转瞬又拆开了梯子。阁楼里的少女的春梦,还不及天井下的一只石蛙,自由的空间还要小不少。而眼前为我们端茶水的老婆婆,当年是不是就住在上边的阁楼上?或者说,阁楼上住着她的娘,抑或是娘的娘呵。主人没有告诉我,一个村庄之所以令人留连,一定有它鲜为人知的地方,那是村庄内心的秘密,只有神灵知道,又不泄漏天机。
我不禁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长期以来,我们为什么视这地方较严重的重男轻女为封建迷信思想?随着时代发展和人类进步,这种思想自然逃脱不了被掘弃的历史命运。少女们不再关在小小的阁楼里,而是和男人们一道进进出出了。但这些只是表象,还有许多不能同喻而语的,的确还是传统思想观念在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这种思想之所以像草木庄稼一样,在广阔的乡间生生不息,是因为它有着非常厚实的历史土壤。它的厚实,能让人联想到苍茫的天穹之下,渺小的人所承载的巨大的苦难。所以我们不能狭隘简单地看作封建思想,其实它也映照着人类在与天灾人祸、与疾病抗争的艰辛历程。体现了人类在大自然中生存繁衍的生命意识,是人类面对种种苦难时对自身力量的真切呼唤。
五
人不交流和沟通就会孤独,村庄也一样,渴望与天地沟通,与自然协调,与山水、动物、植物进行对话和交流。
我渴望与村庄敝开心屏的深入长谈。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做得很不够,仅在一个风雨夜回家受阻才住了一夜,古村于我还是陌生的,有隔膜的,甚至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早些年,有家旅游出版社约我写一本关于张谷英村的导游书,被我婉言谢绝了。
其实,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出书,何况我很讨厌导游书,缺乏想象力,纯粹的游踪,枯燥乏味。我们许多的写作者竟然乐此不疲,写出来的游记成了导游口中熟稔的导游词。我没有深刻体验和独到感受一般是不会轻易写的。对于张谷英村,我没有像砖石木头一样执拗地融化在村庄里,万般缱绻地偎依山水,以迎合的姿态,顺应、吸纳村庄,像阳光雨水一样从不厌倦。要知道村庄已经从自然中获得了血肉、体温和脉搏,而我是想从中获得思想、灵魂和生命。
是的,古村是灵魂生命的。
通过飞翘的屋檐,我们感受到它负载着宗族繁衍,人丁兴旺的梦想,飞越时间,在天地之间翱翔的情形。也吻合国人的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我们尽可以把铺展在这里的大屋场群落,想像为宗族铺展在大地上的一个个美好的心愿,通过屋宇把添丁的喜讯或渴望告知天地,告知山川田野。“张谷英36岁得曾孙”不是空穴来风。仿佛那些挤挤挨挨的屋宇是仰望着上天嗷嗷待哺的一群。我这样比喻,好像人们有乞求上天垂怜的意思,无可否认的是,当密密匝匝的屋宇匍匐在大地上,或瑟缩在群山的怀抱里,我的确由这卑躬的,虔诚的形状,体悟到人们对天地,对自然的敬畏和膜拜之意。
我知道,真正的霞客们览古村,无非是从这里的建筑中,倾听它们述说旧时光里发生的故事,寻觅其中饱含沧桑感的历史场景。在客人面前,似乎这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有话要说,仿佛它们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充满了欲望的嘴唇渴望表达。从祠堂到住房,从建筑构造到空间陈设,从屋脊到柱基,从门楼到床花,满目皆是它的祷告、它的絮叨、它的顾盼,喋喋不休的,喜形于色的,语重心长的。这些大量出现的形象诡异怪谲的神兽,夸张而神秘,从而显得狰狞恐怖。这些古朴怪异的形象特征源自神话传说,却委实反映了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笃守和期盼。我想这些神秘的自然现象往往又是无解的,人们借助神秘威严的形象驱除一切逼近村庄的邪祟。
我不去纠结现代文明对古村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古村对现代文明无疑是充满好奇的,也充满恐怖的。
因为真正侵蚀和破坏它们的正是所谓的现代文明。就像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之间,有时你是无法分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现代社会里,人亦如此。
所以,留连张谷英村,眺望那弯曲的来路,我忽然觉得古村似一位落尽铅华的白头宫女,青春不再,风流不再,所有的记忆被收藏起来。尚存的老屋就是她们的妆奁,其中老屋上的雕饰就是她们的玉镯银簪。由这些环佩首饰,我们尽可以想象她们当年的风姿、当年的心思、当年的顾盼。
如今,步入村落的深巷,如同走进她们深深的皱褶,深深的感伤里。
仰望梁上空空的燕巢,檐下空空的眼神,恍惚之间,我会觉得人与燕都是寄人篱下的匆匆过客,从而忽略了老屋用于安居的物质意义,忽略了老屋的空间功能,而强调建筑艺术的精美,极端认为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炫耀于世人,教化于族人,就是告慰先祖张谷英,面向恒久的表达,我恐怕又患了形而上的错误。
因为古村的建筑艺术,其实也是最重要的语言形式的另类表达,这里面的包含了介质的艺术语言,尽管它们只是砖、石、木头等材料,却委实道出了建筑的思维情绪,那神色、那欢喜、那祷告,以及惶惑,无疑牵引了我的目光以及思想,去捕捉绕梁的余音,思考人类生存的智慧,通过建筑艺术来与先人作一次交流和对话。而古人所有的情感倾注在这些建筑上了。建筑以线条组词,用形象造句,用贯通古今的表现手法,给人描画出历史的精神气韵。同时,又超然于历史,不屑于陈述和再现具体的历史事实,甚至连时代背景也隐匿得需要专家来考证,这种表达即是生动的,又是神秘的,恰恰给予我们对历史的巨大想象空间。
也许,这里面还有许多我未知的东西。
也许,正是浸染在村庄血脉里的神秘物质,它们秘而不宣。
六
如果说:先前我没有真正走入古村,是我太掉以轻心,以至目光短浅,始终停留在村庄的表象并被迷惑,我无疑是茫然的。那时候,我往往更相信虚无的神话,而怀疑自己的眼睛,成了神秘物质进入心灵的屏障。
这次我找到了隐匿时光深处的入口,就像进入了时光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先前的人类,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空间里。我似乎受到一个神秘的意志吸引,就像地球围绕太阳转,我不由自主地落入谜屋的气场里,不能自拔。
已发《红岩》201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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