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系列之:造粒塔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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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粒塔
一堆水泥钢筋,建成塔后,就有了灵性,有了冷暖,让人们惦记,如婴儿,轻微的感冒发热,急坏一家老小。这塔是我们厂的造粒塔。塔的冷暖,牵动工厂一个偌大的家庭,职工和家属一万多人。晶莹的颗粒,珍珠般放光,每天一千七百多吨,河水一样,流向包装车间。塔和包装车间之间,有一根二米来宽的皮带,长一公里,晶莹放亮的颗粒,就把皮带当成了河床,日夜兼程源源流动。它有个诗意的名字——珍珠河。我们为有这样一条“河”而骄傲,我们为能取出这样诗意的名字而骄傲。
造粒塔是珍珠河的源头。这些珍珠是尿素。
塔高七十二米。我在《一九八○年的大检修》一文中,是这样描写的:“造粒塔是全厂最高的塔,坐标性建筑,塔顶上有一面大红旗,站在市区公园的至高点,看到塔上的红旗,在不停地招手。”公园里有一座名楼,识得中文的人,都知道那座建于唐代的岳阳楼,站在楼上,往北眺望,一遍林立的工厂区,有一圆柱形的塔,胖胖的,仿佛是大个子站在那里,周围自视高大的厂房,烟窗,猛一抬头,见到这胖胖的巨物,也不得不承认如侏儒般矮小了。
造粒塔到我的窗户,垂直距离估计六至七百米,从窗口看造粒塔,只能看到腰以上,腰以下,被那些侏儒式的建筑遮住了。造粒塔如一幅画,贴在我的窗户上,每天清晨,张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件,就是造粒塔;临睡前,我站在窗前,仿佛是用眼神为它把脉,它脉搏稍有异动,我就无法进入甜美的梦乡。不是我一个人对造粒塔有那种近乎宗教般的情感,全厂职工都对它有一份特殊感情。它是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是我们身体里的一个器官,它的不适,就是我们的不适。
牵动我们情感的是造粒塔头部的雾气。那雾,游走着,淡淡的,终日围在造粒塔的头上,像一块头巾,又像一层面纱,有一份神秘;那雾,是流动的,轻轻地朝上漂动,如果是晴朗的天空,分不清哪是雾气,哪是白云。看着造粒塔头上,面纱般的雾气,我们睡觉也香,做梦也甜。厂长在大会上说,那是我们厂的兴旺之气,希望之气。我们天天盼着,祈祷雾气永远弥漫在造粒塔上。一年里,总有那么几天,雾气不见了,面纱消失了。没了雾气的造粒塔,冷冰冰的,仿佛被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棒把热腾腾的塔,打回了钢筋水泥;造粒塔上没了神秘的面纱,珍珠河就断了流;白色气体野兽一样,从管道里朝天空猛跑,嘶叫声,针一样扎耳朵。这时,全厂职工,个个脸色凝重,心事惶惶。
有工人蚂蚁一样,站在脚手架上,给造粒塔刷涂料。任务是生产调度会上布置的,总部安全大检查,领导要求给造粒塔穿一层新衣。我去脚手架上采访刷涂料的工人。造粒塔外墙上有一架铁楼梯,呈“之”字,从塔底开始,左绕右绕,延伸到塔顶。我抬头看完铁楼梯,又看脚手架,一股寒气往心里灌,还没往上爬,双脚又酸又软。我有恐高症,有个朋友分了新房,是五楼,我站在朋友家五楼窗口,朝外一看,好高啊,一阵晕眩,两脚有往下跪的感觉,后来我自己选房时,四楼以上就不敢要了,二三楼又分不到,专选一楼。刷涂料的工人,都在六十米以上高空,六十米,有多少个五楼?我仰起头,看到塔顶上的人们,头伸进了白云中间,刷涂料的工人们,挂在半空中,蚂蚁一样,爬在塔壁上。我的任务是采访刷涂料的工人,就是死也得上去。
我沿着铁楼梯,刚过第二节“之”字,头就开始晕了,一级楼梯,脚要用两次力才能上去,后来,我不是用脚,而是用手,手脚并用。我一直仰着头,不敢往下看,不小心,朝下看了一眼,眼前一阵发黑,天呀,脚下是万丈深渊,我双脚发抖,全身都在抖,不仅仅是我自己在抖,铁楼梯也在抖,仿佛那铁楼梯和我有仇,要把我抖下去似的,我想大声呼救,但我控制了自己,这声救命要是叫出去,会给同事留下笑柄。我紧紧地捏着铁楼梯的扶手,怕扶手跑掉似的,把扶手抱在胸上,而且是用全身所有的力量抱着。我几乎是抱着扶手,坐在楼梯上,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心跳平缓下来。过了五分钟或是十分钟,我对时间失了知觉,搞不清闭着双眼在铁楼梯上呆了多久,这时有人上了铁楼梯,我才横下一条心,继续往上爬。我的心跳平稳下来后,就不感到铁楼梯在摇晃了。再往下看时,双腿仍然酸软,但双眼不再发黑,心跳也缓了。
我无法判断,到了五十米高空,还是六十米高空,往上看,看到一张张清晰的笑容,往下看,塔下的人成了蚂蚁。一个三十来岁的工人,在铁楼梯旁刷涂料。他在我的左则,我的头是向右则偏着,朝向塔顶,我突然发现身边有“刷刷”的响动,转过头,才看到他。我的双脚软得不能提步,每爬一梯,是用手撑在楼梯上,用手的力气,把脚拖上来的,因此,我提的第一个问题,问他现在刷涂料的位置有多高。他抬头往上看,又低头往下看,说估计五十多米。我下意识的往下看了一眼,说,万丈深渊啊,你不怕?他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我问他累不累。他说,到了地面,腰弯下去就伸不直,伸直了就弯不下去,你说累不?这样大的塔,三天刷完,一天刷十二个小时,吃饭的时间不在内。
我感动!我为他们流了眼泪。我怕他们误会,以为我的眼泪是爬在楼梯上吓出来的,我用衣袖将泪水擦干。我们这一代人,是读魏巍的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长大的,我被刷涂料的工人们感动后,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句,就是“最可爱的人”!
第二天,稿子刚开头,办公室外响起“呜啊呜啊”的怪叫声,是职工医院的救护车。我放下笔,走出办公室,看到救护车顶上一闪一闪的灯光,朝造粒塔方向飞驰。十分钟后,有消息传来,在造粒塔上刷涂料的工人摔下来了。那个昨天接受我采访的,三十多岁的工人摔下来了。骨架摔散了,脑浆四溅,仿佛只剩下一堆肉在塔下。我有个朋友,在现场目睹了那堆肉,几天都睡不着觉,眼睛一闭,脑壳里就有一堆肉,那堆肉仿佛在动,在说话。朋友的心理障碍,半年才调整好。
为事业而死,死得光荣,死得伟大,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这句话是领导加上去的,我觉得这话语法上有毛病,就向领导提出来,领导说就这样写,我也就沉默了。我只能保持沉默。那篇刚开头的稿子,没要了,后来重新选角度,重新立意。我又去采访了他的同事,想挖掘他生前的闪光事迹。大家都说,他是累死的,刷涂料是力气活,不但手臂要有力,腰上也要用力,每天十二小时高空作业,站得腿肚子发抖,全身乏力,稍不注意,就摔下来了。我把这个意思写到了文章里,领导把它删了。
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工人,不是造粒塔吞噬的第一条生命,也不是最后一条生命。前年,这塔里已诞生了一个打礁英雄小K。在生活区的灯光球场,开了一个全厂职工大会,表彰了小K的英雄事迹,同时受表彰的还有小K生前的单位,小K生前的同事。
造粒塔里每年要打一次礁。总有一些晶莹的颗粒,赖在造粒塔内不走,时间长了,这些赖在造粒塔内的颗粒,就结成了伙,抱成了团,如坚硬的礁石,有的在塔壁上,有的在塔顶上,朝下垂挂着。南方的风景区,大都有那种神奇的溶洞,洞里垂挂的钟乳石,历经千年风化,个个玲珑剔透,光滑放亮。造粒塔里的礁石,钟乳石般,有人专程去造粒塔看礁石,也可以算造粒塔里的一大奇景。这礁石虽然美丽、漂亮,却是造粒塔里的毒瘤,如《聊斋》里的狐狸精,剥开迷人的外表,里面全是害人的把戏。礁石大了,一天要减少两百吨晶莹的颗粒,那晶亮的外表,蒙了灰似的,又仿佛用砂纸擦过。
打礁,是每年的常规工作。礁石如铁,非年轻力壮的小伙,担不起如此大任。一次三至四人,在塔内挥起十二镑大锤,汗如水一样淋在头上,从头到脚,刚从水中上岸似的。每块礁石,三五锤,毫发无损,敲上十锤,二十锤,才慢悠悠地跌一块白色的碎块。
那天是小K生日,领导要他进塔里打礁,他说,年年打礁都有我,不去。小K说,吓死人,礁石从头上掉下来,有几次就掉在我的脚边,每次从塔里打礁出来,都觉得是捡了一条命。今天是我生日,要回家,娘老子在家等。
领导和小K做工作,晓以事业大义,刚好小K又在要求进步,无奈之下,小K进了造粒塔。这一进去,就成了小K生命中最后一个生日,二十八岁生日。小K母亲,为小K做了一桌丰盛的生日宴,小K无缘尝到含着母爱的菜肴,二十八岁的小K和那桌为他庆贺生日的饭菜,就永远定格在那个日子里。
一块礁石砸在小K的头上,小K躺倒的地方,他头下洁白的颗粒,染成了红色,后来,那血慢慢的浸成了一朵花,一朵罂粟花。有人提出,小K的死是责任事故。小K没戴安全帽,塔内没有安全防护网。最后厂长一锤定音,小K是英雄,是劳模。
造粒塔周围有鬼。一走近造粒塔,就想起十四岁那年,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每天晚上十点回家,路途有一处荒山野岭,满山的坟墓,一进入那片墓地,仿佛坟墓里的鬼们,都张牙舞爪的窥视我,心上袭来阴森森的恐怖,海浪一样,后浪超过前浪,追着我跑。我臆想中,造粒塔周围,布满了冤魂野鬼,如幽灵一样出没。有天晚上,我值班下车间查岗,本来是两人值班,那天和我搭档的没来,我就一个人去查岗,刚接近造粒塔,我突然发现,周围有很多影子在游动,开始只看见一个,后来三个五个,一下就多得让我数不清了。我立即站住,用小时候外婆告诉我的方法,外婆说,走夜路遇到鬼时,闭着眼睛,手心贴着额头,朝头顶往上抹三次。抹完三次后,我张开眼睛,那些影子果然不见了,从此,晚上我一个人再也不敢去造粒塔了,不但不敢去造粒塔,而且只要想起造粒塔,就想起造粒塔周围的幽灵。
有时,我把造粒塔想象成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吞噬人类生命的血盆大口,面对造粒塔,我恐惧,是惧怕臆想中的孤魂野鬼,而不是灵魂深处对那张血盆大口的恐惧,面对那张血盆大口,我们在赞颂,在歌唱,歌唱死得伟大,死得光荣;歌颂它为我们造就了伟大战士,造就了英雄。我也是一个歌颂者,我的笔下,为英雄自豪,为那些失去了的生命自豪。在一遍遍赞颂声中,在一个个英雄的光环闪耀下,造粒塔变得无比的崇高和庄严了。
我离开工厂,调到市里一家媒体后,就没去过造粒塔了,但我和造粒塔结了缘,那胖胖的巨塔,不时进入我的视野。也许是距离太远,我看不到造粒塔顶上萦绕的雾气,只看到一个铁灰色的巨塔。现在,想到造粒塔周围的幽灵,我不再恐怖,我更多的是内疚和忏悔,仿佛他们的死,都与我那些为事业而死,死得光荣,死得伟大的文章有关。他们都是和我同时代的人,按大自然的安排,还是生命的旺盛季节,享受阳光,沐浴雨露,但,他们的生命已凋谢,对他们来说,阳光失去温暖,雨露不再滋润。值得欣慰的是,十多年来,造粒塔不再有冤魂,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欣慰,是大家的欣慰,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欣慰。
每次远远地遥望造粒塔,我都要在心中替那些游荡在造粒塔周围的亡灵祈祷:安息吧,造粒塔将永远是你们的纪念碑。
发2012年《山花》A版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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