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乡

　　这些年来，我的一颗心是零散着的，虽掰开那么多瓣，却时时记挂着两处地方。
　　一处是父亲曾经生活的家乡，一处则是母亲曾经生活的家乡。
　　父亲的家清晰真实又有动感，我的脚可以踏在每一块土地上，嗅村里的风，逗村里的狗，它鲜活的流淌在血液之中。母亲的家，却是隐晦、朦胧带着某种静寞，它只存在母亲的只言片语和年少时略显苍白的回忆中。碎到零星的捡不起来，除非在梦中，我是很少翻出来细品的。
　　这两处地方，都统称为故乡吧。
　　一年之中，父亲的家是要回数次的，虽然他早已不在人世，可是我们姐妹时常要去探望年迈的奶奶，绕她膝下承欢。而母亲的家呢？自打外婆过逝安葬在故土后，不止遥远，甚至于说是陌生。就算是去了，也寻不到直系的亲戚，外婆早于几十年前，带着母亲舅舅姨妈等人，离乡背井，流落到异乡讨生活。近几年，家族中随着老辈人的过世，能相熟的所剩无已。除了几户远房亲戚，下辈人中多半是面生的，估计就算是遇到，也不会知道双方残存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
　　所以，这种情形，若要祭奠过逝十五年的外婆只能遥烧纸钱了。
　　清明节的夜，我们姊妹三人离城数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十字路口，为外婆送些纸钱。
　　这个清明节，虽没有诗中所说的“雨纷纷”凄凉之势，夜里却也是寒风阵阵，凉意入骨。我穿得极少，一件单薄的外套根本挡不住寒冷，再加上白天突如其来的头痛，让冷风一吹，竟有了冬日感觉。我们一路走着，选择烧纸钱的地方，既要避开路口明亮的路灯，也要躲开呼啸的寒风。走远些，隐约可见一些树木石头阻挡着，大姐经验老道些，说树挡山阻的，外婆不方便取钱。她斟酌再三，选了一个黑暗处，低声说，就这儿吧，这是东南方，正好是外婆的坟地位置。
　　大姐掏出纸元宝，细心地解开缠着纸钱的带子，一点一点扯开，轻轻地，仿佛手里是一件极贵重的物品。听她嘴里念叨着让外婆来取钱，保佑一家人平安。我效仿着，诚惶诚恐，生怕有一丝不敬的地方。
　　此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年年都和外婆烧送纸钱的，前年和母亲一起，去年便约了二姐。唯独我，是第一次为外婆遥烧纸钱，心里更是多了许多歉疚之意。外婆在世时很疼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她曾对我说，她看人很准的，我会有一番成就。只是这些年的我，虽说写了几篇豆腐块的文字，却依旧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心浮躁不说，总是飘忽不定。如此这般，怎对得起外婆对我的殷切之意。
　　大姐用木棍划了一个并不封口的圆圈，留了一个门，说给你送钱啦，外婆。点燃纸元宝后，她便磕头，随后用木棍挑着火头，既让它烧旺些，又要提防风把火头乱吹。我和二姐也磕头行礼，然后注视着燃烧的火焰，心里都在默默地想着外婆。
　　外婆是最疼我的，大姐自言自语。
　　外婆过逝时，我正要备考公务员，母亲一开始都不忍告诉我，二姐说。
　　何止疼你们，外婆也是很疼我的，我说。
　　我们说着说着又沉默起来。外婆膝下儿女虽多，却一直跟随我家生活，帮母亲抚养我们姐弟四人。尤其是父亲过逝后，更是母亲坚实的精神支柱和后盾。而我们姐妹三人中，姐姐们求学后出嫁，算来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所以有些细节也只有我自己品味。
　　午那个有些生分的母亲的故乡，其实小时候外婆没少带我去。还记得火车站轰鸣的声响，还有第一次看到朦胧的远山，咬到嘴里干硬的煎饼，那时觉得真不好吃。谁知长大后，那些不经意和厌恶竟然变成永恒。我喜欢一个人坐火车，喜欢看远山，最爱吃的也是煎饼。原来，年少时的一些细微痕迹不知不觉在我心里存活，随着岁月的流逝，从嫩芽到参天大树，一点一点生长。还记得我刚上班的前一天，外婆拿出积攒的六十元钱，那时月工资不过百元，六十元可不算小数。她又不赚钱，钱想来是舅舅姨妈来探望她时给的，一次十元八元的，也不知攒了多长时间。她执意让我去街上买一件漂亮衣衫来穿，她说女孩子家要多装扮些。我记得自己买了一件大红的西服，外婆便说我打扮起来也是美的。其实有青春当衬托，人也是最美的。我知道外婆年轻时就极貌美，又爱干净，眼睛皮肤无一处不美，也有亲戚说我的模样有些像她。只是我自己知道，她的美和白皙是我远远不能及的。就算老了，她也有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淡然和超脱。只是老年后，外婆先是不慎在家里台阶上摔下来，腿和身上都受伤，她总喊疼，去医院一查竟患了癌。家人瞒着她，撕了治癌药瓶上的标签说是维生素。她也是积极配合吃药，盼望自己会好。
　　初时每天她忍住痛，一样拄着拐，硬撑着负担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晚上也不让人扶，蹒跚着去自己房间里休息。她发病时苦苦咬紧牙关，却终于抗不过病魔，发出沉痛的呻吟声。也有最后她病重卧床不能动弹，我坐她床头，用小勺吹着一点一点给她喂水。这些年，这些镜头在我脑海中时常闪现。她跟随我家生活了半辈子，最后却终老于舅舅家。因为我们当地有习俗，有儿子的人是不能老于女儿家的。所以，外婆病重时便移居舅舅家，临终留下一句话，竟然是对母亲说，我爬也要爬回去。
　　清明节前几夜的梦里，我回到了童年住过的老屋。在那间房里，依稀看到外婆睡在床上，我只在门外徘徊，不敢进去。醒来后梦境清晰，知道是外婆不应该害怕，心里却多了些戚戚然之意。突然想，外婆过逝那么多年，应该给她送些纸钱了吧。
　　火苗终于熄灭了，路灯下黑灰随风吹散，飘落于路边的花丛中，飘散于夜风中。
　　回吧，大姐说。
　　回吧，我和二姐回应。
　　我们归至各自的家，我的头痛轻了许多，人也温暖了。一想到远在另一个故乡的外婆，这一晚会收到我们这一份孝心，心里便多了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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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4-11 00: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