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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让我们好好说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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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好好说说
李存刚


  不知不觉中,酒已至酣处。坐在我左手边的小A张着充血发红的双眼,直了一下腰身,再次端起酒杯:“师傅,来!”我和他在半空中轻碰了一下,仰起头,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底朝天。可小A的手依然惦念着酒杯,在他的指挥下,酒杯在餐桌上做着不规则的环行运动,杯中残存的泡沫在他迷离的眼中渐渐化为无影。
  忽然,小A抬起迷离的双眼,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傅,有时间,真想和你好好摆谈摆谈!”
  小A是我当上医生之后带过的第一个实习生。小A叫我师傅,从我带他实习,一直到现在,一直这样叫我。事实上,我和他相差不到五岁,我总当他是兄弟。有一次也是喝醉了,我很郑重地就此事批评过他,要他以后别再叫我师傅,他说好、好、好,可第二天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小A说要好好和我摆谈,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实习的时候,很多事情我还没告诉他怎么做,他自己就做得好好的了,遇到做不了的,我给他说一遍,他从此不会问第二遍。我暗地里认定,小A将来一定是个很有出息的医生。我把我的这个看法和几个同事说了,他们的观点和我出奇地一致,无一例外。可天不遂人愿,小A顺利毕业后竟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我也来自农村,老爸花了那么多钱供我读书,我不可能又回去呀,后来小A对我说。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小A已在省城一家大型医疗器材经销商那里做起了推销员,为了拓展他的业务,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我供职的这家医院。偶尔就在一起坐坐,吃饭或者喝茶,有时候是我请,有时候是小A请。刚开始那会儿,小A常常吃到中途借故离席,偷偷把帐结了,我很严肃地告诉他,说我请就我请,这是规矩,做人做事都要讲规矩。小A连连称是,从此不再偷偷跑去结帐,从此我们便开始了名副其实的“轮流坐庄”。
  那天是小A请我们。送别夏天,小A在电话里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这个城市正经受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气温最高的高温考验,听到手机听筒里小A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就不由得狠狠紧了一下。这个难熬的夏天终于就要过去了,可怎么这个夏天就这么说完就完了呢;一年有四季,一季有三月,一月可有三十天呐。拿着手机,我一个劲地笑着,连连说行行行,心里却在想:这个小A,还真能找理由!要知道,到我们医院实习的最初,不管对象是谁,小A可是一说话耳根就发红的呢;都说环境造人,小A当是个最有说服力的明证。   
  小A请我吃饭,就像我请他吃饭一样,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想从对方身上捞取方便和好处。小A和我一样清楚,我是个手无寸铁、仅靠自己的双手给人疗伤并籍此糊口的家伙,我手里没有手术刀没有只需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儿就可“财源广进”的笔,当然就没有为小A增加一点销售额从而多一点点提成的可能。也许正因为此,我和小A“轮流坐庄”才得以持续至今;也正因为此,才使得小A想私下里找个时间和我摆谈的想法有可能得以变成现实。
  那天我们吃的是本城有名的“德庄”火锅。到场的有小A的另外两位师傅(我的同事),以及小A给我来电话时正和我谈论文字的一位朋友,他具体的身份是县里某局的局长,我通常叫他哥子。我们五个人,我坐在进门后最靠近右边墙角的位子,局长哥子坐我对面几乎对称的角落,小A在我的左手边,他另外的两位师傅我的同事在我的右边。这样的格局并不是我们有意为之,我们跨进那间小屋时各自找了根凳子坐下来,这样的格局便随即形成了。在那张宽大的圆形木桌前,我们完全可以打乱次序重新来过。但我们没在意这个,我们是来吃火锅的,坐任何一个位子,任何一个方向,我们都可以很顺当地夹取锅里的菜肴。
  一开始小A就让我很是吃了一惊。这是杨哥,咱们县XX局局长,我介绍说。我的话音未落,小A就端起酒瓶,把局长哥子和自己的杯子盛得满满的,一饮而尽。然后是我,接着是他另外两位师傅。在酒精的作用下,几个人渐渐就放开了手脚,话题也扯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小A很少说话,只是不住地给人碰杯喝酒,不住地往滚开的锅里添加菜肴。所以后来,他忽然对我说有时间真想和我好好摆谈的时候,我是又一次狠狠地吃了一惊。认识这么些年头,和小A摆谈过的话很多,小A还要找个时间好好摆谈,他要给我摆什么呢?我猜测不出来。但我可以肯定,小A要给我摆谈的,一定与以往不同,也不适合那天当着那么人的面摆出来。
  那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前脚走进办公室,小A便后脚跟了进来。以前实习的时候,小A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在这里出入,他就像自己家里一样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位子。这次他选择了我的右手边。我的左边是一位新来的同事,那天恰好和我一起上班,对面坐着的是我带的第四个实习生,我所在的那张桌子就我一个人享用,小A进来后,也变成两个人的了。我打开抽屉,准备拿烟,小A却飞快地把自己兜里的“娇子”掏了出来,抽了一根递到我面前。我于是将抽屉原封未动地关上。我抽屉里放的是软盒“云”烟,上班之前我去邮局取了几小笔稿费,赶来上班的路上,为犒劳自己特意买了一盒软盒“云”烟,花掉了其中的25元。我平常抽的,大多数时候是小A抽的那种牌子,那是一种系列,至少有五个品种,我抽过其中的三种,它们的价格分别是10元、12元和15元。小A发的是一盒12元的那种。我接过来,叼在嘴里,凑到小A随即打开的打火机上点燃。我没有拿出我的软盒“云”烟,也没有告诉小A我除了做医生还写文章挣稿费的事,我曾经认定小A会是个很有出息的医生,有不多但稳定的收入,生活平静而无忧,可现在他却在四处游走。像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因为有风的引领,有些门被轻轻一碰就大开了,而有些门,小A撞破头皮也紧闭不启。我怕我无意中的举动引发小A暗地里的联想,从而导致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就像那天我给他介绍我的局长哥子时,忘了隐去局长的头衔,使得小A大喝了几杯酒。
  点上烟,小A却迟迟没有开口。只不时地拿起手里越来越短的烟蒂,看上面的蓝色字迹,小小的烟蒂在他手里不停地转动着,像一根缩小了若干倍的微型转轴。这间隙,小A又抬眼瞅了好几眼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好几次,欲言又止。最近怎样,我率先打破了沉默。老样子,小A说着,就又看了看我那位新同事和我带的第四个实习生。过了好一会儿,小A终于又吐出了两个字:恼火。恼火,就是艰难、不顺利的意思。小A说他“恼火”,我想我是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的。原本可以做个好医生,有不多但稳定的收入,生活平静而无忧的小A,原本滴酒不沾,一说话就脸红的小A,却像一枚离枝的叶片,四处飘荡,四处碰壁,怎么能不“恼火”呢。
  说出那两个字,小A就又继续瞅起了烟蒂上的字,间或看看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手里的烟再也拿不住时,又掏出烟盒,继续燃上。斗大的烟圈儿,一个接着一个,自小A的嘴里腾空而起,然后在小A躲躲闪闪的目光里,一点点飘散。我没吐烟圈,我早没了吐烟圈的年岁和好奇。我抽烟只是因为我喜欢抽,喜欢将细若指尖的烟蒂含在唇间,然后随着胸腔不断的开阖,吐出阵阵烟雾。我和小A都抽着烟,两张嘴吐出的烟雾很快被窗外吹来的风刮得无影无踪。我没见过我的年轻同事抽烟,我想他大约是不抽的。就在我和小A不断地吐着烟雾,小A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时候,有个病人家属来了,说他看护的病人不舒服。我的年轻同事以最快的速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门外就接连响起几声响亮的咳嗽声。我带的第四个实习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跟在我年轻的同事身后,走出了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于是只剩下我和小A。我和坐在我右手边的小A对视了一下目光,不约而同地笑了。
  像一个悬而未绝又必须解决的问题。我的年轻同事和我带的第四个实习生一离开,盘桓在小A眼中的一切障碍已然消除,我和小A的摆谈便可以顺利的展开了。现在很难做,小A压低声音说,小A说的当然是他的医疗器械生意。接下来小A就提到一连串数字。我对数字一向缺乏必要的敏感,小A说的,我费了很大的劲,也只记住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我记得小A是以某件具体的东西来说的,但具体是什么,我也已忘记了,因为我的心思完全用在了小A说出的那串数字上。小A说,同样的一件东西,在我们医院是一千五一件,这是最低的了,在别家医院则是三千以上,有些地方高达四千,甚至更高。小A分析说,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差别,是因为你们要砍价,人家不,人家是“一口价”,我们喊多少就是多少。小A伸出食指,又说,但人家的医生用一件就可以得到这个数。我疑惑。一千,小A说。小A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还不住地抬头看办公室的门。那,我们这里呢,我紧接着问。我问的直截了当,但我不是有意要为难小A,他是我兄弟,我的问题涉及到的都是他的师傅我的同事,我所以未加思索地问到这个问题,实在是因为我无法抗拒这个问题本身强大的诱惑和推动。小A直了一下腰身,再次掏出了兜里的“娇子”,然后再次伸出了食指,举到我眼前的半空中接连挥了几下,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小A刚要开口,我的年轻同事突然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小A张开的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剧烈的咳嗽,但从他不住地摇晃的腰身和干瘪瘪的声音来看,小A的咳嗽多半是为了掩饰,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突然忘了台词,只得用一些蹩脚的举止来代替。
  我和小A的摆谈因为我年轻同事的出现被迫搁浅。在那个刚刚入秋的日子,我们本来还有可能将我们之间的摆谈继续下去的,可我的年轻同事叫走了我,他说刚才不舒服的那个病人他有些拿不准,要我去看看,我就立即去看了——我很庆幸,在小A和我的摆谈与我的病人之间,我还能清楚地分辨出其中的轻与重——后来是某个科室临时的会诊,接着是处理两个新入的病人。小A一直在办公室里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我进进出出,多数时间在摆弄自己并不秀美的手指和指间越来越短的烟蒂,一直到我下班。我能看出,和我一样,小A一定还想说些什么,还想让我们未完的摆谈继续,可是那天,我和他再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小A后来挥舞的食指于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再找个合适的时间问问小A,他会不会为我把谜底揭开呢?我没有把握;我惟一清楚的是,小A说与不说,对于那个谜底本身和我从事的职业来说,并不影响一丁点儿什么。
  有些事情,它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如果我们再以自己的方式说出来,那就不只是凭借我们的嘴,那就一定会烙上我们思考的印记。就像此刻我写下的这些冗长的文字,就像小A那天和我的摆谈——我相信,那一定是他反复思考后的结果。在那之前和以后,小A有好几次对我说,他不想再干现在这个行当了,他想考执业医师证书,然后好好的做个医生。
  我一如既往地坚信,如果小A如愿做了医生,他一定会很有出息。
  到那时,我和小A将有更多的机会,继续我们未了的摆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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