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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回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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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灵魂出走是经常的事,每个住在村里的人,稍不留神,就会把灵魂遗落在某处。灵魂是喜欢游荡的,喜欢空旷的水边、长满繁花的山间、以及传说中精怪们出没的地方,好在,这些灵魂在游玩之后总是要被喊回家的,它们沿着人们慌遽、虔诚、忐忑不安而不知所措的召唤所组成的道路,回到它们起初居住的身体之中。搜刮儿时的记忆,关于召唤的声音微乎其微。世上所有惊心动魄的声音,在此时所制造出来的刻骨铭心,都无法在彼时隆重呈现,它被时间淹没的声响,要大过它本身曾经有过的声响。我在其后的成长岁月中,渐渐淡忘了村庄里的一些物事,当然也包括影像和声音——那年月,并没有先进的设备可以存留我愿望里不想遗忘的一切——遂被乡下习俗所熏陶,同化,物来顺应,该来自来,从不强求。

    告别乡下的时候,祖母仔细地检查过我的行囊,并用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检查一遍,颇满意的样子。好似我是一个物件,她毫发无损地将我归还给父母。初时我是纠结的,远离村庄的一切不适使我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孱弱,但后来年岁渐长,一切都变得不再如想象中那般不可思议,乃至我早早参加工作,都因有蛮横的虚化的强大支撑,而使自己并未有任何初入社会的迷惘和局促。在某一时期,我接受别人的馋媚和艳羡,并深以为荣。但可笑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我的打拼充满了被愚弄且辛酸的味道。这种天壤之别在短时期内曾使我寝食难安,但人天生的适应能力和不断要迎受到比以前更胜的艰难困苦,使我很快释然并承接,直到成为习惯,直到我从苦痛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并因之萌生快乐。如今想来,所有种种,怕也是因为灵魂完整的存在和辅助的缘故,它使生命的在场呈现出一种成功的表象,并使我甘心,自喜,乐此不疲。

    直到某次我在一条小街的拐角,遇见一个人,她的面容,着装,甚至她的表情,所有这些都不足以让人牢记。她用另一种方式契入了我。低的,细的,婉转的假声召唤着我的停留。事实上,她不止召唤着我,也在召唤着另外一些人的停留,当然,也有人匆匆掠过,视她从未存在,还有人留下,转身却走,只有少数的人,在她身左身右停下来,被她的声音所吸引,感动,心思逶迤。她在哼唱着一种自创和模仿相交融的原始曲调,这种叫做小曲儿的歌声,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的乡下,环境和氛围中包涵着朴实而荒凉的气息。小曲儿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男女的,欲拒还迎,欲好还羞,一派旖旎。而就是这样一些小恩爱,小忧伤,却让我在瞬间看清了自己潮水般的过往:路过的人,做过的事,得到的小恩惠,失去的小情意,错过的某段机缘,辜负过的某个人,甚至某场大雪,某次小憩……纷纷扬扬,若珍珠般洒满来路,如此清晰,又如此珍贵,如此温暖,又如此的令人慨然不已。可是,所有这些事件的起因和结果,所有这些遇见过的人的来和去,我以为牢记着的所有关于过去的一切,却空空如也,了无痕迹。我看见自己像一块残损的石头,风把落下来的碎屑刮得一干二净。直到她唱到“三十里河槽呀四十里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沙漠,没有打马而过的人,没有海市蜃楼,只有茫茫大荒漠,戈壁,一望无际的苍凉。泪留下来,在暗淡的路灯下,随夏天的酷热发散到深夜的懊悔中。最民间最原始的东西,从来都是最贴近人心的。我倐然明白,童年的乡村生活,提供给我一生享受不尽的财富,甚至涉及到我的书写。可是,当日月渐淡,山水更替,童年的一切早已远遁,连同我以为保存完好的灵魂,以及记忆。

    西若如的《回家》是我在不断完善和诘问自我的过程中的偶遇,没有人会察觉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出走的事实,更多的人肯定着自己的完整,而情愿让思维四处游离。这首纳西民歌在高原的细雨中的出现,在跟靠近天空的赭色布景上,在三朵神的传奇,在人群和马匹,服饰和文字的烘托下,呈现给我的是一种亲切的,熟悉的,绵延不绝,直逼内心,无比清晰的召唤。面对几千人的浩荡,我分明感觉到灵魂正随着遥远的召唤,穿过雪山,穿过众多民族的聚集地,穿过交错纵横的道路桥梁,在回家的路途上缓慢地流动,沿路上的美景和过客,已无法使我冲动留恋,或者顿下身来。我看到蓝天大地,看到河流,山川,看到我最终的栖息地,那里,呵,我是如此熟悉,牛羊,田地,河流,气息,还有亲人,它不在别处,正是我想要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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