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胎神

李胎神
　　村小放学的时候，李奎总是第一个跑出学校那个破旧的院门，这是他从读小学一年级起就形成的规律。他那姓张的女老师总是骂他：“是你们家死了人呢还是你们家房子遭火烧了嘛，你跑这么快？”李奎也不说话，还是第一个冲出去。他冲出了校门，却又总是突然慢下脚步，一公里回家的路他几乎要磨磨蹭蹭走到天黑尽才落得了屋。他妈也常常骂他：“你日妈怕是把路上的蚂蚁子都踩死完了呢！” 　　他和我一个生产队，比我大四岁；我读一年级，他读三年级。 　　三年级的一天，李奎一出校门就往村公所跑，他是要抢先去摘黄葛泡，就是黄葛树还没有长出叶子来的那种芽苞，那个包裹嫩叶的皮可以吃，酸得人腮帮子发疼，但那时却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的零食。李奎刚跑到村公所院子边就看见了两条狗连在一起，他兴奋得狂呼大叫——打狗连裆，打狗连裆！两条狗一看吓得想挣脱逃跑，哪知竟挣不脱，痛苦得坐到地上，发出嗷嗷的呻吟。李奎提起他那只瘪瘪的书包就去打，打得两条狗终于步调一致的跑进了路边的芭茅林里去了，地上留下了一摊血。这一幕正好被院子里那个裁缝的老婆看见了，就扯起嗓门骂：“你个鬼蛋蛋儿，你没见过你妈老汉干过事吗？老子那狗要是死了，看我不要你狗日的脱层皮！”正走过来的几个重庆知青也在那里笑得人仰马翻。有个家伙一把拽住李奎，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笑骂道：“你个死胎神，你坏了人家的好事了！” 　　这时我们也走到了那里，刚好听到了那个知青骂李奎的话，于是“李胎神”的外号从此流行。 　　“胎神”是何方神圣？有关资料上倒有这样一个名词，但是与我们川渝方言中的这个词汇的意义大相径庭。“胎神”作为一个骂人的词语，首先是由来自大都市重庆的知青们引进，大略含有对被称呼者蔑视、厌恶、戏谑等意味。李奎获得“胎神”封号，似乎也还算“实至名归”，因为在我们乡下，这个李胎神真的是一个板眼儿多得出奇的角色。 　　在三叉马路那里有家汽车修理店，店门口常常支着一个牌子，牌子上一牛皮纸写着几个字——“打气补胎”。有一天人们却发现牌子上那几个字竟变成了“补气打胎”。那就是李胎神干的，他用小刀将那几个字换了一下位置，别看那家伙读书成绩一塌糊涂，他在这个恶作剧上竟表现出来他惊人的语文天才。但是这个“天才”第二天就被修理店的老板在路边拦住，二话不说，封脸就是两个耳光，李胎神被打得鼻血横流。他也不哭，放下书包取出作业本，撕了本子来揩鼻血，把一个本子都用完了，鼻血停了，然后跑到水田边捧起水洗了脸，慢慢回家去了。 　　李胎神有个生理毛病——斜视。他正眼看你的时候，其实他正看着旁边；当他看着旁边的时候，可能他恰是正眼看着你。这个毛病让那些不知道的人常常受骗。那段时间，李胎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对抽皮带打架充满了强烈的向往之情，大概是万古街上那一群小混混正在流行这样的“时尚”斗法。每天放学路上，李胎神就会突然停下来，把书包往旁边的草丛里一丢，双手叉腰，慢慢摸向皮带扣，将皮带从裤腰上抽出来，提在手上，像一条死蛇样，他想象着自己被四面包围，于是慢慢转着圈，然后突然将皮带抽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影子……他这怪异的行径让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对我说，今后要是有人欺负我，叫我别动手，一切让他解决，只需一条皮带！我当然不信有人会无端的欺负我，但那时是真的相信他的那条皮带的威力的。不久后，他终于在街上检验了他的皮带功夫。我们去收购站卖“麻芋子”（半夏），他惹上了街上的几个混混儿，他真的被包围了起来；几个混混儿都抽出了皮带，李胎神也真的抽出了皮带；几个混混儿围着他慢慢转，李胎神站在中心也慢慢转……可是那天出了个大意外——李胎神穿了一条大裤腰的裤子，当他全神贯注对付敌人的时候，那裤子竟突然掉到脚弯儿下去了。小混混儿们一看，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大笑。李胎神闪电般将裤子捞了起来，趁敌人还没有想起进攻的时候，抓紧裤腰撒腿就跑。跑到粮站那个围墙边，他把裤子脱了，丢给我拿着，背靠着墙等待着追来的敌人。李胎神紧紧盯着面前晃动着的几条皮带，脑子里飞快地想着退敌之策，却突然看见几个小混混儿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看围墙下面那条臭水沟，李胎神趁此机会虚晃一皮带，像一条野狗一样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后来我才想起那天李胎神之所以有幸逃脱，全靠了他那一双斜视眼给敌人提供了错误信号。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却没这样幸运了！ 　　那时，在我们生产队的一个高坡顶上，一群不知道来历的人竖起了一个几米高的角钢支架，我们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就胡乱猜测。有人说那是地质队安装的，有人说那是空军安装的，有人说那是公安局安装的。有人说那是雷达，有人说那是灯塔，有人说那是指示地下有宝物的标志塔。不一而足，莫衷一是——而且至今我也没弄清楚。有一天，区上的杨公安突然来到村小，进到教室问那个女老师：“哪个学生叫李胎神？”女老师用教棍一指，杨公安就走过去将李胎神像一只小鸡一样提出了教室。李胎神在空中挣扎，还想咬杨公安的手，杨公安就将他一丢，扔进了操场边的一个烂水坑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终于知道事情的原委——李胎神偷了那个支架上的两根角钢拿到收购站去卖了。李胎神在区上派出所被关了两天才放出来，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悄悄给我说，那个杨公安很坏，他一定要报复他！我被他的话吓住了，不敢吱声。 　　后来，他的确实施了报复计划。 　　他用竹筒做了一杆水枪，在水里加入了大半瓶蓝黑墨水，然后把水吸进水枪里，趁赶场天人多，他朝着杨公安的白制服痛快淋漓地喷了一枪，然后成功地跑掉了。这一逃跑，便从此失学，连他爹妈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他两年后才回家，我才知道他其实是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外出学习卖铁货去了，那时他才十五岁。 　　再后来，我上中学上大学，毕业工作，和李胎神就几乎没有了任何联系，只是知道他还在卖铁货，而且还成了“砍刀派”的鼻祖。 　　我们老家以出产小五金闻名，自然就形成了遍布全国的五金经销商——我们称为卖铁货的。但是李胎神却是走的和别人不同的路子，他不是坐摊而是游商，他不是标价售货而是靠魔术一样的表演吸引顾客。每到一个地方，选好摊位，摆好货品，拉开堂子，扯起把子，一连串江湖气十足的顺口溜迅速吸引来一圈围观的人。然后，他将摆在地上的布条，木块，铁丝，铁皮等一一亮给人们看，接着用地上任何一把刀都可以将那些东西割断，砍断。他挥刀砰砰地砍铁皮的时候，火星四溅，然拿着刀绕场一圈展示给人们看——刀锋无损。人们惊叹，于是争相掏钱购买。 　　其实，他卖的铁货基本上都是“歪货”，就是那菜刀也是普通铁皮做成的，根本不经用。但是，他耍的是“手风”，行的是江湖一套，每拉开一个堂子也还有不错的销量。因此，县内竟也有不少的人慕名来拜他为师。李胎神于是开始欣然收徒，几年下来，“砍刀派”竟然有了上百人。每年春节，徒弟们都来给李胎神拜年，要摆近二十桌席，拳喊得山摇地动，酒喝得天翻地覆。李胎神端着祖师爷的派头，自是有着无限的享受。然而，那种江湖式的跑滩匠买卖毕竟不能维持长久，后来，“砍刀派”渐渐衰落了，李胎神慢慢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连他儿子也放弃了这样的买卖方式，在西安自立门户搞起了五金批发，李胎神自己也渐感无力维持，于是回家赋闲了。 　　去年我在老家的镇上见到了李胎神。他在镇上买了房子，天天都是打牌喝茶，偶尔去长生桥钓钓鱼。身形肥壮，完全不见了少年李胎神的影子。穿了一条背带裤，我怎么看也感觉不出一点绅士的气质，倒像一个电焊工。话是不很投机的，于是匆匆告辞。 　　后来却常常想起这个李胎神来。以“从小看大”的祖训来看，这个李胎神年少顽劣不堪，慢慢步入歧途，终不成器而自毁应属当然，然而他却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坏人”。从他后来步入社会，自创门派，收徒授艺，受人拥戴，本来应该渐至强大以至辉煌，却又半途黯淡，人到中年竟已寥落。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一生，其实是永远无法看清楚的！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4-4-27 11: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