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系列之:废除所有的夜晚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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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除所有的夜晚
孟大鸣
为什么要有夜晚?假如把所有夜晚废除,厂房里的机器会叫得让领导更放心,领导不再为夜班炉膛里的火焰生愁;厂区的樟树、夹竹桃、绿油油的草地,能沐浴更多阳光;没了夜晚,我不要三班倒,不要上夜班,没了夜班,别人的夜晚,不再是我的白天。天天上白班,多开心!产生这想法的时候,我已是五年工龄的老油条。走进工厂大门,像走进我那间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一切神秘、新鲜都死亡了。我无法改变三班倒的命运。我惟一能做的,也是我惟一的自由,就是幻想。我N次在脑子里挑战宇宙,企图废除所有的夜晚。
工厂的灯光,如一片光海,周剥皮似的,张着贼亮贼亮的眼睛,把我们赶到岗位上。钢铸铁浇的机器、管道,水泥浇灌的厂房、罐塔,它们不受生物钟摆布,只要心情舒畅,从不偷懒,也不打瞌睡。黑夜在它们的眼里是天外来物。我没它们幸运。遍地的光亮,长期诱导我,试图让我相信,这就是我的白天,然而,我身上的生物钟,对这种诱导作出长期而坚决反抗。反抗时间长了,生物钟也糊涂了。有时我休息,不上夜班,没了光亮的诱惑,生物钟也做出不合适宜的反应。长期独自面对黑夜的那张床,不认识我似的,我睡在上面,每转动一,下它就发出一阵低呤。我不知我的瞌睡哪去了。我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一百。我记不清数了几个一百。我愈数愈亢奋,精神愈好。仿佛是让我有个好精神,不停地去数一二三四五。索性起床,开灯,把房间也伪装成白天,然后,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不知坐了多久,头歪到了椅背上。这时,身上的生物钟安静了下来,我也渐渐地融入了大家的夜晚。黑洞洞的夜晚,脑袋一沾床,大脑就成了一台开足马力,高速运转的机器。机器不停转,睡眠就无法接近我。椅子就成了我的床。不管上班,还是休息,我的睡眠离不开椅子。椅子上的美梦,曾创造过六小时纪录。回家探亲时,母亲带我去看医生。小镇上的医生说,他们从没治过这种病,要我们去大医院。母亲要我去长沙的大医院,我没去,回厂后,去了厂职工医院。职工医院的医生说,是倒班综合症,倒班工人最常见的病。这病没特效药,关健是生活要有规律,慢慢地调养。医生给我开了两瓶补脑汁,说补补脑。我说,开点安眠药,医生说年纪轻轻,不要吃安眠药。
我有个同事,只能站着睡觉。上夜班时,在门上找一个支点,撑住背或者肩膀,双手抱在胸前,很快,同事就拥抱了睡眠。记忆中,我看过一篇关于马的散文,是一个很有名的老作家写的。写马如何站着睡觉。那位老作家断言,在所有动物里(人属高级动物)惟有马是站着睡觉的。也许那马不会想到,在自称高级动物的人类里,还有它的知音。对马的赞美,人类从不吝啬最漂亮最华丽的词汇。能站立睡觉的同事,也就常常获得领导廉价的表扬。在厂里和车间领导查岗记录本上,找不到他打瞌睡的记载。他是站立靠着门睡觉,领导进门时,他最先反应。上夜班时,我也试图练习站立睡觉,但练不出来,不是所有人都能站立睡觉的。坐在椅子上睡觉,留下的蛛丝马迹,逃不脱查岗领导的火眼金睛,尽管查岗领导进门时,我早已坐正了身子,眼睛也张开了,但睡意懒在脸上不肯走,双脚也不听指挥,无法从椅子上站立起来迎接领导。上夜班还有种睡的方法,是双手趴在桌上睡。这种睡法,留在脸上的睡意更像恶作剧,十分夸张,还带着痛苦状,那样子仿佛是强行把他从睡梦中拉回来。查岗领导一看就知道,我们打了瞌睡,但没抓到现场,一般还是放我们一马。宽宏大量的领导就说,想打瞌睡,就走动一下。也有的领导给我们记上一笔精神不振的帐。
工厂的夜晚,如一张被双氧水过度漂白的纸。白纸上有几处不小心弄上去的黑点,是无人涉及的地方,或是办公楼之类的场所。工厂没有夜色,没有睡眠。工厂把夜晚伪装成了白天。伪装的白天处处是破绽。有的地段白得虚假,一片惨白;有的地段如一张工艺粗糙、陈旧了的白纸,透出年代久远的暗黄色。工厂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成了一根纤细的豆芽菜。我行走着。我看到了自己孤独的魂灵,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有时它成了纤细的绿豆芽,比我的身体还长,有时又缩小到了我的脚下。伪装的白天,没有鸟鸣,有昆虫在树林里或墙脚下唱歌,时起时落,聚起的歌声,雨点一样洒满工厂。工厂有全国花园式工厂称号,常有野兔或别的小动物,在陈旧的发黄的光亮下玩耍,胆大的,还在我们的操作室旁窥头窥脑。
伪装的白天,我无法承认它的合法性。在伪装的白天,我特别希望有一张床,渴望瞌睡。尽管合法的夜晚,床对我只有象征意义,床像吗啡让我无法入眠,但我渴望操作室里有一张床。
最痛苦的是领导不来查岗。领导没来,我们只能在操作室惨白的灯光下,和瞌睡搏斗,枯等领导。套用股民的话,领导查完岗后,就是利空出尽。利空出尽是利好。领导没来查岗,利空就一直没出尽。我们期盼着,上班一小时内,利空就出尽。早早地,如果利空出尽了,我们像迎来了重大节日般兴奋。一个最幸福的夜班。对于我们操作工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时更有幸运感。
利空不出尽,我的一双睛皮就受尽折磨。眼皮酸酸的盼领导光临。有时领导通晚不来,我们一晚上不敢合眼。零晨四点,眼皮就开始失去韧性,上眼皮往下掉。我好像听到眼皮对我说,让我闭一闭,那怕闭三五分钟。好可怜的声音。这时我心就软了,让它闭闭。眼皮一闭,整个身心如躺在温柔的怀抱里,骨头里都有舒畅的快感。三五分钟后,我不忍心惊扰它,稍一放任,眼皮一闭就二三十分钟。领导没来查岗的信号,一直储存在大脑里。这个信号,像电脑病毒,造成大脑的高度紧张,领导没来,也发布领导来了的信息。子虚乌有。领导查岗来了的惊呼,有时是一种虚构的电话铃声。眼皮接到敌情警报似的,惊慌失措地张开,慌乱中更变本加厉的疲惫。
想放松眼皮,就到室外走走。我们的操作室,在油罐区小院内,是院内院。最早,油罐区小院的铁门,在我们的操作室旁。后小院向外延伸,铁门就废了,留下一边,另一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站在铁门上等候领导查岗。铁门是用一根根角钢条焊的。我双脚踏在角钢上,双手抓着角钢,那姿势像个大蜘蛛。我的手脚同时用力,铁门就转动起来。以半边铁门为圆心。我站在上面,有荡秋千的感觉,我不停地把铁门荡过来,又荡过去,挺好玩。瞌睡知趣地远离我了。突然,有一种湿润的液体,飘到我的脖子上。我在铁门上荡得全身发热,把外衣脱了,露出一大块脖子在外。那湿润的液体刚好落到我的脖子上。我当时不以为意。铁门边有一颗大树,也许是树上的鸟被我闹醒了瞌睡,和我开玩笑;也许什么都没有,是露水让我产生了错觉。第二天,脖子红了,奇痒。医生说是蜘蛛尿,用棉纱一烧就好了。医生在红痒处敷了一层薄薄的棉纱,点上火,火光在眼前一闪,瞬间,棉纱成灰,脖子立即不红不痒了。有个同事上晚班,手上也沾了蜘蛛尿。他知道我的是棉纱烧好的,他没去医院,自己烧。棉纱敷多了,把手烧得红肿起来,发了炎。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像强盗闯进来了。我们正在瞌睡中。我们从各种瞌睡姿态中惊恐地回到灯光下。泵房里,电机“翁翁翁……”的声音,比白天更纯净,有短短的回音,音律圆韵没起伏,不刺耳。如果电机生病了,它就发出牛一样痛苦的呻吟,时高时低,高时有颤音。我们操作工最大本事,就是听声音。能把声音听准,就能及时处理突发事故。电话铃声告诉我们,领导来查岗了。我想趁领导还没进操作室活动活动双脚,就站立起来。此刻,我仿佛失去了双脚,无法迈步,血管成了沙漠上干枯了的河流。我又坐下来,挪动了一下没知觉的双脚,血突然放行了似的,流进冒着热气的沙漠里,还有血被蒸发的兹兹声,这时双脚有了痛的感觉。一如针在扎,先慢慢的,后又慢一阵,快一阵,仿佛配合血的流速。
电话是其它岗位同事打来的。为了防备领导查岗,现代通信给我们联结了一个网。领导查完一个岗位后,信息就一站站地传下去。领导还没到下一岗位,信息早就到了。我们就抓紧作好准备,迎接查岗。电话有些类似于抗日时期的消息树,一个村的消息树倒下后,其它村的消息树一溜儿全倒了。
(原发《青春》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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