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的荷

　　莫愁的荷是金陵当夏的主角。
　　进公园南大门，往左，你的不屑一定会被一望无垠的翠绿刹那颠覆。
　　是熙熙攘攘的荷叶入侵了你的表情。
　　昂首阔步的硕大叶片撑起一方方清凉，在拂风里如波似涛，温婉生动；水面上伏首低眉的新绿与苍翠，因为几滴水珠的存在而不再静默；新冒的一枝尖芽尚未舒展，斜斜刺出水面，生猛的姿势尽现生命本初的坚韧。姿态各异的叶片簇拥在一起，相互推搡，又相互扶持，仿若本真的乡邻生活。
　　还有各色各态的荷花温柔了你的眼神。
　　那色，粉的水润，红的娇艳，黄的炫丽，白的无瑕，紫的高贵，在翠与绿之间舒颜展眉。那花，含苞的似娇子，怒放的如佛座，微凋的让人心生惆怅，而初绽的，青春蓬勃。形色不一的花朵或两枚并蒂，或一枝独傲，也有三五一簇的，在你眼中绽放惊赞。
　　南门的荷热闹了柳堤，喧嚣了拱桥，也让那些慕名而来的脚步徘徊不去。
　　然而，这并不是你的目的地。
　　你最惬意的事，是在阴凉的环湖路上，静静踱步，慢慢寻觅。
　　你绕至胜棋楼，湖畔，长长的廊桥曲折如水纹。倚着栏杆，你看到一些小鱼穿梭在荷的倒影里，正使劲嗅那水中的花香，不倦地追随叶影。几片浮云隐于水深处，即便如此的不嚣世事，却依然会被兴兴然的游船打破那一份闲情逸致。有咿咿啊啊的唱曲从长廊的一角飘起，顺着水波，漾向湖心，又被推回湖畔，于是那小曲，便绕着这水与荷，来回传唱。
　　老者或是孩童是这里的常客，听曲，赏花，吹风，弄水。
　　面前的镜头是一幅画，也是一首哲诗——长廊上的人们赏荷听曲观湖中船如织，而游船内的过客为寻花赏曲观长廊风景而来。于是，有了对视，错过，转身，回眸，有了那因缘演绎。
　　谁是主人，谁是观客？谁为谁逗留，谁又被谁追逐？
　　湖水开阔，荷花浅笑。
　　你想起旧志中的记载：“莫愁湖内湖面宽阔，盛产莲藕，莲花十顷。每逢炎夏，莲花盛开，翠盖红花，香风阵阵，恍若绝代的凌波仙子，出淤泥而不染。”
　　你便是在寻找那样的一位仙子吧。
　　莫愁姑娘已去，莫愁投身的湖中，年年花事繁盛。这些荷花，独立个性，端庄温雅，静静伫立在季风里，不争，不辩，柔软你的内心。
　　你随着荷绕湖行走，新修的长廊，旧时的水榭，一丛接一丛的绚烂花影，在你眼里生出欢喜感叹。
　　正值梅雨初停，湖水洇堤，你记得前一次，你还徘徊在堤边读那些凋零的花瓣。那些花瓣，在水的纹路里，靠近或者远离荷的根茎，书写它们的不舍与奔赴。“花自漂零水自流”，你说这句的时候，徒然发现那是一句生活实录，虽在水影里藏匿深远，却让你轻巧摘得。
　　你想起老宅前的半亩方塘。
　　豆蔻的年华，说服父亲往池里放了一截小藕，此后年年花事繁盛。老宅在水乡的河湾，幼年的夏天你常常流连在四通八达的水域里，摸河蚌，捡螺蛳，逮虾捕鱼。那河，早在十多年前干涸于拆迁大潮中，连带四野的苍绿一起由荒芜代笔，被筑了路的农田，被圈成厂区的宅基地，无不向远归的你呈现物非人非。
　　站在出生地的断垣残壁前，你看着杂草与蔓爬的瓜藤掩盖旧宅早先的记忆。那些盛满哭笑打闹、饭香体暖的小方间，一格一格难辨原迹。你努力在视线里还原你之前的生活，哪怕乡邻的一场争执，猫与狗的一次追逐，然而，慈祥的老太太去了，谨慎的祖父不在了，曾经倚偎在你肩头数落祖母吝啬与小心眼的大姑，也和祖母一样再见不到了……你与这片土地亲昵无间了十五年的点滴，此刻，只剩下一地断垣残壁。
　　所幸，半亩方塘还在，塘中的荷，应了“莫愁”的揭语，依然开得洁傲。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莫愁湖畔的荷再次从水波里漾入你的镜头。这一枝，疏影横斜，似有无限心事欲与人诉，又似无忧无虑，独剑天涯。
　　你忽然没心没肺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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