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的童话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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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能颠覆,但传说完全可以这样来听:
传说一:沿着起伏的山峦,茂密的丛林,踏着日月星辰,寒暑陌路,远方的人一路逶迤而来,他在找寻最终家园的同时修缮着自我的完满。浓郁醇香的美酒在长路上越来越淡,马匹的力气像他被风沙和霜雪割裂的皱纹般软沓无力,他路过大漠如雪的沙地,路过二十四桥明月,路过江南江北,好景无限。他耽搁在路上的时间很长,一年,十年,几十年,那些凸现的美景,花树,浩荡的流水,偶遇的意气,缠绵的女色,孤荡的原野,野鹰的锐利眼神……所有这些,都可成为他留下来或终于到达的理由和安慰。但事实并非如此,理想总在远方,驿站以空洞的姿势迎送他年来轻瘪的行囊,欢颜渐淡,山水如洗,坦呈于面前的竟是灼灼繁华下凋零枯竭的大悲意,是人散后的一道凉茶,冷暖无趣,索然无味。他将最后的酒饮尽,像饮尽岁月中的悲喜。栖息地并不在此,它,跟许多的它们同样成为慢慢长路上的一帧风景,被风和岁月以最快速度推回到记忆的陷阱,成为珍藏和感念的发酵地。他依旧得朝前,马乏了,老了,死了,他一个人走,他的行囊越来越少,最终,除了心,身上再无任何可携带的物件,他跟飞鸟,虫豸,尸骨,鬼魂,叶片、草根们说话,倾诉,亲近。很多很多年后,他终于遇见一块直立的、巨大的、像土地般的石头,于是,他坐到山与山之间,像一条虫,一棵草,一粒土那样坐在石头上,四周安寂,前尘如海,万念如烟,种种纠结和不舍,瞬息风烟皆散,眼前只剩下茂密地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们,枝条之上初现的月影和最后的夕阳,泉水淙淙,在他身下的某处潜流,迂回不绝,空气清新坦荡,若世间初见,他顿时明白,面前的这一切,正是他一直所要求的,清明的,寂静的,真实的,自然的,无挂无碍的大天地。自此,世上萌生出一个叫大汖的村庄。
传说二:如果传说一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那么传说二就是一个关于等待的童话。传说中的等待者,永远是女子,她们保守的习性和天生的恐惧使她们更相信等待。于是,在某个人烟稀少的、没有名字的村庄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从出生就开始了漫长等待的女子,她不读书,不吟诗,布衣,土衫,与溪里的鱼戏耍,与山顶的雀共舞,她的诗情是漫山遍野的云朵和清风,是流水和花草,是细雨和飘雪。她喜欢爬完上那块比山还高的石头,遥望。她不走,不消失,皆因上天不会亏待这世上的每一种生物,他(它)们存在,就是道理,花要开花,结籽,树要生果,落叶,人要出生,要老,要死去,太阳早上从东面山顶出现,晚上跌落到西山后,一切都是预定好的次序,无人打乱,亦无须违背。女子知道,她等的人终会出现,十岁不来,十六来,十八不来,二十来。她二十岁那年,下了一季的大雨,山里的水疯了,把河床涨满,又把可怜的田地侵占。她把搬到了山顶上,夜里,天蓝的吓人,她坐在石头上,看着天,直到星星们都落了,露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她睡在山巅,像一只疲惫的蝴碟,翅膀压得低低的,心也低低的。当然,她最终要等来她要等的人。清晨丛林布满晶莹的露珠,若天上掉下来的星辰,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她面前。自那日起,这个村落有了名字,他们把它叫做大汖,大山大水的地方,大山,意为厚,大水,意为多,大山大水。预示着财源滚滚,林茂粮丰。他们在庞大的石头坡上盖石头房子,石头房子上垒石头,再垒房子,在山谷里喂马养羊,在对面山上种庄稼,他们的后代不停地出生,这个村落,因为人们的恩爱而越来越强大,和睦,丰硕。
……
接下来还该有传说三、四,乃至无限。世上有多少去过大汖的人,就有多少个关于村落的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着一个既定的秩序,一个在上千年前就已被乡民们依守着的秩序,一个古老的,安静的,无人打破的秩序。就像草籽成为食物,豆子被利器刨开,鸡们踩着石路无惊惧地闲步,而一只猫停在不远处,它身后是悠长的巷道,阳光从巷道深处曲折而来,猫的尾巴呈金黄的光泽。一切都保持着它最原始的样貌和形态,以及节奏。
整个村落呈坡形,建造在一块庞大的斜依山体的石面上,越往村庄深处走,村庄越高,最深处的那个院落里,生长着这世上最高的尘土。我从未用近乎匍匐的姿势进入过一个村庄。这种充满朝圣的姿态让我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敬畏。对于一千年甚至更久的大汖村,之前我只在图片和文字中草草遇见过,而今日偶然的行程却使我真正地走进了这个村落,像一滴水,投进大河,瞬间消失。想起韩诗中的一句:面对无人打扰、偶尔存在的万物,我必须比在人群中更加温顺。
我无比温顺地走在寂静交错的村道上,每条用石头垒就的小道,石头台阶,每一转弯,都空荡而充满神秘的意味,或许我在盼望,遇见一枚古老的灵魂,或许只是一条犬,但没有,这些道路之上纷杂的脚印都被石头沉稳而坚韧的质地所吸纳,它们光滑散发光泽,并不暴露任何关于年月的痕迹。在村庄内部,仰天的高墙上,我遇见一些古字,一些图形和瓦罐,瓦罐里长出乱草,乱草在半天里轻佻地招摇,与那些枯朽了的破败的木门窗,歪斜的门板们一起充溢我的视线,看久了,感觉它们都是天上的物相,又遥远又恍惚,似真似假,俨然大梦。此刻,耳廓里全是鸟声,可是视线里没有一只鸟,只有下午炽热光线下的石头们,堆着,垒着,挤着,挨着,成为一种物体或者形状,千年不倒地耸立着。而在深处的村庄,我看到了世界的全貌,一个山水拥挤,天地阔大的世界全貌。我脚下的村庄,像一把梯子,它托着我,举着我,让我看到更远处的天和地,看到绿色的山川,白色的河流,黄色的山脊,灰色的道路,一个微缩的,我所陌生的,万物均衡的世界。而所有藏匿在山河大地之中的众多生物们突然变得渺小,空无,甚至消散,不值一提。风声如雷,我整个人都在风里飞扬,那些鸟声和流水声都消隐在浩荡的风声中。在村庄的深处,我看到了生命本质中的空无,孱弱,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生存体验,遇见生和死之间惊人的相似的秘密。要不是他们的喊声穿透风声,我总会忘记归回到世界中,继续我忙碌而毫无意义的生活。他们提醒我作为一个渺小的人,所要肩负的职责和任务。他们把我喊回来。我无法停留在村庄内部,便没有理由把自己像一张画一般贴在任何一座石楼墙皮脱落、陈迹斑驳的旧墙上,更不可能成为一则童话,遇见某人用讲故事的方式那我嵌到大汖的传说里。我不是找寻的人,亦非等待的人,我只是一个无法抗拒命运,渺小而卑微的人,作为附属品可有可无地存活在远离大汖的生活中,偶尔装出幸福的样子,扮给人看,更多的时候做梦,暗泣,希冀成为那个等待的人。
我遇见大汖村的第一个人在一座空屋子里撵钱钱,先前那只被太阳照出金光的猫蹲在石头上,她把刨开的豆子用水浸过,然后一把一把地放到石碾下撵压。我问她,你这钱钱卖还是自己吃啊?她说不卖,给亲戚们。她黑红的脸蛋依旧有光泽,我问您高寿啊,她说八十二了。我突然觉得她面熟,后来她碾完钱钱,抱起猫的时候朝我笑,猛想起是在《炎黄地理》杂志上见过她,那张照片上她抱着她的猫仰望,感觉是世界上最老的人和猫。
村里最后的村民们年纪最轻的那位70了。他们坐在古木下,其中一位老者,身上的蓝衣服上布满饭渍,瞳仁上蒙着灰霾,想来看不大清晰了。而另一个精神攫铄的老太太,正在山泉水中洗衣服。古木是槐,葱郁翁然,遮了有限的一片空地。他们说,有村落就有古木了,村子多少岁,古木就多少岁了。坐在树下的石片上,感觉整个村庄跟天贴在一处了。人就像坐在一幅画,一则童话中,安详寂静,无欲无欢。要不是对面丛林中传来的啾啾鸟声,一行人总要忘记身处何处的。问起他们后代,都说搬出去了,外面好挣钱,再说孩子也要念书考学。想起进村时千回百转的盘山土路的险峻和崎岖,都叹气。世上的好和足,总是随着时代而变更的。远古时人类找寻的安平世道已无法满足自身需求。我们求了温饱,还要求富足,有了富足,又要求境界……人类依旧奔走在找寻的路上,我们在找寻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连这些老者们,都在用买卖的方式与我们交谈,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最终也不过是钱。金钱真的是万能的吗?而此刻,起码这些钱换成了水,我们喝下它,跟身体中的其他水们渗出表皮,很快被风吹散。
故事早已结束,所有我们以为存在过的,迟早总要消失。一个空壳子的村落,一个垂垂老矣的村落,一个被记忆沉淀了的村落,渐渐浓缩在老石头和老建筑中,与许多新建或流传下来的古物被设列为古迹,成为瞻仰和参观的景点。而更多关乎内心和精神的原始需求正在远离着村落。那些传说和故事,我们可想象到的一切关于村落的美好,都成为无数帧静止的童话,被阻隔在某一个时间段,某一个记忆层,无人进入,无人参与,缓慢而持续地,被遗忘和更替。
注:字典里,汖念(pin),古村里的人,把这个字念做(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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