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季节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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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蛇行人道
一条混在棕绳中的蛇从横梁上搭下来，看起来和棕绳没什么区别，但那股户外挤进来的风出卖了它，所有的棕绳都吹荡起来，它却纹丝不动。这是一条活出经验的蛇，此刻它的眼里只有鼠，丝毫不为其他因素所扰。在这座废弃的老宅中，还有其他同类，不然墙角的那团影子怎么黑得那么沉。
这个季节是属于蛇的，旧石灰窑和废弃的老宅，还有那些残垣断壁是蛇最爱出没的地方。它们沾着人气走，它们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粮食，有粮食就会有老鼠。蛇开始把村庄当成自己的狩猎场，在路边的草丛中制造种种血案，青蛙的哀鸣此起彼伏，惨烈而悲壮，为村庄涂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
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起就知道我们永州是产蛇的，似乎毒蛇遍地，为祸人间，并且很多人都以捕蛇为生。其实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只不过是个寓言， “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的蛇并不存在，要是有那样的蛇，哪里还有它的藏身之处？其实蛇也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总是人先伤害蛇，蛇才会伤害我们。
和一条蛇在山道中偶遇也是一种缘分。那是条金环，一种致命的毒蛇，我差点就踩着了它，若不是我反应及时，无疑将发生一场乡间的交通事故。我停下脚步盯着它，不敢过分靠近，也没捡石头扔它，我担心激怒了它反而不妙。它似乎也因为我这个庞然大物的突如其来而愣住了，路走到一半，迟疑着停在了那。这是一条蛇初次与人打交道的蛇，从它那羞涩和不很自信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不过它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条人走的路，它们蛇并没出过力，却意外挡住了我的去路，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蛇向来偏爱人道，它们常常横在大路上，就算遇见了人，只要手上没拿家伙，它们也会走得不慌不忙，人模人样的，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派头，走夜路踩到蛇是常有的事，好像我们开的路是给它们走的一样。它们知道这是一条可靠的路，人已经在上面走了几辈子，只要顺着这条路就能找到村子里去，获得它们所需要的东西，绝对不会走偏。想到这，我便觉得很可气，人聪明一世，在这个问题上却一点办法都没，完全沦为了蛇的工具。村里人一见到蛇就喊打，说是为民除害，大家都为蛇沾了我们这么大的便宜而感到愤愤不平，只是等人扬起家伙的时候，蛇早就溜得没影了。我倒觉得这有点强词夺理，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沾点小便宜，蛇这样做了，人就看不下去了，其实，让它们走走我们也没有损失啥呀。但他们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蛇是有毒之物，是会咬人的，打死一条算一条。
蛇是聪明的，不像人把时间全浪费在吃上，它们吃一顿就能管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在世时，常骂我是懒秋蛇，其实蛇才不懒呢，它们替我蒙了很多冤，挨了很多骂。它们的冬眠绝非偷懒，而把大半时间都用在了思考。孤独和思考让蛇活得更加长久，不像人，一辈子奔波到死，也不知道为个啥。一条聪明的蛇陷入冥想之中，终于忘了年龄，以至成了妖。难怪山里的传说，蛇妖占据了半壁江山。想到这，我一点不怀疑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也能活到两百岁，最后老得像个仙人。
有两年我在村里是个闲人，既不肯死心塌地做个农民，又不能很好地把书念好，心浮气躁，那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因为找不到出路，我只能暂时窝在村里，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干。当时我正处在长身体的年头，常感到有些精力过剩，要找点什么事发泄发泄。那两年我对家里的现状很不满意，觉得父母很没出息，一辈子在村里也没整出啥像样的事来，我看啥都不顺眼，总要挖一锄头砍一斧子，让所有的一切都按我的意志来，修理修理才甘心。
村里有很多山边地，那是先人们从山边的草坪开垦过来的，通往地头的路都是陈年老路，山路大多曲曲折折的绕很大一圈才能到地头，而且那些路常常陷落在荆棘和柴草之中，每隔两年就要彻底修理一次。那一回父亲要我把地里的玉米挑回家，可是我走到半路就没力气了。望着那条七拐八弯的路，我满是怨气，这路咋这么远，干嘛不修一条近的？村里人也太懒了，太笨了。第二天我就扛了锄头拿着柴刀修路去了，我要造出一条新路，一条更直溜、更便捷的路，这样就用不着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赶路上。经过两天的努力，我终于在以前的基础上修通了一条新路，从村头到地里距离减少了三分之一，而且比以前的路更加宽敞。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人一定都很感激我。我甚至觉得要是村里人都像我这么想，村庄早就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尽是些羊肠小道，平白无故把半辈子都浪费在路途之中。
可是，我错了，我开的路大家都不走，他们还走以前的现路。因为没人走，新开的路不到几个月就长满了荆棘，从大地上消失了。我想过重新修通那条路，但一看见满眼的荆棘，就再也提不起信心。
我和大家一样，又回到了那条崎岖难走的老路上。
我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为啥大家新路不走，而坚持舍近求远。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条路上一连遇见好几条蛇。那天，我从地里劳作回来，先是看见几条大黄，后又碰到一条金环蛇，还差点不小心踩在一条赤练蛇身上。我知道这一带是多蛇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山里到处都有地方可走，它们为何争着走人道呢。我想，它们一定得了祖先的遗训，这是一条踏实可靠的路，借了人的足迹，既省力又安全。蛇很少自己开路，不走人的路就走其他动物的路，我们已经把路走好了，它们光捡现成的，它们知道重新探一条路会付出多大代价。蛇都知道这些，何况在这里生活了祖祖辈辈的人？这条老路就像这么多年的生活，就像他们脚下的那双旧鞋，大家已经习惯，如果换一双新的他们连路都走不稳当，他们更无法预知走一条新路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村里一定有很多人曾产生过跟我一样的想法，开辟过很多路，但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么几条主道。一个村庄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一条路不是谁想走就能走得通的，要知道，这个村庄可是多少代人的村庄。村里看起来不起眼的几条路，兴许是我们走了几辈子才攒下的。每攒下一条路，就如同攒下一笔财富。年轻人不知道这个理，还以为祖辈无能，直到碰了壁摔了跤，才明白过来。难怪父亲看到我做这些的时候都不闻不问，既不劝解，也不予支持，也许他当年也是这么错过来的。他知道，这些道理原本很简单，一说就明白，但要真正理解，只有靠自己去领悟。
他们一辈子就是要花费在这样的弯路上的，要是把路修直了，那才是真麻烦，他们多出来的时间放到哪里去？多余的人生该怎么安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们就这么一直过下来了。
可我这辈子接下来该走哪条路呢？我常常躺在地上，瞪着老天思考这个问题。我还年轻，难以说服自己在村庄呆上一辈子。
那时走得最多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考学，要么打工，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城里谋生。我决定先努力考学，实在考不上再出去打工，既然大家都这么走，我也走走试试看，总比我胡冲乱撞好。这是一条已经被求证过的路，我也已经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新路都有价值。结果，我一走就走到了现在，虽说不易，到底还是走过来了。如果我还留在村庄，我不知道那里有不有一条路是我能走通的。
蛇占据了我原本的路，把我挤到了另一条道路上。那么，我是该感激蛇还是埋怨蛇？现在还说不好。人奔波一生，也就是为寻找一条出路。有的人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没人身影。只有响生从未想过离开，他是一个捕蛇人，离不开大山。
2、人行蛇迹
烈日下站在操场罚站的响生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脚，我小心地将视线撇过黑板上写字的老师朝他望去，窗外的他和他的影子都是那么短小，我知道，那时他想着的依然不是老师教训他的话，而是他的蛇……
早上他在上学的路上抓住了一条蛇，并带到了学校里，吓得女生在教室里一个个尖叫连天，四散逃命。这已经好几回了，老师不止一次警告过他，然而，他总是虚心接受又屡教不改，他属于老师嘴里骂的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但能怪他么。他就是这样的，眼睁睁让蛇从他跟前跑掉，比揍他一顿还要难受。平日里他没事就在脖子上挂个环，像是铁环，又像是花环，其实是蛇。黑色的乌梢和花色的赤练在他手上就像死布条一样听话。我怀疑响生身上流的血和我们不一样，还是几岁的小孩就格外冰冷乖僻，不怎么合群，稍不注意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再次出现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条蛇。
响生只比我大一岁，却早早地成为了捕蛇好手，但这也许并不是由他自己控制的。
响生家祖上三代捕蛇为生，他爹刘猛子是蛇精怪，能用鼻子嗅出蛇的气味，发现蛇的行踪，爷爷黑皮更是号称“蛇见怕”。那一年，黑皮当年独自进山捕蛇，不想竟和一条大腿粗的大蟒狭路相逢。捕了一辈子蛇的黑皮知道蛇和自己只能活下其一，他也明白光靠人力与蛇斗是绝难取胜的。他想到了一个他也只是听闻的法子，他没有确定的信心，但他只能赌上一把。他把蛇逗起来，然后拼命与之纠缠。那是一条饿坏了的蛇，一闻到活物的气息就亟不可待。但蛇的身躯过于庞大，蛇跟着他跑了一天，最后累得精疲力竭，这时黑皮突然抡起一块巨石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当他背着六十多斤的蛇走到村口时已经被累得瘫倒在地，那条蛇村里很多老人都是见过的。
响生第一次抓蛇，还是因为我。二十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和几个孩子被一条大蛇拦住了去路。那是一条大黄，看起来不下七八斤。大黄是比较温和的，平时并不太放肆，可那天，它却横在路中间，不停地吐信子盯着我们看，它大概知道我们还是一群孩子，很好欺负，所以怎么都不肯给我们让路。也确实有些蛇欺软怕硬，比如鸡冠蛇吧，如果路上碰见了，它会跳起来和人比高，要是高过了你就会主动攻击，鸡冠蛇也有软肋，它怕风声，把鞋脱下来从它的头顶扔过去，它就会被吓跑。鸡冠蛇毒性极大，却偏偏不值一文钱，非常令人讨厌，抓蛇的人根本就不理识它们。大多时候，在路上遇见了蛇，用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自行离开。没想到那条大黄很是猖狂，竟然和人对峙着不愿离开。蛇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一个能捕蛇的孩子，响生拎着棒子和石块动作神速，蛇反应不及，在一场出人意料的混战中成了冤死鬼，我想，它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甘心的，居然死在了一个小毛孩手上。站在旁边的我看得惊心动魄，那一年响生才八岁，第一次和蛇打交道就一鸣惊人。
那条蛇被我们拖回来在晒谷坪架锅煮了，大家每人都捞到了一碗蛇羹。但他爹刘猛子似乎还不太满意，他说：“可惜了一条好蛇，就这么打死了。”他不为儿子担心，却为一条死蛇惋惜。
没事的时候响生会跟我们说一些关于蛇的事情。蛇走过的路土渣会抹得特别平，蛇蜕过皮的地方，它就绝不会再次出现，蛇要是进了洞才好，只要扯住尾巴不放，往洞里灌水，土被淋湿了蛇鳞使不上劲，就能很容易被拉出来，拉出来提着尾巴，迅速用力上下一登一登，蛇身就软了，骨节就散了，蛇就再也使不上劲，没有力气回头咬人了……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好像捕蛇是一件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捕蛇日久的响生变得越来越安静敏锐，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抹了一层油，让人感到一股特有的寒气从中射出来，简直是一条伺机而动的蛇，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没很少有人敢于对视。他的皮肤也迅速晒黑了，比我这个外号黑子的人还要黑，而早先他是很白的。
有一天，他激动万分地跑来告诉我们，他发现了一只蟾蜍正在吞吃蛇！他说的话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我们都想去看个究竟。结果，在村口的旧石灰窑里我们一个个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蟾蜍，正在吞吃一条小赤练蛇，蛇身已经进去了大半，只剩一截尾巴在嘴巴边卷曲，挣扎着摇晃。还有几条大一些的赤练蛇，似乎也跟我们一样，惊呆了，只是抬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家害怕惊动周围的赤练蛇，赶紧跑开了。那我天晚上回来后做了场噩梦，梦见被一群赤练蛇追赶，一直赶到了悬崖边……
响生没能上完初中，他爹觉得上学还不如捕蛇有前途，他不希望祖传的捕蛇技艺传给外人，响生是独生子，我们村唯一的独生子。
捕蛇者每年只忙三四个月，收入比一般庄稼人高出很多。金环蛇、草鱼蛇，一条就能卖几百上千，五步蛇朝天喊价。当我们在地里忙死忙活时，他们父子却撂着双手在野外瞎晃悠，落得个自在清闲。那时候，我可羡慕他了，他从来不用搞双抢，他们家种的那点田，没几天就忙完了，而我却要累半个多月。我更羡慕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只知道背书考试，为一个未知的前途削尖了脑袋，在千军万马中挤独木桥，一个农村的孩子哪里那么容易挤得上去。我经常想，我咋就没有一个会捕蛇的爹，这就是命呀。有好几次我在放学的途中看见他一手提着一个麻布袋，一手拿一根特制的短小“T”字行木棍在山里晃悠，我跟响生说：“你他妈过的是神仙日子。” 他只嘿嘿地对我笑了笑，就消失在了山道中。
最最让人嫉妒的是，我上高中时他就盖了新房，我为高考打泥滚出黑汗，生死未卜之时，他却娶了地方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可是儿时所有伙伴的梦中情人，我估计很多人都在为她拼搏，等待有机会去登门求亲，却被他捷足先登了。
但我对他的羡慕和嫉妒并未维持多久，因为他爹刘猛子死了。刘猛子是在响生结婚不久后死的，死于五步蛇。
五步蛇是山里最毒的蛇，也是价格最高的蛇，一旦被这种蛇咬了，有可能五步致命。刘猛子当然知道这个，他出去捕蛇时通常都携带着蛇药，然而捕蛇人一辈子都生死一线，这是他们的命运，刘猛子没能逃过这次劫难。他死的时候一手还拿着药瓶，显然还想自救，但一切没来得及就倒下了。
刘猛子死后，响生就和五步蛇干上了。这种蛇有严格的生活习性，活动范围有据可寻，它只会在林子深处的潮湿地带出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很远。那几年，每年的七八月份响生都要进山在那一带巡视，反反复复，路都踏出了几条，却始终不见蛇的踪迹，但他也不气馁。每次看见他失落而回的样子，我又难过又高兴。他要为父报仇，谁又为蛇报仇呢，这么多年来死在他们父子手上的蛇实在太多。都说蛇毒，可事实上无故被蛇咬伤的人极少，总是人先惹了蛇，蛇才会去咬人。人和蛇要是能相敬如宾该多好，这个村庄不只住着蛇，众多生灵也需藏身之所。要是我跟他说这些，他肯定以为我疯了，他这辈子就是为捕蛇而生的，他和蛇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五步蛇到底还是被响生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一条。
这种蛇已经遁迹多年，是濒临灭绝的种类，两斤左右的蛇，已是天价了。响生并没有立马卖掉这条蛇，也没有杀死它，而是放在自家的地窖里养着。那段时间，他不再去捕蛇了，休息了起来，只是隔三差五去抓老鼠和青蛙喂养这条五步蛇。开始大家都以为他觉得这条蛇太难得，个头还太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逮住，就这么卖掉划不来，可后来那条蛇养到了三四斤，有人出了大几千的价钱，他还不愿松口，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给地窖里的蛇喂东西，可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把蛇提出来看看，结果就出了事。五步蛇性情凶悍，加上长期被困在地窖里，一见天日就生猛异常。尽管响生倍加小心，还是在手臂上挨了一口。不知道是伤口部位离心脏远，还是他提前备的药起了作用。他虽中了毒，却还死死地抓着蛇，在倒地的那一刻，他不但没有松手，还在蛇的七寸上反咬了一口。那一刻，他一定看到了死亡的模样，潜意识地要和蛇同归于尽。
响生女人回家时，看见昏死过去的丈夫和一条死蛇倒在一起。响生被送到医院救了过来，却因为蛇毒的渗透，再也不能说话，从此成了哑巴。都说蛇毒，没想到蛇被人咬后死得比人更快，人竟然比最毒的五步蛇还要毒！那条价值几千块的蛇，最后只成了一堆蛇肉。如果他不养蛇，或者早点卖了，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究竟是为何？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再问他当时是哪跟筋搭错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这一切都是宿命吧。
如今，成了哑巴的响生依然在家捕蛇。以前捕蛇是因为有利可图，如今成了哑巴的他干事诸多不便，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出门打工，捕蛇是他唯一的一条活路。
回老家碰到响生，发现他的皮肤愈发的黑了，而且粗粝得可怕，起了一大圈一大圈的皮，像挂着一层蛇鳞。他没能再恢复过来，看见我只一个劲儿打哑语，像一条不会说话的蛇。他儿子已经在县里读四年级，问他会不会再教儿子抓蛇，他使劲摇了摇头。他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以后干点别的。我知道他是不想儿子步自己的后尘。也许有一天，他会收一个徒弟的吧，以便把他的捕蛇绝技传下去。
3、祖先
那天父亲平白无故肚子疼起了来，疼得在床上打滚，话说不圆，腰站不直，呲牙咧嘴的，看他脸上扭曲的表情，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能让他疼成那样。
父亲可是个打掉牙和血吞的人，他的刚烈性子远近闻名，记得有一回劈柴让斧子在脚板上劈了一条缝，他也哼都不哼一声，如 今看见他疼成那样，我想象不出那是多大的痛苦。母亲急得到处想办法，她学过医，懂得很多偏方，可到头来丝毫不见效，不得不去医院，而医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父亲的疼时断时续，这会儿又来了。母亲说，我早就说过会闯祸的，你看看，如今…… 母亲急得想哭。她一说，我也明白了，她说的是前段时间的事，父亲闯了“蛇祸”。母亲抱怨完，回过神来让我赶紧去找满奶奶，这事只有她有办法。我就立马跑着出了门，一路回忆那些事情。
父亲的事要从上周说起。
记得那天上午天气很闷热，似乎要变天，人像被套进透明塑料袋里，焉不拉几的，我和堂弟没有地方可玩，只好呆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剧《白蛇传》正播到水漫金山，城中的百姓蚂蚁般飘荡在风口浪尖，一个个注定在劫难逃，我却发现一条蛇从电视里爬了出来。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条蛇还在，并朝我们吐信子，我吓得连退两步。原来蛇是从电视机后的土砖缝钻出的，它的身子还有一半在砖缝里，头正好头搁在电视机上，它的目光闪烁、试探，撒出一张无形的网，我和堂弟的心被网牢牢收住，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电视里正不停传出法海那一如既往的令人恐惧讨厌的笑声……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和堂弟才缓过神来，转过身一人抄了一根扁担。扁担对蛇毫无用处，但能壮我们的胆。这时，屋外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我们从恐怖的深渊中打捞上来，我和堂弟像盼到了救星，闪电般跑出去，奔向希望的光芒。是安子叔从我家门口路过，他想趁变天前下地把熟透的绿豆捡回来，以免被雨淋坏。我俩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屋子。遗憾的是，等安子叔到房里时那条蛇已经掉头钻进了旁边的另一条缝隙中，转眼间就只剩下一小截尾巴露在外面。那条蛇应该有四五斤，竟从手指宽的细缝中钻进去了，若非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我们并不为蛇的逃跑而遗憾，反而大松一口气，我们不贪那个心，希望那家伙走得越远越好。
蛇从细窄的土砖缝中缩了进去，像一盆水浇在旱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自己做了场梦，恍恍惚惚的，一条蛇在梦里出现了，又凭空消失了。蛇虽然走了，我们却担心它会重新回来，不敢继续呆在那间房看电视。接下来的大半天我都没有呆在家中，满村子找人玩，直到父母干完活回来才回家。
我告诉父亲，家里来了好大一条蛇。父亲不信我的话，他说，小孩子净瞎说，好好的，家里怎么会进蛇。我正想分辨，他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的话，就算真有蛇，也不过是小蛇，山里人家跑进一条蛇有啥大不了的，砖缝那么小，怎么可能进来大蛇呢，“小孩见到大人卵，煮来有一碗”。他根本不会在乎我的话，我无法跟他解释下去。我一直担心那条蛇会再回来，要是父亲和母亲都睡着了，它爬到他们身上去那可怎么办。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那条蛇没有再出现。我想，它大概早就走远了，我的担心完全多余，我甚至以为我真做了一场梦，蛇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没想到有一天晚上出事了。那会儿，我们家正围在堂屋的桌子上吃晚饭，两条蛇冷不防闯了进来。它们在堂屋里一会停下来看看，一会又继续前行，走得大摇大摆，悠哉游哉，完全没把这一家人放在眼里，好像是在自己家里溜达一样。虽然两条蛇并未露出任何凶相，也没发出什么危险的信号，但父亲看不下去了。这可是老子的家，怎么能让两条畜生自由进出呢！虽然它们现在看起来挺安静，说不准啥时候就会咬人。父亲放下碗，拿出了他的军用匕首。母亲想阻止他，她的意思是用棍子把蛇赶出去就行了，没必要冒这个险，她平时常跟我们说，外面进来的一切生灵都应善待，顶多赶走了事，尤其不要见红，可父亲已经手起刀落，将其中一条蛇斩成两截，只剩一丝薄皮连着，身体才没断开。另一条蛇感知到危险飞速溜出大门。受伤的蛇并未当场死去，甚至也没有痛苦挣扎，而是拖着已经成了两截的身体慌慌张张夺路而去。我想那蛇一定是中了什么邪，被意念控制住了，不然怎么受了重创却既不挣扎，也不反击。好像它流出来的不是血，被砍成两截的也不是血肉之躯，那种冷静和坦然不禁让人凛然。
父亲似乎也被蛇的那种气度震住了，目送它们着离开，并未赶尽杀绝。堂屋地上留下一滩蛇血，散发出一阵阵腥臭。我熟悉这种味道，这是两条大黄蛇。父亲虽勇敢地赶走了蛇，母亲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很担心在家里打了蛇，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和哥哥也被母亲的话弄得忐忑不安，晚饭也吃得无滋无味，早早地放了碗。
那条断蛇怎么样了呢？它们干嘛来我们家？又去了哪里？整晚我都在揣测这些，母亲更是心神不宁，我听见对面房间身体在床上翻动的声音。那晚，估计除了父亲其他人都没睡好。虽说家里两次进来蛇是极不正常的，但我还是希望那仅仅是母亲的慈悲心在作怪，一切都是偶然罢了。
母亲担心的事情终究未能避免。第二天早上，哥哥起床时发现前晚被父亲斩断的那条蛇竟蜷缩在自己的枕头边死了，像是卷了几圈布带。可怜哥哥和一条死蛇在一只枕头上睡了整晚全然不知，想到这，我的后背冷汗直冒。没人知道蛇是怎么爬到哥哥枕头上去的，四周却并没留下血迹。母亲开始埋怨父亲，说他不听劝，不该在家里打蛇。父亲却还不以为然，斥责母亲少见多怪。
抓蛇的响生说，来家里的蛇不能抓，更不能打，进家门的是自家的先人，他们一定是在下面过得不太好或者逢年过节后人没有尽到应有的孝道，没给出最好的祭祀，他们很不满意。响生这么一说，母亲就急了，甚至骂起父亲来。父亲不理识响生的话，说母亲没见识，尽信些迷信思想。他说，就算是先人们要回来，鬼节前后就回来了，用不着等到现在，如今节都过去好些天了。父亲在部队当过几年文书，是个唯物主义者，只读过小学的母亲当然说不过他。这时的父亲虽嘴巴上那么说，但我听得出，他的胆气已经不像开始那么足了。
麻烦事接二连三来了。那天我刚躺下，就听见了母亲尖锐的喊叫声。家里又来蛇了！我赶紧爬起来。这一回蛇更多，有七、八条，但它们不再进门，只在大门外徘徊。我想起了电影里的镜头——无数的蛇向我们涌来，整座房子都已经陷落在蛇群的包围之中，这些蛇一定和前两次的蛇有关系，说不定是来替上次死掉的蛇报仇的……好在，事情并没我想的那么糟，它们在门口徘徊一阵就走了。
此后，蛇终于没有再来，但父亲的麻烦却来了。父亲的麻烦出在肚子上，距他斩蛇刚好过去一周。父亲的病既然找不出原因，来得很无端，又疼得如此剧烈，肯定是和蛇有关的，所以母亲就让我去找满奶奶。
满奶奶是村里的“娘娘婆”，是专门对付鬼神的，一般的农事之外，她主要从事与灵魂有关的事项。她的说法和响生一致，但她说得比响生生动一万倍，好像一切都是亲眼看见似的。她说，我们家祖上有一位先人没能留下子嗣，后辈们每年上坟都把他忘了，他在下面过得很不好，很想念后人，想回来看看，我们家住在村口，他就没有去其他几个叔叔家，只到了我们家，算是来传话。可如今，父亲把他打死了，唯一的补救办法是重新为他风光大葬，给他戴孝，这样那位先人不但不怪我们，还会保佑我们。满奶奶的言说如同演绎一部神怪小说，丝毫看不到可信之处，然而在未知面前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需要的只是虔诚和敬畏，这或许也是宗教的意义所在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满奶奶的话和宗教是一致的。迷信在有些时候，就是弱化的宗教。
放在以前，父亲宁死也不会信满奶奶的话，但这次他疼得难以忍受，虽然还是不信，却默认了母亲的做法。
母亲替那条死去的蛇专门理了一个坟埋，还为它烧香化纸，杀鸡去煞，守足七七四十九天，一切葬礼如人般待遇。父亲的病总算好转来了。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的确是好了。从那以后，父亲虽依然不信鬼神，却也不再坚决反对和冒犯。
蛇与祖先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它是如何带走他们的灵魂的。我很想弄明白这件事。村庄每过世一个人，用不了多久坟上就会生出很深的蛇洞来。是祖先们化成了蛇从坟里出来了，还是蛇进去吃了祖先的骨殖同时攫取了他们的灵魂？这一切都只有到我死的那一天才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蛇的吧。到那时要是我想念我的家园和后人，我就回来看看，希望他们别像父亲那样将我一刀两断。
每年七月半到八月之间是蛇回家的日子，虽然我已经知道这不是蛇在回家，而是祖先们回家，可好多年里一到七月半我就非常紧张，我不知道祖先会不会回来，有多少祖先回来。他们想回就回了，从无征兆。直到八月结束，我才确保祖先不会回来了，我想，他们一定对我们所作的一切都很满意，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额外嘱咐的了。
可现在，我不但不怕蛇，还很期待蛇。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年，可自他走后家里从未来过蛇，不知道他在下面过得怎么样。或许他早就来过了，在我们入睡的时候、聊天的时候、最忙碌的时候……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他害怕打搅我们，远远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给人增添麻烦的人，他对他的两个儿子都很放心，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像他活着时那样让人担心，甚至还多少会为我们感到骄傲。或许他看到这个家一切安好，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也或许，他担心他的儿子会像他当年那样，对一条进到家里的蛇施诸武力，一刀剁成两段。父亲，不会的，要是有一天我看见一条蛇进来，我就知道那是你，你临终时我没来得及和你说上半句话，如果你来了，我要对你说上一整天，直到你厌倦为止……
如今，每年我只在岁末上坟时陪你说说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远赴城市谋生，因为路途遥远，就算到了清明也没时间回来给你扫墓，你的墓地已长出了比人还高的杂树。你一辈子都向往城市，一定没想到最终把儿子弄丢在那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算变了蛇回去，也只能看见那座破破烂烂的老屋。我真不希望你来城市找我，每年夏天，街头的马路上都压死好多蛇，被汽车的轮子压得面目全非，也许他们就是想进城见一见自己的儿子，但城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进的，何况是蛇。我可不想让你横尸街头。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到最后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去陪你，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你知道的，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城里的坟墓我是见过的，整齐划一，用水泥砌成，那城里人的祖先怎么办呢？蛇哪里能进得去，又怎么出得来？而且现在城市规划变化太快，说不定啥时候就推平了。我总算是明白了，为啥很多城里人没多久就忘了自己是哪里来的。他们今天在这个城市，明天又到了另一个城市，死在哪就埋在哪，完全没有根的意识。没有了蛇，他们的灵魂不知如何传递下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祖先，我不希望自己被埋在城里，那样就算我变成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不希望将来我的儿子找不到我，他可以在城里工作、生活、娶妻、生子，但死后一定要回到先人的身边。这样才能保证不管是在城市还是乡下，我的后人都是有灵魂的。
可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我死了哪里还管得了后代们的事，说不定，他们嫌路途遥远，完全不顾我的意愿随便将我埋在城市的哪个角落也说不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说你生了一个不肖子，而我，也一样……（这个是《蜂季节》的姐妹篇，也贴上来，自己感觉力度更好一些，前天改了下，这是她头一次见人，不知道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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