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时候,我去一家裁缝学校当学徒。在那里认识一个女孩,我以为是女孩,实际上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我早进学校。我叫她师姐。
师姐长着一副朴素的乡下人的脸孔,谈吐带着俗气的乡下口音,说某件事情时,显得吞吞吐吐,笨拙而胆怯。有人疏远她,我却亲近她。我喜欢和这样的人接触。就像一只原本怯弱的小鸡,看见同样怯弱的同类,就愿意挤在一起寻食。那阵子,我比较胆小。说来没人相信。
裁缝学校的日子枯燥得要命,每天拿着一块布条子压直线,要么学拐弯,要么学前进和倒退。好像我的一辈子只与这些直线拐弯和前进倒退有关系。
我感到烦躁,每天盼着下雨,这样就可以逃课。我用自己的钱去学技术,感觉像是在帮谁的忙。我总算看清自己,没有做裁缝的天赋,只有做裁缝的冲动。
而师姐说,她只有做裁缝的命。
教课的师傅很幽默,她听到我们这样闲说,便站出来解释,她觉得裁缝是一种很风光的职业,什么天赋不天赋,命运不命运,那是题外话。她说,做裁缝的人最聪明,有一句流言说得好,裁缝不偷布,男的没有裤。偷布是很巧妙的事情,只有聪明人才能办得到,所以裁缝是很了不得的。
师姐做的工作与裁缝有关,与偷布无关。她给人打工,做的流水线。一个人做一道工序,几年下来,还不能独自完成一件衣服。
师姐给我留了她的租房地址,已经临近毕业了。大部分的人都学有所获,我却只会跑直线。
学校组织学员拍毕业留影,我穿了一件灰白的长裙,把自己摆在学员的最后一排,只露出一只侧面的胳膊和半张脸。
我后来拿着那张毕业照,看了又看,想到一句十分有趣的话:天生我裁没有用。
去看师姐,已经是一年以后,她的二女儿已经送回乡下,只带着三女儿在成都,依旧在那家小小的服装作坊里。
她的住所搬到四楼去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只摆下一张床,几根木凳和一张饭桌,再没有别的。吃饭在食堂,就那一两个菜,吃够了的吃。
作坊后面是一些小厂子,好像有做石灰的,把服装作坊的后窗都染灰了。一个煤场就在旁边,那些工人都是黑的,仿佛直立走路的木炭,他们推着木板车上的煤,朝着某个方向小跑;飞起来的煤灰,又把服装作坊的后窗染一遍。
我说,你还是回老家吧,哪怕种地卖菜,也不要一个人漂在外面,外面的日子不好过。这话是看到煤场工人时的感概,转身时,正巧看见她鼻头上沾着黑灰,把她也当成煤场工人了。
你也是一样漂在外面,你晓得的,漂惯了的人,就不习惯呆在乡下了。而且,呆在乡下更穷,种菜卖钱,还不够买盐巴辣子。你看,三个孩子,马上都要读书——
漂惯了的人是没有家的。这个想法差点让我落泪。是该落一落泪了,那当时,已经两年没有回家。
她的小女儿长高一点了,没怎么长肉,眼睛因为脸小的缘故,显得特别大,而且空,不像一般小孩子的眼睛。我逗她,她飞快地撞进我的怀里,一只手扣住我的纽扣。当然,这是经常见面以后才有的亲密。刚开始,她是站在角落里的,捧着一只旧奶瓶,吸着里面的空气。
孩子的父亲在两年前癌症去世了,这是认识一年后,师姐才跟我说的。
“他才三十多岁,哎——”她这样叹一句,不再说什么。
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多起来,笑的时候,鼻头上也纠着几丝。但我不能告诉她。她的女房东没有顾忌,高高的站在阳台上,看着我和师姐说话,不慌不忙,不冷不热地插一句,“小慧今年很显老呀。”
师姐抬起头,很爽朗地说,“是。”
“是”背后的苦涩隐藏很好,阳台上的女房东不能看见。
那个下午,我帮着师姐淘米,用一只小号的电饭锅,这是有客人来才会用到的东西。大概也没什么客人,锅底发霉了,如果是铁家伙,肯定会锈烂。我拿着一只丝瓜瓤子擦锅,师姐的小女儿搬了凳子一本正经地坐在旁边看,并且不停地说,姨姨,你看我乖不乖?我说乖,她就咯咯的笑,说不乖,便把嘴皮高高翘起,等到气消后,过一会子又要再问一遍。
小家伙一点也不明白她妈妈的艰辛。她把旧凉鞋脱下来玩游戏,学着火车的叫声,把整个小房间吵得炸开锅。师姐有时候烦躁了,忍不住了,就用机台上的布条子扔过去砸她。当然,这只是在车间,回到自己的住房,一般都用拖鞋去拍她的屁股。 女房东很讨厌小孩子哭闹,师姐的女儿一哭,她就皱着眉头站在楼台上小声小声的说,说些什么,没有人听得清;面孔很冷,与平时突然笑着脸跟人招呼完全两样。我熟悉这种脸色,母亲说过,凡是带这种脸色的人,都叫“清水脸”。“清水脸”只是名字好听,意思与“反复无常”和“冷漠无情”相近。
那一天她遇着我,好像要准备进行一次长谈。放下手中的蔬菜,掸一下衣角,严肃又认真地说,你看看,这小傻慧,年纪轻轻生那么一堆娃娃,这下好了,男人撒手走了,自己领着三个娃娃,哪里嫁去?
原来,她愁的是这个。我立刻想到我们家三个兄弟姐妹,正好与那“一堆”有关。
我胆寒地望着她身后跟着的那只大黄狗,它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移着四只爪子嚣张地划来划去。它大概太无聊,在地上作画,或者,给它的主人做现场闲谈的笔录。女房东看见我盯着狗,赶紧转过话题,你看我们家的黄黄,它好不好看?我去年带它结扎了,怕它生些小狗崽烦人。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她的话,她笑眯眯地走了,提着她的蔬菜,牵着她的狗。那狗走去没多远,很恶心地放了一个屁。第一次听见狗屁是什么响。
师姐的女儿发高烧了,在半夜,她搭了一辆三轮跑到我的住处,让我和她一起去那家诊所。那个诊所是私人开的,在一条窄巷子的最里边,(我现在无法记得清那条巷子的名字)那一段没有几盏路灯,两边栽着树,另外还有一道破围墙,一个人走害怕。
从诊所出来已快天亮了,师姐的眼睛红红的,眼角有些血丝。我去买了两根油条,她只吃了半截。
我再去看师姐,已经是三个月以后。女房东正在她家坐着,来收房租。原本是不收房租的,在她的作坊上班,房租是免费的,但师姐近来没怎么上班,因为孩子生病,自己也生病。
“生病不关老板的事,光住房子,不上班,不等于白住吗?——那伙食费就算了,我也算是很好的人了,要是别个,早把你们撵走了,你说是不是?”——女房东早早的跑来要钱,说了一堆道理。
我坐在靠床的位置,这时候,我怎么插话是个问题。好像变成哑巴了。师姐的孩子在三个大人中间跑来跑去,还很亲热地跑到女房东的脚边,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蹭一蹭,再跑回师姐的怀里。
女房东很厌烦,但又要装作很有修养的样子,掸一掸衣角,这是她最爱的动作,说话前,总要掸一掸衣角,好像那些话是衣角要说的,嘴巴是长在衣角上的,反正,不掸一掸衣角不说话。
师姐红着脸,像个受辱的孩子。她小心地站起来给女房东倒了一杯水。她说,老板娘,你再宽限几天,我上班就有钱了,有了钱马上还你,我保证。
这时候,女房东的衣角已经掸好,可以说话了。她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仿佛那睫毛上沾着什么碍眼的东西。“你也莫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这一大家子人,也是要养活的,就是楼下那条黄狗,它龟儿每天也要吃一大碗。我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不是?”女房东好像心软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表现得无比仁慈,又无比无奈。
师姐受了她的感动吧,泪眼花花的,难以回答,只是重重的点头。她往自己的衣兜里掏,掏出一块手帕,很旧,看着有些脏,从那块手帕里,她拿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剩下大概十几块零散钱,又裹回手帕。
女房东接了那张票子,见鬼一样的闪出门去。
那天是怎么离开师姐的住处,不记得了。临走时,我悄悄留给师姐的女儿五十元钱,放在她的小口袋里,要她保密,那孩子笑眯眯的,她知道那是钱,低声说,姨姨,是钱钱,是钱钱。
她发现了,很快地追出门,在后面大声喊——你拿回去,妹子!
她一定是哭了,声音哽咽。我没有回头,也不应她,那时风大,我的眼睛被什么堵住了,包括我的嗓子,还有我的心。
师姐在我和她认识的第三年冬天回了老家,不打工了,要在家照看孩子上学。那一年不怎样冷,但我们都感觉好冷。在火车站门口,我买了几包泡面递给她。她的小女儿那时已经长高许多,会帮着提小样的行李了。
火车将她们载走了,师姐在窗口急慌慌对我喊,“妹子,记得来乡下耍一趟。”
我没有去乡下看她,一直没有机会去。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