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安好

　　祖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我脑子里转过很多词，想操纵文字把祖母描写得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笑声朗朗，神态安详——可我做不到。祖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就像一段枯干的树皮。这个比喻真的不好听，但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形象的修辞。
　　祖母把最后的清醒，全用在了闹着从医院回来，那以后就进入了半昏睡阶段。连续六天没有进食，只靠着输营养液维持游丝般的呼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出了院就等于了放弃治疗，这种生命的终结方式，是祖母及祖父家族的很多人延续下来的。治不起就不治，治得起也不治！在我从小到大经历的长辈们的生生死死中，这种方式过于普及，例子不胜枚举。在家等死——长辈们用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演绎着原始社会的生存方式。
　　祖母回到老屋的第一个晚上，我赶回来守夜，很久了，没有住过老屋的热炕头。此时身子底下滚烫，竟有隔世的感觉——是呀，太久了，这曾经是母亲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最企盼的新房，结果没有住过一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也曾经是我的新房，燕尔新婚的甜蜜时光，如今也只能在老照片中寻找印迹；这还曾经是祖父母最后的安身之处，如今，它将承载祖母最后的气息。
　　暗夜里，祖母的呼吸竟然平稳有力，鼾声也如以往一样，让人感觉到她不是一个气若游丝的重病人，而是一个刚刚做了香甜美梦的健康老太太。我躺在祖母身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难得的心静，原来，行动不能自理，说话不能流畅的祖母，也是这般可爱。那一刻，我没有伤心，我只是在温馨的回忆中，梳理着祖母的如烟往事。人生如梦，人生如戏，祖母也有自己的戏剧角色——娇生惯养的农家女——17岁就被卖给了祖父——为人妻为人母为人祖母为人曾祖母——意识像婴儿一样躺在被子里。一个女人生命的轮回多是如此，过程虽然各不相同，结局却是惊人相似。我想：唯心主义中安然到老、无疾而终便是善终，祖母虽然有疾，但没有太痛苦，也算善终！
　　在我印象中，祖母只会挣钱不会花钱，她是正式工人，挣了一辈子的工资，却从来不敢自己往腰包里揣，开了资会全额交给祖父。一分钱不留，这让祖母上街时都是空着手，有时候买两块钱的东西还要到我们的店里来借。小时候，祖父对祖母很好，偶有打骂，全是因为祖母要花钱，哪怕买一点吃的穿的，祖父都要唠叨个不休。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了，祖母已经习惯了祖父的生活方式，并且她自己的金钱观已经和祖父达成了共识，打我有记忆开始，他们没买过一次排骨，没买过一次活鱼，没买过新鲜蔬菜。逢年过节，或者是来了客人，他们就买点肥肉包饺子。祖父的弟弟是家里最尊贵的客人，他获得了最高的待遇，四样菜——炒花生豆，炒鸡蛋，咸鸭蛋，猪头肉。这四样我牢记了很多年，因为那是太稀罕的“大餐”。更多的时候，只要来了客人，祖父就出门躲避，哪怕这客人和他的关系很近，他也不想看到花钱买菜的情景。祖母呢，只能是肥肉馅饺子，让客人吃饱，又不至于挨祖父的骂。我记得祖父什么都吃，过期的药，长毛的大酱，酸了的米饭，臭了的鱼。凡是吃的，到祖父这儿就不可能再扔出去倒出去，想方设法也得吃了。不过祖父也有一次大方过的时候，有一年春节，父亲拿回来点羊肉馅，祖父不舍得吃，结果春暖花开时肉臭了，臭不可闻，实在是没法吃了，祖父就把肉送给他的侄子。侄子虽然日子艰难，但人家吃得比我们家强得多，怎么可能要臭肉？这下祖父急了，这么多年唯一一次慷慨的壮举，眼睁睁就要被侄子无情地抹杀掉，他把侄子狠狠数落了一顿，最后人家只能捏着鼻子端着臭肉走了，出了门就把肉倒进厕所里。当然，我们看到了，谁也不敢让祖父知道，怕他再捞出来——这不是我没深没浅地揶揄，祖父曾经在公厕旁边捡了几十袋商店扔掉的过期大酱，吃得津津有味。
　　祖母就这样跟祖父生活了64年，我觉得祖母非常满足，祖父让她抽了一辈子烟，还让她喝了多半辈子酒。老两口每顿饭都是对付着吃，却总要捏一盅酒，喝得有滋有味。我记得很多年前，祖母经常在月亮下摆一方桌，摆上一杯酒，磕几个头进屋了，过一个小时取回来，看了看里面的黑点，就乐颠颠地把酒喝下。那时候大人说这是在“求药”，但我知道那就是在“求灰”，那阵子祖母的身体没见硬朗，倒是把酒瘾喝出来了。等到我成年以后，看到他们在那喝得开心，我也一度很羡慕，有时候给他们添个好菜，但是却绝不敢和他们一起共饮，在我们家里，只有父亲才能和祖父母一起喝酒，那个年月的独生子就像金子一样，在老人心里眼里闪闪发着光。不过父亲酒后也会给我们讲讲老家的故事，据他说，像这种生活（穿得破，吃得差），在祖父母的老家已经是不敢想像的好日子——毕竟能吃饱穿暖，毕竟还能吃点肥肉。而今想来，怪不得祖母这么知足，原来是从更穷的生活中走过。有时候想，既然祖母的娘家这么穷，那么她精心炮制的“娇生惯养”多半是杜撰，否则怎么会17岁就被卖给了别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洗脑”这个词，但我潜意识里认为这个词比较恰当，祖母由不情愿到后来的习惯成自然，她应该是被祖父的经济观念洗了脑。虽然家里不缺钱，两个人工资都不低，但是他们真的不花钱。祖父在时，祖母不敢花，要一分钱花一分钱，多一点儿都不给她。等到祖父故去，没人限制祖母了，她的工资归自己支配了，她却已经不会花钱了。每月的工资仍然要先存起来，再用最少的费用维持这个月的生活，若赶上一份喜事随份子，她都得到邻居家借钱。这几年，祖母走马灯似的更换了数十位保姆，有绝大多数都抱怨过祖母不让她们吃饱，一天两顿饭还不让吃菜，祖母不买鱼肉也不买青菜，她自己平时就是馒头沾着羊奶吃，羊奶一涨价就干吃馒头。保姆吃不下，有的就跑了，有的就靠从自己家里带点大酱来就着吃。最后这位保姆是祖母的娘家侄子，一个从小投奔祖母来的，一个忠厚老实得不能再忠厚老实的人，他一直侍候祖母到今天，任劳任怨不说，还忍饥挨饿。祖母一到冬天，就开始一成不变的酸菜汤生涯，上顿下顿，今天明天后天，一律酸菜汤。这位娘家侄子老实得不敢提任何意见，祖母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实在饿极了就回家去解解馋。这样一位难得的好人，照顾着祖母最后的岁月，也因为过于老实，他无力改变祖母营养严重缺乏的现状。长年累月地营养不良，祖母到底毫无抵抗能力地病倒了。
　　祖母终于说话了，曾经从早到晚说个不停的嘴里，只含含糊糊地迸出个“水”字。我喂祖母喝了水，她睁开浑浊的眼睛，似乎看见了我，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转瞬间又沉睡过去。我想，这么安静的祖母，可真是难得，却也真是可爱。我不能否认祖母有很多缺点，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够好，但我永远不能忘记，她对子女的付出。祖父和她从嘴里身上省出来的钱，多数给了儿孙们，中国式老人的无私奉献，是那么的相似！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些院子里那些发黑的白菜和枯干的大葱也变得可敬起来，那也是祖母奉献的一种方式，我们这些受惠的儿孙，完全有必要对它们顶礼膜拜。
　　祖母一天天地昏睡着，父亲、姑姑、弟弟，这些平素与祖母有着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人全回来了，看着弥留之际的祖母，一家人难得地没有隔阖，有的在商量着后事怎么办，有的在给祖母整理寿衣。我和叔叔（祖母的娘家侄子），在收拾着家里的破破烂烂，我惊讶地发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破烂。长了毛的水果罐头，过了期的药品，废品收购站都不收的玻璃瓶子，沙发破损后的海绵垫，家用电器包装箱里面的泡沫砖，最可恨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过的半瓶“开塞露”，这还能再用吗？我一样样地往筐里扔，叔叔就不断地插着嘴，你个你奶要留着，那个你奶要留着。后来看我把那几颗发黑的白菜扔进筐里，叔叔急了，一把抢出来，这个不行，你奶查数，这些都能吃！我无语，看着叔叔认真的表情啼笑皆非，这岂不是祖父母的再版？我让他把白菜尽数抱回家去，他犹豫了半天，怕我再扔，总算是拿走了。后来他和我说，还有几块老鼠咬过的饼干，祖母让他把咬坏的地方掰下来，还要留着吃。我心里只有叹气了，这哪里像一个开着退休金，手里还捏着数万存款的老太太？以前总听说旧社会难民如何如何惨，我不知道祖母这种生活状态，和难民有什么区别。祖母这次是很难醒过来了，如果她幸运地醒过来，看到她的“宝贝”都被我扔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几个走路也比较艰难的老太太们，都来看望祖母了，她们先是以一种狐悲的眼神，哀怜地看着祖母，接着就开始环顾四周的家什。有的说祖母许给她一个破头烂齿的靠背椅，有的说祖母许给她一床被子，我说老人现在还在，要什么以后再说。那几个老太太有点讪讪地不出声了，有一个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如果祖母有事，让我多烧纸。这让我很是为难，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我已经多年不烧纸了。我可以在祖母还有呼吸的情况下，精心地照顾她，我不能在她死后，去做那些没有用的事情。几个老太太异口同声，这可不行，你要不烧纸，你奶在阴间就得要饭。我苦笑，你们看看我奶吃的喝的，哪个要饭不比她强？老太太们怔了一下，都笑了，是呀，现在哪个要饭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她们出门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鲁迅《故乡》中的杨二嫂，好像外号叫“圆规”，好像拿了人家的“狗气杀”。真的很佩服鲁迅先生，他百年前描绘的人物，我今天又见到了。人还有气呢，就来要东西，不知道这些破烂，她们要着何用？若是祖母要是多挺几天，不知道谁走在谁前面呢。
　　当然，祖母留的不只是破烂，我和姑姑在收拾柜子时，发现了好几套崭新的衣服，鞋子，还有厚实的被子。这都是儿孙们给她买的，祖母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让她自己穿得最破的一套衣服，盖着最薄的一床被褥。中国人若是都像祖母这样节俭，基本上就不怕什么经济危机了。
　　经过几天的清理，祖母的小屋终于是利索了不少。祖母每天只喝几口水，醒来时神志清楚，说的话却含糊不清，我只能根据发音来猜测，要是猜得准她会点头，要是猜得不准她会生气地扭过脸不看我。我想，四十三年前，我一定也是这般，啊啊啊地和祖母对着话，祖母也是在胡乱猜测着我的蒙昧想法，只是，不知道我当时生气时，会不会像祖母这样把脸扭过去。也许，人生从小到老，走的就是一个圆吧。从哭声中来，在哭声中去；从躺在床上不会行走，到现在还是卧床不能行走。祖母的人生圆规，是不是马上就要画出一个完整的圆了。那天晚上，祖母不停地要水喝，我一夜没有合眼，不停地喂她喝水。后半夜时，我疲惫不堪地坐在炕头上，祖母突然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睡觉。”这一句话无比清晰，我听懂了，祖母让我睡觉，她心疼我累了。
　　今天，因为身体支撑不住，我轮换回家，有时间敲下了上边的字。却突然觉得，心空落落的，远没有躺在老屋的热炕头上舒服，远没有睡在祖母身边安稳。
　　今天，祖母还在昏睡，这就是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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