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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草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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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座山峰折叠过去,环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形状,在这些奇异山峰的陡坡下,藏着一些隔得很开的散户组成的村落,村里多半是彝族人;当然,还有野兽和正在花瓣外飞腾的鸟雀,也属于大山的一部分。
    这里寂静,有时,只听得见风响和放牧人偶尔的几句喊话,那话是对着羊群喊的,“乌鲁乌鲁,欧——欧——”,人听不明白,只有羊听到这些咒语,赶紧跑回离主人最近的地方。
    山谷里淌着一条细河,河水经过高崖的地方,总像带着一把利剑,清脆地将两边的阻挡斩开,飞洒而下,形成一片清亮稀薄的瀑布。
    这里住着的人,早晨或黄昏,都藏在树林里。若是阴天,炊烟和雾气形成一体,村子里的人,仿佛都变成了隐居此地的不老神仙。若是下雨天,又是微风,炊烟就会飘得很慢,被雨水压下来,打湿了,就要压到地上,最后还是摇闪着飘走。
    这里的孩子最熟悉炊烟,站在远山上,可以追踪到炊烟飞升后与云和雨雾的区别。他们会准时回家,只要炊烟一断,就知道饭菜已经做好了。
    村落里的人,因为山峰陡峭的原因,基本不出山,十天半月出山一次,也是匆匆到山外的集市采购一些油盐之类,匆匆就回来了。他们清苦地生活在山林里,每一抬头,只看见鸟雀在巴掌大的天空里盘旋,那天空是一面倒置的井,井中回响的是鸟的声音,家畜的声音,风的声音,落叶的声音,偶尔,寂寞的放牧人吼几声,或者哪个姑娘扯几嗓子,井中才会多出人类的声音——如果没有人类的声音,那实在太寂寞了。
    欧色是住在这个村落里的年轻少妇,说“年轻”,是因为岁数不大,但她的样貌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她的孩子,七岁,或者八岁了,长得黑乎乎的,笑声就像山间的瀑布,一大片一大片从嘴边刷下来,如果他边笑边说,听的人会累。欧色给这个孩子取名“黑娃”,至于他的书名,留着上学再让老师取。村中许多小孩的名字,都是老师取的。如果遇到不愿改汉名的孩子,他们称呼那个名字时,简直就像喝了一杯苦药。彝族人的名字,不怎么叫得顺口。
    村里人都住着土房子,顶上一色盖草,门口都有一个院坝,因为家畜的圈就修在住房旁边,正好被院墙围起来,下雨天,牲畜的粪便溢出来,被雨水冲到院子里,院坝就不干净了,于是,那院子的颜色也变成黑色,冒着臭气。彝族人对院子里牲畜的臭气是不在乎的,对那个颜色,更不会嫌弃,甚至还有几分喜爱的吧,因为来串门的邻居总会踏着这些颜色寻到它的源头,看见那些猪或牛羊,大声地赞美。
    欧色的房子,仅一间住房,一间厨房,牲畜的圈也只有一个,分成上下两层,底层关了一头半大的牛,上面的一层,关着三只羊,在这个圈的旁边,像瘤子一样长着一个小小的猪圈,里面关着一只瘦巴巴的小猪。如果不近看,躲在檐下的猪圈会被忽略。
    欧色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带着孩子独居,自己种着山上的地,那三只羊和一头牛,由黑娃去放。
    不可否认,黑娃是个听话的孩子。
    但村里的人知道黑娃有点傻。“应该是放牛放憨了。”老人们这样解释。
    单身汉是不怎么正经的,他们拿黑娃取乐,说:“黑娃,你妈妈要嫁给我了,快过来喊爹。”
    “爹。”他真的喊了。取乐的人笑倒一片。
    每一个单身汉都要他喊爹,他全都不拒绝,喊出一大片爹来。
    “我讨你妈做婆娘,再生一个娃儿,就不要你了,把你丢到山外去做叫化子,你愿意不?”
    听到这样的话,黑娃不作声了,眼睛闪几下,泪水从眼皮上翻下来,将脸颊冲出几条印子;黑色的泪水,刚好滑到嘴边,哭声也正好从嘴巴里喷出。如果是夜晚,没有月亮,他的哭声落进树林里,那树林里正在鸣叫的鸟虫,也会吓得闭嘴。
    欧色看到黑娃哭着回来,必会狠狠打他一顿,“你咋那么傻呢,人家喊你叫爹你就叫,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爹不在了!——”她这样吼着,仿佛是在吼自己,把自己的眼泪都震出来了。



    村里的白老头正在编粗孔的大背篓,坐在自家院子前的路口,面前放着一只绿色的水壶。欧色挎着背篓走过去,牵着那头半大的牛,正巧遇见白老头编完一只,坐在石包上打瞌睡。她背着的背篓是白老头便宜卖给她的,想想这位老人平时的照顾,她觉得应该跟他打声招呼。
    “白叔,你回家休息去,这里风大。”
    白老头睁开眼,看见是欧色在喊他,慈祥的笑堆在脸上,说,“欧色,你又要去犁地啊?又是这个大背篓么,你少背点,女人家气力小,不要背太重——早晓得背篓有多大你背多少,我就编小一点。”
    欧色笑笑,“没事,力气是个怪,今天使了明天在。农村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我有力气呢,白叔不要替我担心。”
    “好,好,那你忙去,我休息一下,再编一只就回去。”
    欧色走了,那头小牛跟在后头,背篓里装着犁地的用具。
    这头牛是第三次去犁地,算是耕牛中的新手,此时它跟在主人身后,只以为是带它上坡吃草呢。
    到了地边,黑娃已经站在那里等着欧色了,他的三只羊在不远处的草地里啃草,其中没有特别疯狂的领头羊,所以跑不远,黑娃在哪里,羊就在哪里。那些长翅膀的羊的主人气恼地说,黑娃是个憨包,所以他的羊也是憨羊。
    黑娃对此不在意。人家骂他憨,那就憨好了,他哭不哭笑不笑的就走了,惹得那些说闲话的嘴不知该用来继续骂,还是用来赞美黑娃的忍耐。总之,黑娃的性格就与那三只蠢羊一样,它们吃草就吃草,归圈就归圈,你在边上谈论卖它的价钱,它不着急。
    地边原本是还有另外放羊的小孩,此时都跑去撵羊了,他们一路骂着羊,也一路骂着黑娃。
    欧色将背篓放下来,牵着牛到沟渠边喂水,再让它啃几口草,绑好枷担和犁头,就要开始犁地了。牛还是耕地的新手,不会按照主人的意思走,它总是弯弯扭扭,拖着犁头乱跑,欧色虽说力气大,毕竟是女流,被牛拖着满地跑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这牛总的也就耕过两次,还是欧色亲自把犁,算是欧色的徒弟,它的脾性如何,欧色最是清楚,只要死死拽着犁头,不让他拖远,它终究会乖乖犁地。
    “畜生,你生来就是耕地的命,你挑剔啥?你落在谁手里都不得清闲,你挑剔啥!”欧色一边拽着犁头,一边大声在牛背后喊话。这话是说给牛听的,但牛听不懂,听得懂的黑娃在地边大笑,这个憨娃子,只有在欧色面前,他才是个聪明孩子,他说:
    “妈妈,牛是不会听话的,你不要喊啦。”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说,牛不会听话,他会听,那么,就让他来拉犁头好啦。果然,她母亲笑呵呵道:“你会听话,你来耕吗?”
    “我,我来拉。”他走过去,牵过牛鼻子上的鼻牵绳,扯几下,怕把牛鼻子扯掉,便反手牵着牛脖子上的套绳往前走,他走一步,牛也走一步,不偏不倚。牛好像觉得耕地的不是自己,而是黑娃了,自己使的力也不是自己的,是黑娃的,牛不乱跑了,正正地跟在黑娃后头。
    那三只羊呢,乖乖的在地边吃草,吃饱了就躺在树荫下睡觉。羊耳朵时常抖几下,赶一些飞虫,如果动也不动,站远了一看,就好像草地里卧着三颗巨大的灰白珍珠。
    黑娃和欧色坐在地边休息了,那头牛这时候才得空啃几口草。
    黑娃,晚上你想吃点什么呢?欧色问。
    我现在想吃烧洋芋,最好还有点辣椒粉蘸着吃。
    我问的晚上,你说现在干啥?
    我现在饿。
    欧色看一看日头,偏西了,没有带吃的,确实该饿了。
    羊此时已吃饱,它们躺在那里,懒得连飞虫也不赶;几只虫子爬在羊的耳朵上,它们大概把耳洞当成山洞了,飞出飞进。
    黑娃也躺在地上睡觉了,就躺在刚刚耕翻好的新土上。欧色坐在一边,替他遮挡一部分刺眼的阳光。
    小憩一会子,又开始耕地了,小牛已经自己会找路子走,不再乱跳。黑娃也就闲在地边看羊。
    欧色的头帕已经取下来,露出盘在头上的辫子,红头绳顺着辫子盘一圈,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稳稳的结。汗水不停流淌,搭在肩头的头帕,此时是一块汗巾子了,阳光侧面照过去,闪出许多晶亮的光点。
    她赤着脚,踩在耕翻出来的、有些尖利而又直直竖着的草根子上,对着牛喊“走,走”时,脚要用力跺几下,好似不这样,牛就不听她指挥。她的嘴唇明显干渴了,这样喊一下午,声音已经沙哑,她急切地想喝一口水,于是放下犁头,去了刚才给牛喂水的那条沟渠。
    那沟渠里的水缓慢地流着,偶尔飘着几片落叶打着旋转。欧色低下头,喝得有些急促,咽喉一鼓一鼓,好似喝的不是水,而是鸡蛋大小的石头。她打了一个嗝,噎了一下。水也是会噎人的。
    等她喝完水,站起身,抬头往沟渠上游一看,这一看,刚刚喝下的水全都吐出来了。
    “妈妈,你咋啦?”
    欧色说不得话,只顾着吐水。吐完才指着牛骂:死畜生,在那水里拉了一泡牛屎。
    黑娃哈哈大笑。
    黑娃已经爬到树上去了,他摘下许多树叶把自己扮成一个地道的野人,在那棵老树上唱着欢歌。欧色刚被水呛过,说话还有些难受,却照样打着手势叫他下来,不要再唱。
    黑娃滑到树下,向欧色推去一个笑容,说:“妈妈,我唱歌是不是很好听?”
    欧色实在不想回答。不回答了。转身继续犁地。
    “妈妈,村里那些爹——不,那些叔叔说,你犁地的时候,就像蚂蚱一样,怪难受的在地里跳,他们说,只要你去求他们,或者请他们,他们会来帮你。
    “他们还说,我爹不在了的这几年,你一直像棵草一样,还是会扎人的草——丝毛草——还说——”黑娃见欧色不说话,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欧色将粘在脚底的草根扒下来,静静地坐在地上休息,对黑娃传达的那些话满不在乎。
    也许是在乎的,但没有必要去跟人计较。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早就习惯了。
    黑娃把三只羊唤在一起,准备收圈了。欧色的地已经耕了一半,只等牛多吃几口草就收工。
    回来的路上,白老头还在那里编背篓,欧色打完招呼,回去了。
    第二天下着小雨,天刚刚亮,白老头家里放了三声响炮,没一会子,白老头的儿子跑到村中报信——白老头昨天半夜里死了。
    “睡着了走的,一点前兆也没有。”他说。
    欧色傻傻的坐在院子里,盯着白老头编给她的背篓,“昨天还在编背篓,还好好的,我还和他打招呼——”她自言自语。
    黑娃什么也不懂,他在认真看一只麻雀,看它怎样与鸡崽混在一起啄食。



    收兰草的人拄着一根松枝拐杖走进山里,一同三个人,都背着水壶,带着干粮。
    欧色很早就起来整理干活的用具,整理完,又去门口磨一把镰刀。那镰刀很厚实,可以用来砍柴,也可用来割一些结实的草,比如粗糙的藤蔓。欧色每一次磨刀,都打了半碗水,找一根木凳子坐着,十分仔细地,用心地去磨,一定要把刀磨得最锋利。
    她其实是为了争一口气,村里的男人们认为,女人磨刀不“快”(锋利),生孩子快。她要证明,女人不仅生孩子快,磨刀更快。
    那三个收兰草的人,被村中的一只黄狗追到欧色的院子前。欧色替他们把狗喝住了。
    “狗认熟人啊。”其中一个憨笑着说。
    那三个人要了一碗水喝,他们本来就背着水,这里要水喝,不过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好把他们此行的目的说一说。
    欧色是个明眼的人。她问,“三位大哥是做什么生意的吧?”
    那三人各自找了一块可坐的石头坐下,细细讲起收兰草的事情来。
    他们指着山上的奇峰,说,“山中有一种草,叫‘兰草’,一年常绿,各个季节都有值钱的兰草被人找出山去卖,你们这里也有人去卖过,你不晓得么?”
    欧色一下就想到了,那是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一年四季不干活,天天往山上跑。人们取笑那个爱草的年轻人,一会子说他是“草民”,一会子说他是懒蛋,总之,他的脑筋肯定有问题。
    “原来他是去找兰草的呀。”欧色自言自语。
    那几个人以为她在跟他们说话,都向着她重重地点头,又道:“你也可以去找,说不定你的运气比他好。”
    那几个人去了卖兰草的年轻人的家,顺着欧色指路的方向。这一次,他们是亲自上门来买。听说,那个年轻人已经找到一株很值钱的兰草,宝贝一样的养在自家院子——只有他觉得宝贝,村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株草的价值。
    欧色磨镰刀的手闲在那里,此时,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些奇怪而又值钱的兰草,但是,她没有见过兰草,不能真正想象到兰草的模样。
    她收起了镰刀。
    该干嘛呢?她问自己。转身看见黑娃赶着牛羊出去放,黑娃的背影,刺痛她了——他的裤脚短短的翘在膝盖部位,那是五岁时候的裤子了,屁股上已经打了三次补丁,厚厚的,此时又破了几个洞,那几个洞,欧色一直在琢磨怎样去补它。
    再也不能让黑娃继续放羊,他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现在,他是放羊娃里面的“老人”,别的孩子一看见他,都追着问他什么时候去上学。黑娃是不会回答的,像个哑巴,他的嘴巴只会用来和母亲说话,此外,就是给那些跑远的牛羊喊号子。
    欧色不慌着去犁地了,她此刻最深的愿望,就是及早筹到黑娃的学费。
    晚上,欧色坐在门口,望着白老头家的方向,白老头已经死去两个多月,他身前坐过的那块石头,还冰凉地躺在原地,自从他死后,那块石头再也没有人去坐。
    “妈妈,你看啥?”黑娃也拿着小板凳坐到门口来了。
    “看你白爷爷。他没死的时候就坐在那里。”欧色指一指那块石头。
    她无法跟一个孩子去解释心中的苦闷,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理清这些复杂的情绪。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的一辈子,只在石头上歇息一会子,打一会子瞌睡,就过去了。她看着那块石头,那石头好似会发光,把白老头生前的样子明明地照亮,而他的样子那么清淡,像一层早霜,又像一层烟雾,逐渐就化掉了,看不见了。
    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那块石头根本看不见。黑娃顺着母亲指去的方向深深瞧了一眼,摇一摇头。
    欧色不说话了。只把黑娃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
    她决定明天就去拜那个年轻的邻居做老师,要他教她识兰草。



    黄昏是这个山谷最宁静的时刻,山峰映在夕阳的余辉中。欧色来到卖兰草的年轻人门前,身上披着一层夕阳,那小伙子正往门外泼一盆水,太快了,没收住——欧色身上的阳光被那盆水浇得湿漉漉的。
    他快快地放下盆子,这意外使他慌乱。怎么解释呢?不解释了。他干脆哈哈笑起来。“你运气好好啊!”他说。
    欧色也笑,边笑边拧干衣服上的水,弹了一下衣角。
    年轻人请她进屋,准备去倒一碗热水,给她压惊。她没有进去,随便在门口找了一堆柴垛子坐下。
    “你很少来串门。有事情找我啊?”
    “我想看看你后院的兰草。”欧色说得很直接。突然想到这样说的莽撞,赶紧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它们的样子,我也想去找,凑点钱给黑娃上学。”
    年轻人深知欧色的简朴和穷困。
    他看了看欧色脚上打着补丁的鞋子,还有头上旧得分不清颜色的头帕,低头想了一会子,说,“好。”
    兰草养在石块砌成的“花园”里,欧色走上前,拉着其中的一棵,轻轻抚摸它的叶子,“这个,很值钱吧?”她小心地问。
    “不,这个不值钱。最值钱的可以卖几万,或许更多,比人还贵,”年轻人哈哈笑道,“假如把我拿去卖,像猪一样一斤一斤卖,也卖不出一棵好兰草的价钱。”
    “你这样说来,人还真不如草管钱。”欧色又问,“这些草都买去做啥?”
    “看呐。”
    “哪个看?”
    “住在山外边的人——有钱的人。也有买去做展览的。”年轻人“嗨”了一声,不说下去了。
    “这山上有不?”
    “有。”他顿一顿,指着后山的峭壁说,“那崖顶上有。可惜没人能爬上去。”
    欧色望着后山的峭壁,的确,它差不多生在云里,除了鸟雀,无人可达。
    欧色认熟了那些兰草的样子,准备告辞。年轻人喊住她,将其中一棵兰草送给她。“不值钱,你拿去栽着玩。”
    欧色回到家里。想着年轻人的提醒,不禁有点害怕。“好的兰草周边总会藏着一条蛇,可能有毒,你要小心——找的时候拿根棍子。”——他的话回荡在脑海。可是,她必须去找兰草,这个决心不能被毒蛇吓毁。
    那一晚,她梦见自己飘到生着兰草的山顶上,被矮下来的云朵包围,而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棵珍贵的兰草,那兰草开着纯白的花,花的舌头镶着金边,沾着几滴新鲜的露水。



    欧色去后山割草,那个山脚下,埋着过世不久的白老头。
    她要在上山之前,把猪圈里的垫草都准备了,省得黑娃手忙脚乱。“假如一天爬不到山顶,可能要在山里过夜。”年轻人告诫她。
    白老头的坟由几个石块堆成,他是用柴火焚烧的,所以,石块下并没有埋着他的躯体,只是一堆白灰——现在已经不是白灰了,和泥土差不多一个颜色,并且在这些颜色里,嫩乎乎地长出青草,长到一定的高度,就从石堆里钻出来。
    “白老头变成草了。”
    “不对,应该变成云彩了,烧他那天,烟子直冲冲往上飘,一直飘到云彩里。”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这些议论,都装进欧色的心里了。
    她也相信白老头变成云彩了。
    欧色在白老头坟前打理那些杂草,看着焦黄的,快要倒下去的,她都将它割进背篓里。背篓正是白老头编的那只。
    “这些草疯长啊!”白老头的女人来了,老远就和欧色打招呼。
    “你走慢点,不要慌。”
    女人走得够慢了。她几乎不是用脚在走,而是用心在爬;那双脚可能早就不会走路了——此时挪动,仿佛在用回忆走路,每一步都在模仿当年,却无法模仿当年。
    她蹒跚着走到欧色身边,气喘吁吁坐到地上,用蒿草一样干枯的手,习惯性地扯着地上的草,那些草并不碍事,它们并没有长在她的庄稼地里。但是,她就以为它们长在庄稼地里,她的思维直线认为:只要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庄稼地。
    她的手是用来扯草的——她的手,代表了镰刀,锄头,还有犁铧。她的脚可以不用了,摆在她的身体下方,是伪造的,是虚无的。
    “你明天要去找兰草,我看,还是不要去了。黑娃的学费,我可以帮助你点。”
    欧色也坐到地上,也用手扯着地上的草。“不了,你们已经帮助我很多,不能老这样下去。何况你也艰难,白叔已……”欧色回头看着白老头的坟墓,说不下去了。
    老人并没有被欧色的话勾起伤感,她平静地扯着身边的草,一挪一挪,挪到白老头的坟跟前,也不流泪,也不说话,只把坟堆里冒出来的草拔掉。
    “十几天不来看,草就长成这样,看起来像乱坟窝子。”又道:“我以后死了,托梦也要儿孙打理这些杂草,不能给老子偷懒,不然,我整天睡在这里,会跟睡在鸟窝里一样难受。”
    欧色也被她说笑了。她总是那么想得开,说死,是那样随意,就像谈论一杯白开水那样随意;死于她而言,仿佛只是一场搬家,从东屋搬到西屋。
    “假如没有黑娃,我也想死了。”欧色低下头,想念过世的丈夫。
    “呸呸呸!好的风带来,坏的风吹走!”老人赶紧挥手,不让欧色乱说。“你还这样年轻,不要乱想!”
    这回,她很忌讳了。
    “活到我这个岁数,一只脚已经踩进坟头,不怕死了。你还年轻,娃娃,不要乱想。”她扯草的手轻轻拍去泥土,将吹到脸上的白发藏进帕子里去。
    “养父母死了,我现在就是个彻底的孤儿了……”欧色叹着气。那时,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被一件烂衣服包着扔在草路边,割草的夫妇将她捡来养大成人。生父母什么样子,她不清楚。
    “你和白叔从另一个村子搬来时,我都五岁了,要是你们早点过来,说不定我就被你们捡到了。”欧色微笑着。
    女人不回话,眼睛望着远处。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刮得山谷空响。
    “回去了吧?我的草已经割好了。”
    “好。”她颤颤地站起来,跟在欧色后面。
    她们拔掉后背剩下的杂草,又被风吹去盖在白老头的坟上。



    村后那条小路,已经被野草遮住,欧色凭着记忆走进去,穿过带刺的野竹林,来到山峰底下。
    地面汪着一些水,好似昨夜小小的下了一场雨,人并不感觉这场雨,只有山林知道,只有被雨水汪积的青草和泥土知道。欧色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镰刀,把挡路的刺藤割去,露出一条斜身可过的窄路。
    而接下来,那山峰是她要挑战的目标。她扬起头,感到害怕,差一点转身回去。
    终究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在峭壁下张望,看是否有能攀爬的地方。
    峭壁像一面尖尖的漏斗,它倒置着放在那里,身上缠满野草和杂木,那最顶端,一棵树巍巍立在那里,并不清楚是什么树,只看见分散的枝干像一只一只的手,平缓地伸出;一朵一朵的白云,仿佛是从树的指缝间飘出来,然后,再逐渐流向远方。
    对于这个奇妙的山峰,村中的老人这样传说:那是山林女神的望风塔,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站在山尖上梳头发,只有足够机缘的人才会看见她。
    欧色少年时就听过这个传说,并且,每个月圆之夜都守着看山林女神的出现,但她肯定不够机缘,一次也没实现愿望。
    想想要爬到山林女神的望风塔找兰草,欧色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冒犯了山林女神。而现在她站在峭壁之下,已经没有退路。
    “我不是有意要冒犯女神,请仙家不要怪罪——”又轻声说了许多求饶祷告的话,最后有点小贪心,她请求山林女神保佑她爬到山顶,找到兰草,再顺利下山。当然,她立马悔悟了自己的贪心,照自己的嘴巴扇了一下。
    欧色沿着山下走了半圈,她当然不能整座山围着转一圈,走了一个半圆,镰刀砍钝了,力气也没有了,还没找准一个点往上爬。
    她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拔掉胶鞋底的刺,衣服已被勾出几个洞。如果兰草没有找着,那就赔了衣服又折鞋了。
    欧色站起来,不甘心地瞧着石壁上那些枯干的长须子草,它们半死不活地粘在崖壁上,以为很快要被风吹去,真是奇迹,从欧色有记忆开始,那条小路还有人走的时候开始,这些胡子一样的焦黄枯草就长在那里,而且至始至终一个模样,它们没有自己的少年和青年,一出生就是苍老垂垂的模样——风吹不走它们。
    欧色将镰刀插回腰间,坐在石头上,靠着一棵松树打瞌睡。她实在太累。
    一只松鼠翘着尾巴在树上找果子,不小心将半颗松果弹落下来,欧色正在做梦,梦见白老头叫他不要上山,他举起一根篾子朝她的头顶拍来,“啪——”,没等白老头说话,欧色醒了过来,睁开眼一看,那根敲在头顶的篾子原来是半颗松果,骨碌碌滚进衣兜里。欧色仰头上望,正与松鼠的眼神撞个正着,那机灵的家伙,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往后一转,消失了。
    在山下转了半圈,又休息了一会子,欧色恢复了体力。继续寻找可以攀爬的路。她削得尖尖的棍子,原本用来防蛇,此刻派上用场了,事先做了她的拐杖——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勉强上爬的路。
    如果掉下去,或者爬到一半没路了,那就死定了吧?她这样惊问自己。
    欧色已经抓住十几条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了。“死就死吧。”她自言自语。
    爬到五十米高了,她的双脚已经开始打颤了,虽说自小爬山,却从没爬过这样陡直的山峰,她感觉要掉下去了,自己的双手已经失去一半力量,仿佛,这力量被她抓住的藤蔓汲走,像流水一样叮叮咚咚淌进藤蔓的内心,因为,它们看起来那么有力,除了手指抓住的一部分,其余的藤蔓都在欢快起舞,叶子沙沙地响在头顶和脚下。藤蔓不再受她控制,它们长到五十米之上时,与峭壁不相连了,在欧色站的地方再往上五十米,有一块特别突出的山崖,藤蔓就是长在那山崖之上,它们长长地挂下来,凭空支出去二十米的样子,欧色如果继续抓住它,得悬空往上爬。这实在危险,离开了崖壁作为依靠,悬空于藤蔓上,等于将自己的生命诚实地交给藤蔓。而它是不值得信任的,攀爬的过程中,它们已经断了几根。
    欧色无法了,直立立地站在崖壁上,衣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她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女鬼,又像是谁家做了迷信后,将人形的她挂在此处招魂。越想越可怕了,但是,她深深看了一眼家的方向,想到黑娃,想到死去的白老头——他那么仓促就死去了,连最后一只背篓也没来得及编完。想到这些,她又打起了勇气。
    她放开藤蔓,四处打探,希望可以找到另外有助于攀爬的东西。
    而这脚下,除了杂草和石头,再没有可以帮助她的东西。
    对,石头!她突然看到这些崖壁上长着的像疙瘩一样的小石头,不怎么好看,甚至奇丑无比,但她完全可以抓住它们一步一步往上爬。这些石头虽小,承受力却比藤蔓高几倍。
    欧色欣喜无比,就要爬到半峰了,崖壁也不那么陡峭,石头的夹缝里藏着泥土,这些泥土里长出根子坚固的树,树根复杂地穿透石缝牢牢抱住。仿佛到了半峰,山崖就不存在了,出现了平坦的路。
    欧色再往上一步,发现有个山洞,洞前长着奇异的草,开着一团一团紫色的花,就像荞麦的花一样好看。
    很快,她爬到山洞的顶端,却再也不能往上爬,在她之上,是直立的绝壁,不长一棵树,不生一株草,空得像一场大梦。而她所站的地方,却是一大片平地,在这平地上,有各种雪松和刺竹,也有马桑树和枝叶繁茂的水冬瓜树,还有无数正在开放的野花。欧色蹲下去,坐在水冬瓜树的旁边,仰头看着无缘企及的崖顶,手在不停地扯着周围的草。
    太阳打阴坡了,很快,天就要黑下来,而欧色不想放弃继续攀登顶峰,那么艰苦才到这一步,放弃是多么不值得。她狠一狠心,决定不下山崖。
    欧色顶着暮色,沿着崖壁小心地走,想看一看另外的一边,是否有攀爬的路子。转到崖壁的一边,欧色一眼就瞧见自己居住的村子,站在高处望去,她的村子像一张簸箕,簸箕里装着的几户人家,此刻已燃起温暖的灯火。
    看一看天色,已经快要黑尽。
    欧色在树下找了一些干树枝,靠着崖壁烧了一堆火。火里温着家里带来的几只土豆,忙了一天,肚子还空空的。
    她把镰刀从腰间抽出,只拿着拐杖在火堆边不停地看那些草。那些草,不是兰草,却是猪草,这么好的猪草,只生在庄稼地里,欧色平时找它,要穿过很长的一条土沟,翻过一架山坡,才能在苞谷地里找着。这种猪草开着星星一样的碎小花朵,枝干细细的,从枝节里钻出无数嫩乎乎的尖叶子,闻着有一股清幽的香气。欧色半趴在地上,采了一朵草花凑到鼻前。
    她想到什么了,突然想见一见山林女神。却没有看见山林女神。山峰顶上,只听见呜呜的风声。像山林女神的哭声。
    欧色听着类似哭声的风响,心情低落下去。她站起身,差点跌落山崖。
    肯定有什么念头从她脑海里闪过去,使她突然不想要兰草了,只深深地看着这些可爱的猪草,感到莫名的亲切,她想到家里圈着的可爱的小猪,再想到黑娃傻乎乎的笑,突然不想再往上爬了。她立在悬崖边,呆呆地吹着风。
    风里有猪草的气味,很快,眼泪的气味也散发出来了。而她不清楚眼泪的味道源自哪里。
    ——所有冒险去寻找的东西,都在绝壁之上。而绝壁之间的平地,大概是山林女神用来劝人回头是岸的警幻之地。
    欧色不明白这些,她也感受不到这些,她连做梦打盹也没看见山林女神,也没听见山林女神讲什么话。她是见了眼前的猪草突然不想要兰草了。那名贵的兰草,有毒蛇把守,有绝壁阻挡,而这猪草,却在她栖身避难的平地出现了,就像那个白老头,在她用撮箕去装地里的土豆时,贱卖给她一只背篓。
    她有点后悔上山了。
    欧色又找来干柴,把火堆点到最大。照着亮,她把猪草一株一株割好,捆好,然后,朝着上来的路子扔下去。
    割完猪草,欧色拍干净手上的泥土,凑到鼻边,还能闻着猪草的香气。
    她望着山下的村子,村子现在离她很远,亮亮的,像一片不规则的水塘。她的黑娃,此时肯定倚在门槛上张望。如果等不到她,黑娃肯定睡不着觉,甚至会一个人跑到山上来找她。
    欧色低头看脚下的山壁,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见来时的路。欧色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很白。挂在峭壁上的路和藤蔓还在等着她折返。从山头滚落的石子哗啦啦落下山崖,像在为她头前开路。
    今晚,她必须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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