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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暗物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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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上见到了鬼。村上真的见到了鬼。我们盘在炕上拉呱,拉生产队就要解散的事,拉村里的陈谷子烂芝麻,拉孙寡妇的风流韵事。我们正揣测那些夜间找孙寡妇的人当中,都是谁和谁撞了车。这时候,村上一头撞进来。一头撞进来的村上口歪眼斜,披头散发,鼻涕横流,牙齿战战,粘言碎语。村上说,校舍塌了,要不跑得及时,我就砸在里面了。没有人相信村上的话,好好的学校怎么就塌了,后晌还到学校里去了,房子结实着呢。塌了,就是塌了,轰的一声,梁先断了,跟着山墙就倒了。我的天哪,多亏是夜里,白天说不定谁家的孩子要遭殃呢。村上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都紧张起来,跟着村上往学校跑。
  学校和场棚紧挨着。一年的收成都堆在场棚里。吊儿郎当的村上凭借死皮赖脸捡了个好差事,就是负责夜里看场。负责夜里看场的村上看见校舍塌了。这真是一件严重到不得了的事情。我们跟头轱辘往学校跑。那三间破草房却好好地立在那里。你个狗日的村上,哪里就塌了,你看看哪里就塌了。椿树踹了村上一脚,泥鳅似的村上顺势一倒,椿树一头攮进豆秸垛里。
  到现在,村上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看见校舍塌了,一股巨浪腾空升起,笼盖了半个村子,还听见校舍倒塌的巨大声响。这件事情以后,没有人太把村上的话当回事了,大家一致认为,神经兮兮的村上脑子里出了问题,有人说,长了一颗瘤子,也有人说,断了一根神经。村上对大家的误解很难为情,只要有机会就和别人申辩诉说。校舍坍塌之前,我是听见了哭声的,一个女人的哭声,一会儿啜泣,一会儿抽噎,一会儿泣不成声,椿树接过话茬,莫不是一会儿婉而转,一会儿悠而扬吧。村上就点头,是婉而转悠而扬。椿树说,村上,你得上医院看看了。村上不再理椿树,继续说着没说完的话。——那个哭泣的女人,穿着一身白,鞋子是白的,裤子是白的,上身是白的,头上的簪子也是白的。信不信由你。一开始她在堰根里哭,我就到堰头上看。她看见我,就跑到玉米地里哭,我到玉米地里去,她就不知又跑到哪里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赶巧校舍就塌了。
  我们都感到了毛骨悚然,都不愿再听村上的胡言乱语,以后再看见村上,都远远地躲开了。谁家的小孩子上邪闹腾,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村上背着白媳妇来了。或者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村上。这些镇唬小孩子的话,在村里管用了好几年。
  
   田野里飘过几缕磷火,村上不知道啥叫磷火,只是说,我看见了鬼火。蓝生生的鬼火从坟头里钻出,围着坟头转了三圈,钻到柏树林里了。村上说,鬼火在林子里绕来绕去,像一根绸带,像一条泥鳅。你去追赶它,就是追不上,追着追着,就追丢了。椿树告诉他,磷就是火柴棒子上一擦就着火的东西。村上就是不信,火柴棒子咋就跑到林子里了?火柴棒子咋就像一根绸带,一条泥鳅?是谁把火柴棒子擦着了?椿树,你就知道瞎扯。
  有一次,村上去追鬼火,回来生了一场大病。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村上喜欢白天睡觉夜里走黑路,谁也不知道村上为啥喜欢走黑路。村上看见一团鬼火像一簇红高粱在山梁子上跳跃,拿着扫帚赶了过去。鬼火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害得村上追了一个晚上。村上眼前一黑脚下一崴,就从堰头上栽了下去,好在并无大碍。村上爬起来,就看见了一盏灯笼。通红的灯笼里窜着通红的火苗,在空旷的四野里光彩鲜艳。灯笼一忽儿北坡,一忽儿南坡,一忽儿在半空,一忽儿在树梢。灯笼到哪里,哪里就是通红一片。村上借着灯笼的光焰走了半宿,凭感觉,走出了县界。天快亮的时候,灯笼不见了,村上发现自己躺在大洼子地里,大半个洼子地,被他涂踏得碌碡滚压了一般。此后,村上病倒了,一躺就是半个月,茶不思饭不进,枯瘦如柴。椿树找人给他拆了八字,拆八字的人说,村上八字乱糟糟,命不硬,是鬼神缠身了。于是给村上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法事不久,村上就下地了,不过,村上喜欢走黑路的习惯却没能改掉。
  
  将近一更时分,听半空风响,阴云密布,黑雾迷空,把一轮明月严严实实遮住。村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村上局促在悬崖边上,一动不敢动。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悬崖边的,是为了一棵苦菜,是为了一颗果子,还是为了一只兔子?村上感到脚下通明一片,几丈远的地方确是漆黑一团。她被一个巨大的黑幕包裹住了。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窝洞,象几百只怪眼睛在巨大的黑幕里,眨呀眨地,忽地又没有了。脚下无数条通向村子的道路,清晰可辨,却在视力可及的地方,突然消失了。张牙舞爪的一个个精灵,穿着黑色纱衣,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龇牙咧嘴闪电似的冲将过来。近了!近了!村上闭了眼睛,全身筛糠不止。他觉得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眼前是粉红的,娇黄的,翠绿的,黝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点状的,线状的,规则的,不规则的,——混杂的一团,在几丈远的地方跳,转,舞。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村上彻底绝望了,他想喊,喊不出,他想走,迈不动。村上干脆闭上眼睛,完了,彻底完了,房子翻盖不成了,看不到儿媳妇过门了,捞不着抱孙子了。又一霎间,村上忽然感到浑身的轻松愉快,他觉得他的灵魂奔向深邃的天空,仿佛香点着了,化成一道青烟,学着飞天的样子融入浩瀚的银河系里。……他恍惚听见空中仙乐铿锵,黄吕大钟不绝于耳,隐约望见神灵端坐在碧霄的金殿,威仪万千,诸圣侍立两侧,拿着绿色棕榈枝子,只见神灵摆了摆手,就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来,伸出两只圆润光滑的胳膊,托他上天去了。
  
  在乡间,有灵性的动物是让人敬畏的。比如瘆人的蛇,可以化身素贞仙女,可以化身白面小生,可以让人头疼脑热,可以让人魂不守舍。这些都有故事为证。比如黄鼬,尽管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断然不能惹的。黑嘴巴黄鼬更是厉害,据说它能使八字软的人神经错乱,置身阴阳两界。村上盘腿坐在炕头上,耷拉眼皮低垂头,手里夹了一只烟卷,不时抽上两口,茶几上摆了一个杯子,热气腾腾,他拿起就往嘴里灌,也不怕烫嘴。他能把村子里几百年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下来,尽管含混不清,说得有丁有卯,听的人还是深信不疑。谁的祖先埋在哪里,谁的祖先做过孽,谁的祖先有一条人命案,谁的祖先偷吃了一只狗,谁的祖先在庙堂里撒过尿,谁的祖先娶过几房太太,太太们如何花葬,这些只有家人才知道并且极力保守的秘密,村上全都知道。有一次,村上对椿树说,你狗日的椿树把河套里秫秫收了吧。椿树说,收啥,还有一个节气呢。椿树没听村上的话。夜里发了一场大水,把河套冲了个净光。这个事情以后,椿树对村上有点刮目相看。村上抽了大烟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天南海北又扯了一通,然后四肢抽筋,浑身发颤,死死盯住东南院角不放。东南院角有一堆柴火垛。柴火垛上有动静。椿树拿了锨把奔了过去。一只黄鼬四肢朝天,浑身发抖,村上说话它咧嘴,村上蹬腿它抬脚,和村上的姿势一模一样。椿树拿锨把在地上摐了摐,黄鼬跐溜一声跑了,村上立即恢复了常人状态。椿树说,你这不创人的东西,折腾村上干啥,你再来看我不砸断你的腿。打那以后,村上就神了,无所不能了,村上家门口经常看见一些提着大包袱小包裹的人出出进进,都是来求医问事的。据说,村上的神通传满了方圆百里之外,有病的来找他,求富的来找他,想往仕途上爬的人来找他,最来劲的是,一天夜里,来了两个衣冠不整的人,村上破例留了宿,还好吃好喝招待着。第二天清晨,这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就被警察带走了。椿树说,别看村上神神道道的,清醒着呢,他早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在逃的通缉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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