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天末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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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两年。
是到了亮一盏灯的时候了,在清晨五点,浸在雨声里,身体到了需要光的围护的时候,是到了以温暖驱逐更多的失明、潮湿、无边的阴冷的时候;十月将尽。
那个身处孤独诉说孤独在时间的薄壳里自缚的男孩消失了,又回来了。我又遇见了他,彼此默无声息,能说什么呢,我们彼此都不承认,低头,避过目光,却不能分手。
我坐在他躺过的地方,他用过的抽纸我还在继续,他翻过的那些书我让它们摆在灰尘中,不能轻易毁坏的事物一一在原地不动,它们坚忍,从暗处生长霉斑,在我离开的时间,老鼠住在荒芜人烟的王国里。
此时,我不愿面对,但我们靠的紧密。凉风未起,凉意已吹开我的身体,他就在我对面。我们单薄的花瓣、树叶,从悬挂的枝头吹落自己,我们的雨水在窗外流淌不息。
我们同时挂念母亲,在各自心底有一处相通的深穴,相继远离母亲的生养,各自挖掘、居住、吃着储备的食物,抱一床棉被,亮起同一盏灯;此时。
我清楚之前的时光,他的胆怯、慵倦、无知的自伤、愤怒的风,都曾一遍遍扫过母亲的胸膛,在她疲累的身体上激起漩涡,像塌陷的土丘。而此时,我必得接纳他,我们的石头接受光晕,我们紧挨。我可以感知这个身体的虚弱,甚至残留死亡的坚硬与阴冷,那个吞噬性的核曾经差一点吐出有毒的蕊,他的青灰色像壁画里的身影,像河岸上的一块青砖,差一点,他就隐没了自己。我托着他的手,这身体指向外部的隐喻,千变万化,世间的任何事物都在其中毁灭或新生,我托着它,我的手长着相似的曲线,我的切实的温度。
母亲不会知道这双手的劳作,我在其中寄存的生命如何自行独立。在雨落之前,在秋凉之初,我买了她未尝过的西式面包和茉莉花茶,从超市的出口瞥见雨开始落下来,车子淋湿,这细微的雨丝,柔软如同鸟雀嘴中落下的声线,在飞离之时,它们集体汇聚、告别,以迷蒙的方式消失,以每年唯一的默哀的诗句作结。我在这微湿的途中加速,我的眼镜缀着声线的斑点,在一条近桥的短路上往返了几次,不见她。中年外地民工告诉我,下雨提前收工,那些当地的女民工已经散了,大约几分钟之前,装载她们的大卡车又将她们装走了。零散的几个民工在雨中给新修的路段盖剩下的薄膜。或许,雨落下之前,母亲的双手也重复这样的劳作,甚或,比这沉重的砖石、水泥。我的车子和我经过这段路的两端,母亲不在任何一个端点,没有异讶的抬起头,抑或穿着统一的橘黄民工服,戴着橘黄头盔,在一群橘黄中倾过身体,掩不住微笑。现在,她在一辆大卡车中,在一群人中,手里没有西式面包和茉莉花茶,在一片喧嚣中淹没,雨落在她身上,在手上。秋天开始飘落,又是一年。
回去的路开始变冷,回家的次数逐年渐少。我在我的劳作里,在我活着时,我的手使我的一切活着。手使我沉默,抚摸褶皱,添衣加暖,生起火焰,修一段路,通向整个世界。凉意四起,我的手变得更有柔韧的力量,持久的温度合在掌心。
而手,留给我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它还深陷更多的劳作,它的颜色、骨骼、线条,生发于更多的劳作。这双手,移植于任何一个母亲的生养。它制造漩涡、悖论、欲望,又折叠、拧断、掐灭,它梳理纷乱的生活,又编织出新的复杂,它是在贫寒和苦难中生长的,它不能就此老去、枯死。我的手,还有它的异常敏感,被割破,流血。愈合一次,就更多的收回,除了自身,它不再抚摸更多。这无异于树木植物的手,不必再试图以不变的姿势呈现,时节的更替终会使它们纷纷落下,垂合于大地。
手臂断落,从大地里拔出,那个庞大的洞窟重新填上新土。十月之初,我们已错过分别。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被运走,老屋前的泥土露出坚硬的棱角,云朵可以直接落到檐角,但是空旷使人空落。一些叶子留下来了,一些果实的皮囊失去了水分,形成壳上的纹线,像身体的胎记。
一棵在此处居住了几十年的树,附带牵连的还有一棵小的桃树,一些蔬菜和细草,一些稻子的腰杆也在这场盛事中折弯了,它们长出稻谷的脸打在看不见的湿地上,另一些稻子身上。这是我看到的残局,消失的已在天末。
母亲一定焚过香,还将在原地栽上一棵小银杏树。就在那棵小桃树旁,在今年结了很多桃子的五月,我们一起照相。在有残雪的二月,银杏树端喜鹊还住在老巢里,我们说了彼此难堪的话语。生养出一个生命,在某个瞬间,忽然变成两个孤立者,绝然的、割裂的,我们的裂纹与日延展。在目光升到天空之末的时候,再落下,已不能回到原先的位置,于自身,于对方,于熟悉的这创造了自身又同时毁了自身的一切,倏忽而至、随即纷至沓来的失落,空无所依的绝望,落在近旁,目光被冷漠的打落在地,不能捡起,不能。
用了审视,这世界怎么能经受。长了深邃瞳孔的动物,有潜在的本能,不能被遏制的敏觉,不能一味保留洁净。这种落差就是黑白的共生。逐渐生长出的形状开始脱离母亲,在某个部位的弯曲、突起,在某些线条以外的分支,在出自母亲的胎记的周边,生长出来的是自身的标记,用了身体的手,来自外界的器物,时节的气候,地域的起伏,总有些暗处的趋生,逐渐背离母亲最初的生养,她所能见的瑕疵和污点越来越少。她更不知,无知的岁月从外到里毁坏着她,她暴露出来的斑点越来越多,在悲怆的灵魂里住着许多卑微的生物。
我缄口不说,沉默,使一切深埋于心。我在逐渐确立自身本质的同时,不自然的引向她,她赋予我的,所未能赋予我的,她自身在时光里被覆盖的,这些无形的枝蔓,又逐渐生长为有形的事物,我的眼睛打磨着灰暗的光口,我不能回避目光里的旅程,如同我不能回避目光里的自身,我们来自同一个母亲。有一个缓慢的过程去面对,去承认,去接纳,和生命有着交叉千丝万缕的重合,无法分开,这个过程不会是单向的行程。
是的,我们总在审视,各个阶段我们的目光高低不一。缄口不说,莫重于此。那些难堪的话语使彼此受伤,使温暖的活物陡然冰冷,使行走戛然而止,目光里闪出火星,像一间被拆毁的屋子,徒然四壁,粘合它们的泥土散失了,水分干涸。就是如此,捆缚身体的藤蔓失去了力量,你被解禁了,你又能去哪里。
我记得那天的雪,落在脚边的每一片是独立的、坚硬的,仿佛就要失踪,就要失踪。它的不情愿与无奈,我看的清清楚楚,这不该到来的小小的生命,怎样颓废的掉落进泥土。它的实质在那里把我映照的明晰,我的目光里,空阔的天只是一片细微的即将转身的雪。
这种塌陷会在不禁意间间断落成,缄默,我们没能提升彼此的世界,至少,无声的降落。从降落到某个境地的路途中,我在认识着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母亲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她自身。我生长在世界的身体,来自一粒草芥。我不能苛求世界是一座花园,一片净湖。我看见事物在生长、老去,忙忙碌碌。这些草芥也会开出颜色,也会盛着露水,在某些时节,它们形成花园,它们围成湖泊,它们落在精神的泥土里,结成思想的籽粒。最终还是回到草芥的本质,回到永恒里。
那么,爱,落到哪里。母亲对儿子的爱,在另一个女性到来之前,就已被迫成形、落幕。只有这短暂的爱,是纯粹的,坚固的,是不容任何迟疑、质疑,无暇,也无具体的印痕。
两天之后的午后,秋天发生转变。始于天空的落幕,继而风到来。渗透凉意的风漫卷行走着的生命。残留在树上的叶子纷纷松手,从它们未完的劳作里挣脱,它们离开的身姿,仿佛不是叶子,是另外一些脆弱的隐喻,一种与树相持很久的联系,自我禁锢的曲线,抛却的自我,纹路里开始碎裂的诗句,从沉默里爆破的思想,风的声音收纳这些隐喻的声音,裹挟在风里,轻缓坠落,去往更深的沉默,迎接更深的寒意。
在风中,我被唤醒,那个寒冷、虚弱、敏觉的心顺着叶柄被凉风输灌。伸出的脚在赶往哪里,并不匆忙,也不犹疑。在风中,也不能停驻,或飘离。凉风落进身体,在我们无动于衷的身体里,熄灭一年的余火,一个年头的收场,储备的柴禾未必全部带进冬天,凉风扫过,经得住审视的柴禾多么稀少。我们从自身的哪个枝干取下了它们,我们曾经耗费时日的努力,多么像徒劳的游戏,连自身的温暖都很难围护。
心的挖掘使身体更容易饥饿,自己给自己准备的洞穴其实一直在进行,在世上,谁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哪一场凉风使我们醒觉,然后开始挖掘不为人知的洞穴。这是必须的,寒冷无法转移,冬天日复一年,走在路上,凉风使我们倾斜。
如果我们可以保护一个人,可以无瑕疵的去爱。这个人不来自世界,不与世界有虚弱的联系,而是来自自身。由我自身的生命里分离的一部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小女孩。在凉风到来之前,我以自身的伤痕醒觉,将她裹在我的衣服里,在我的洞穴里升起一星火焰,她的小手握着几根柴禾,等候添进。在另一个男性到来之前,我们是彼此全部的爱,是安全、纯粹的,无惊惧的梦,无潮湿的雨水。这是我唯一可以的爱。
每个生命里都只有一段很短的爱,纯粹无暇,完全的掏出,完全的接纳,是生命对生命的包裹,是生命与生命的相嵌,它们终结于秋,在果实将要贪恋并爱上另一些嘴唇之时,这段爱就自行了结。这个悲哀的生命结论,可以将我们从爱的不对等的泥淖里解围,当我们倾其所能付出的时候,当我们无知无觉承受的时候,就简单的伸出手,就喜悦的迎候。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可能相遇、重合,尽管可能还是那个人,但凉风四起的时候,我们都成了落叶。不只是从高高的树尖,更是从天空的云朵,经过飞着的鸟雀的羽翼,经过树上的枝干,经过神谕般的风,落在低处,几十年的时光,辗转至此。
曾有过的爱已是天末,如同一粒微光,它的闪烁是为了记忆里灰色的覆盖,每一场凉风使它渐远、渐深,唯此,内心升起明亮的泪光,才更接近纯粹的渴求,才真的守住孤独中珍贵的温度。
远离的,将在冬天的窗户里,被望见;在落满沉默之语的世界里,颤抖于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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