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的亲戚孤身辞别父母兄弟，一人从胶州前往吉林，加入浩浩荡荡的淘金队伍，很多年过去，他音讯全无。有人说他早已客死他乡，而他的后代依旧蹲守在图们江，迎着寒风和凄冷的阳光，于褐色的淤泥里淘洗和拣择，试图发现更多的深色矿石和金沙。淘金这种既冒险又充满诱惑的营生，若朝拜者虔诚的匍伏，因为光芒的存在而使他们毫无怨言地用尽一生的气力和时间。古代印加人把黄金视为太阳的汗珠，它如此稀有，散发着晶莹，柔软，温润，高贵，恒久的光泽，被人类珍视，收藏，顾惜，若性命般捍守热爱。无法说清，几十年来，黄金是否带给过亲戚和他的家人们富足。但毫无疑问的是，那滴太阳的汗珠，依旧是他们一辈子所渴求和追逐的梦想，它以游离状态藏匿在自然界任何不为人顾的地方，这种极易磨损而光芒闪闪的金属，因它的稀有和殊难得，消耗和磨损着我的亲戚和他后辈们的光阴。

　　我们试图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来取得跟他们的联系，在遥远的闯关东年代，从全国各地涌向关东的人何止他一人，他就像一粒沙，被风吹到边界，与更多的来自不同疆域的沙们，汇聚成包纳和覆盖黄金的淤泥。在找寻的过程中，遇见许多相似的人，他们从十几岁来到珲春，采矿，淘金，跟来自不同地域的女子结婚，生子，然后在惊喜和绝望中渡完一生，死去，埋在有金子的土地上，头朝故乡的方向。每一次，我们都感觉接近了那个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家庭，相似的肤色和五官，相似的祖先和传说，甚至能从彼此的一瞥中捕捉到来自血缘的，独在的一种熟稔。但这样的相逢却被失望所笼罩，若东北冬天寒冷不散的气息，它使人在其他的季节中品尝到这种布满阴霾的清气。更多更让我们心动的相似的人，从讯息中无情地溜走，留下永久的空缺和饥渴。

　　我的同事用四个月工资从北京购回一枚黄金戒，窄窄的一圈中间，有个稍微凸出的粗糙形状。她洋洋自喜，用红绳一圈一圈将金子缠起来，很长的时间中，她都表述着日均消耗一斤豆腐的看不见却可想象的事实，并把所有人对她拥有黄金的羡慕掐灭在祥林嫂般的絮叨里。这是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情节，而当时，相对于我们平淡而贫瘠的生活，黄金的存在，成为一种稍近却远，既永在又独属的牢固意念。没有人讨厌黄金，甚至多少会羡慕遥远年代里的人所拥有的财富，黄金和更多的与黄金有关的器物，旧底子下泛着光泽的诱惑，像戏剧故事里的繁华盛景，带有虚夸的性质。所以，亲戚在陌生之地的生活于我们是一种诱惑，一种试图快要贴近富裕的假象，我们使他们更富有传奇，他们作为炫耀的资本，长久地漂浮于我们平淡的生活表层。

　　在胶州厚厚的黄土下，祖先们无奈地承受着后辈四分五裂的现状，他们分散在山西，吉林，上海，日本……比这更多的地方，用挣脱故土的决绝方式，去奔赴觅属他们的黄金，为此付出的代价远不能用语言来贴切形容，所有漫长的过程，都将以一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出现的方式结束。大哥从吉林来到山西，并非我们找寻的结果，但这样的相逢使我们欣慰。当我们用各种渠道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找寻我们。他用东北话，我们用山西话，像异乡人般，用彼此习惯的语言交流，常常反问，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他的肢体和表情越来越感觉亲近，甚至他喝下酒后发出的那声会心的低吼。山东，成为我们之间最熟悉的陌生之地。如果不是身份证上有个确切的地址，我们跟山东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过客和风景。大哥跟我们一样，出生在异乡，从未踏上过故乡的黄土，也未拜祭过祖先。祖先像树根，而分散在各地的我们，不过藤，攀附在一些枝条和墙壁、石头上，用远眺和偶尔惊记的方式，来提醒故乡与我们之间遥远而笔直的亲近。

　　大哥当年五十，他的父亲早已故去，他把他埋葬在珲春某个无名的一个山坡上，向着图们江。悲伤的气息弥漫在雪后的院子里，不止他的父亲，我们的父亲也被埋葬在一个叫宋村的田地里边，紧邻公路，眺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遥远的故乡，他至死都在念叨着故乡黄土里的娘，而他却要在异乡孤单地等候着更多与他血脉相通的后代们渐渐老着。大哥说，死了好，死了就见着了。他们兄弟，还有更多的客死他乡的兄弟姐妹们，想来都是见着了，在另一个地方，他们快乐无忧地团聚，而不必顾及黄金的事和因黄金而生出的烦恼。

　　大哥在珲春，做着蔬菜生意，而他的孩子们延续着他年轻时的梦想，狂热地追逐着淘金梦，他们远离温暖的家，远离父母和妻儿，与更多狂热的人，去往大山深处，河流深处去找寻黄金。但他们的结局并未有想象中好。黄金深陷在莫名之地，越来越少，涌向黄金的人越来越多。大哥的言语中并无怨怼或者遗憾，对于黄金来说，人们对它有多热爱，它就多神秘，多稀有，多贵重。大哥说，他年轻时跟着驳船淘金，见过的金沙千万种，受过大苦，差点送命，但那种寻访的艰难过程和淘到真金的狂喜，真是爽快啊。男人不淘金，白瞎了。

　　他后来回到吉林去了。对于远离故土的人来说，故乡于他，就是一条河，一座山，所有的亲人和后代，都分散在河流和山峰之间，走得再远，再无法回头，也有河流和山峰的连转和接应。我们不断地收到大哥一家的讯息，在传说盛产黄金的地方，娶媳妇，嫁闺女，偶尔也有黄金的事，得了，失了。山东老家的人，他们用饲养泊船来维持生活，在渤海湾的某段海域迎送异乡客或家乡客，远走或归来。而远在日本的亲戚，更远处的与我们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们，他们悄无声息地生活在世界的某处，依旧渺茫无踪。

　　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常遇见那些拿着工具的泥瓦匠、木匠和手艺人，他们坐在阳光里等侯顾主的样子颇让人担忧，有时，他们中的一些人说着山东话招揽生意，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怜惜感令我热泪盈眶。好在到了下午，他们蹲守的地方，他们的牌子和工具，就不见了，想来他们当日的生活是有着落了。我居住的是一个占地很小却富裕的县城，黑色的煤炭使这里的人发达，来自更小县城和偏远村庄的，贵州的、广西的、河南和四川甚而其他地方人们，拖儿带女，加入到挖掘和摧毁的行列。而更多的年轻人，正通过考试或者其他渠道毅然决然从乡村走向城市，这种蜂拥的激情跟去往关东大地跳上一艘淘金船的目的惊人的一致。黄金，这种极细的粉末，在自然界中以游离状漂浮和沉淀，它们可能吸附在任何一样物体之上，也可能消弥在茫茫的空阔里。它们淡黄或鲜黄红色的模样，是世上所有人渴慕得到的宝贝。

　　所有人都知道，被时光掩藏住的亲人们，是地图上最醒目最亲切的标识，那个用点或者圈替代的标识，被我们涂上最醒目的颜色，像黄金般让人牵念又让人心碎。而我们在异乡的土地上，耕织，播种，收获，写诗，歌唱爱情，用夸张的声音、矫情的方式放大快要遗忘掉的故乡种种，之后尽享异乡繁华。当我们老来，坐在异乡蓊郁的树木下回头，夕阳映红了身后所有的背景，来路上，到处闪烁着黄金的光泽，而我们摒弃的故土之上，布满累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