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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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在电话里说,母亲的石碑已经打好,就等清明节回去。
多年前,家人就商量,要给母亲的墓立一块碑。每年清明回去扫墓,总是迷路。那些土墙青瓦,木质门窗的传统房子,落满牛粪和草叶的小路,因为自卑,尽皆走失。
母亲二十年前过世的时候,用一头猪的价钱,在农户的自留山换得小片土地。那是一处贫瘠的坡地,无法种植粮食,长满了灌木和苎麻,距离小镇差不多五里。站在那个地方,望得见美丽的山野和丛林,望得见一条蜿蜒的溪流,静静地穿过村落和田野。母亲离开时,阴阳还没从文革中睡醒,请不到人打罗盘看风水。家人一致认为,坡地上眼界高,如果母亲想回来看看,可以轻易认得回家的路。墓地周边还有四季青翠的慈竹林环绕,当年距离公路很远,非常安静,听不到工厂的声音,听得见风声雨声和鸟雀的叫唤。于今,不断臃肿的房子,已经修到了墓地边缘。曾经奔流不息的河流,就像大地的眼泪,早就露出枯瘦之相,终有一天,会在眼前绝尘而去。
嫂子说,再不给母亲立一块碑,今后想立都立不成了。
乡镇对城市的模仿和追赶,总是让人喜忧参半。很多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结束,新事物又在不断的到来。要不了多久,不管我们怎样努力,回家的道路,既不能寻找,也不能辨别。
给死去的人修墓立碑,在川南,既是传统也是风俗。墓地的大小和质地,在活人眼里,自然成为一个家族贫富兴衰的象征。人活着的时候,不管怎样风光或潦倒,最终都会在尘土里结句。一丘黄土,就是活过尘世的唯一证据。石碑,给了灰烬的居所一个号牌。它可以明确地底下那个人及其子嗣的身份,不至于在大兴土木中,当作孤魂野鬼,被随便处置或损毁。这便是我理解的墓碑,可能和哥嫂的意义不同。
如果我死了,会装在一只盒子里。可以不要坟茔,也无需墓碑。一个人的身份被开除尘世以后,原本就是一把灰烬,放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识别意义。墓碑的唯一好处,可以给想念和倾诉,预留一处准确的哭诉之地。
我知道,为了清明这个缅怀的节日,远在老家的哥嫂是怎样地兴师动众。立碑的每一个细节,都花了大量时间和心血。乡村传统里,修墓立碑和造屋上梁,是家庭单元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生活中,什么都可以简化,关乎死人和活人的住所,万万潦草不得。一个人死了,如何安葬或立碑,事关地理风水和吉凶祸福,选一块宝地可以福荫后代。这种风俗,不是阴阳突然的心血来潮,早在爷爷的祖上……还没有家族编年的时间里就开始了,就跟建房时奠基上梁,选择恰当的时辰,能够确保家人平安万福的习俗一样久远。因为我的故乡依然坚信,神还居住在大地上,还没有离开山川河流,它们就住在祖宅和坟地里。两件事都少不了请阴阳看风水、算时间、定方位、做道场。阴阳作为通灵者能够与神交感,被尊为先生。于今活跃在乡村的阴阳,有别于方士。其实,他们在代表巫师说话。小时候,我就模糊地觉得,阴阳除了通晓尘世的语言,还应该谙熟神灵的语言。占卜、扶乩、下阴,看风水做道场,成为一门手艺,同信仰下的精神和道法无关。他们怀揣罗盘,高举旗幡、一路锣钹,频繁穿梭于山水之间。在众多红白喜事现场,到处都晃动着太极长袍神异的身影。
技术和物质对乡村传统的君临天下,迫使很多手艺都离开了大地,比如石匠、铁匠、木匠、刀儿匠、箍桶匠、榨油匠、补锅匠……我们熟悉的很多名词,已经不再使用。阴阳先生,作为传统营生的一种,在现代科技空前发达的今天,生意却如日中天。乡村对阴阳先生的信任和依赖,似乎已经成为必须,很少受到科学或宗教的影响。在物质追求把存在变得索然寡味之后,阴阳先生的巫师角色,似乎给乡村的想象,保留了一线空间。活着的诸多疑惑和追问,可以假借阴阳之口去解释。如果简单将此归咎于迷信,是否过从粗暴?我更愿意把神异活动在乡村的苏醒,看成一种没有更多选择的精神生活。在契约和城乡一体化替代古老的传统之后,阴阳职业的返老还童,许是乡村母语逼不得已的最后喘息。人们对技术和文明的无孔不入,既向往又迟疑。乡村生活,原本该保留一些诗意感受的。只是,发展才是硬道理的不容置疑,使得传统和风俗纷纷败北,而且,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亲人们为给母亲立碑,把一切事务都委托阴阳先生完成了。我只要赶在清明节前,在阴阳掐算的吉日良辰,回老家举行一个仪式。
很多年了,我对季节不再敏感。农事里的节气,早就离开了我的道路。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在清明节的某个地方,跟杜牧来一场约会。诗人描述的景象,或许早就成了往事,谁也没能在事实里,遇见过杜牧的清明。
从初冬开始,已经没有下过一场雨。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晦暗的浮尘之中。
回到川南老家的时候,哥正和嫂子在菜地里浇水。好久都没下雨了,今年又要旱咯。嫂子一边唠叨,一边给我们泡茶。嘴巴没有找到记忆中的椅子。嫂子说,咱家那口井好多年都没有水了,现在用自来水。
一年只种一季水稻的冬水田露出了泥底。一群鸭子满身污泥,在即将干结的淤泥里,艰难地寻找水源。它们和人类面临的水困境一样,即将失去天堂。这些形体已经成年,没有羽毛的鸭子,用饲料喂养。它们的样子很难看,像科幻怪物,估计住在隔壁的牛羊,以及洞穴的黄鼠狼也不敢辨认。哥说,这些鸭子自家不吃,昨天才喂了长羽毛的药,最多十天就可以拿到市场去卖了。现代科技和工业革命,改变了很多事物的本来面目。在激素饲料、人造鸡蛋、潲水油、地沟油、瘦肉精、人肉炸弹、原子弹和宇宙飞船互相扯皮,科学又空前发达,各种利益化学汹涌在生物链的今天,电影《未来水世界》的预言,很可能成为谶语。
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已经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养活我们。为了利益,很多人在挖空心思改变物质属性,随时都有化学和农药漫过纸张和屏幕,让世界惊恐不安。
我们处在一个互相投毒的时代。大地上种植和生长的一切,全是利益。即便雨水丰盈,阳光充足,土地和肠胃,正在慢性毒药中,向着未知的方向进化。
哥嫂说,现今大家都这样喂养畜牲。“蔬菜不打农药,会遭虫害,地里不用化肥就不能增收。”柴房里堆满的化肥、农药和饲料,作为旁证,或许更为直白。
老宅的外形,依旧是父亲当年建造时的式样,土木结构青灰瓦。内里已经现代化,能够使用的现代建筑材料、电器都用上了。以前听母亲说过,老宅差不多用了父亲大半生的力气。父亲13岁就到镇上一家烟铺当学徒,经过很多年的苦心经营,做到了相当于今天的经理职位,才建造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老屋得以保留,跟我和大姐的坚持有关。我们远离故土,在一模一样的城市讨生活,面对失去差异和想象的空间,精神已然潦草,仅仅在心底留下一座神殿,用以供奉故乡。我们期望有一天回到老房子,并通过它返回时间的过去。
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没想到会挖空心思地想回来。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我对故乡的想念会比故乡本身更长寿。
黎明时听到了鸟叫。清早就听见嫂子在柴房叹息着絮叨:“老天这样子,一点雨的影子都没得”。
一家人浩浩荡荡,在阴阳先生和锣钹鼓幡的引领下,来到了母亲的墓地。活人需要的排场,在立碑仪式里上演。石碑选用玄武岩,我和大姐认为,还是用普通的青石好。大理石精致的寒冷,虽然和灵魂更近,不属于故乡稠厚的土地,距离母亲节俭一生的品质也很远。如果她知道,用如此奢侈的场面铺排怀念,定会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就像她活着时,仇恨浪费一粒米一棵菜一样。
碑文是请镇上的兰私章写的。这个已近八旬的老人,其实不叫兰私章,因一生以刻章、装裱字画为业,乡邻习惯这样叫他。他的真名却无人知道。字画店十年前就关张了。石碑雕凿得很有灵性。现今还能有这等手艺的匠人,实在难得。哥嫂在距离小镇更远的山区,才找到了这么一个老石匠。很可能,也是乡村最后一个石匠。现今,民间艺人奇缺,就像古董一样珍贵。
墓碑上,除了一大串和我生命息息相关的名字,还有醒目的“先妣”字样。孩子们问,先妣是何意。我说,你们回去查查字典。
拜台前方摆放满食物、酒水和点心。祭祀用的公鸡是嫂子自然放养的,没有喂过饲料。连纸钱,也没有用那种面值大得惊人、印制粗糙的冥币。嫂子说,母亲走的时候还没有那些洋玩意儿,还是草纸钱好,母亲打眼就认得。哥嫂对传统的捍卫,让我看到了一点故乡的背影。
阴阳先生穿着长长的道袍,环绕坟茔手舞足蹈,古怪的符语在唇上就像歌曲。除了阴阳自己,没人听得明白,可能在跟亡魂或神灵鬼怪交头接耳?仪式繁琐而冗长。树叶和草根的气息,被纸钱香烛尽数赶走,墓地四周充满了刺鼻的烟气。直到家人从长到幼,先男后女,上香叩首,才算完毕。
孩子们一直在树阴下,争玩着一部PS游戏机。他们的心思不在仪式现场,对于立碑,像是看一场稀奇。不认识庄稼和节气的孩子们,已经习惯用键盘和世界说话。我不知道他们长大后的身体,有没有故乡这个词汇。祭祀和传统在孩子们眼里,或许就是一出戏剧。
会否有一天,孩子们穿越竹篱而来,而我已和黄昏一起走了?那些累世追寻,那些铺天盖地的挣扎和苦痛,无从感动神灵。一切深刻,都将被黑暗深刻。亲人通过身体,把姓氏、恩情、财富和天堂,悉数给了我们。人生得遇亲情,已天宽地阔。命运里,终有末路,无回靠之岸。低唤那些远去的游魂,在节日里回来说说话,让人的心,偶尔,低到尘埃去,与尘同息。
孩子们对传统的不屑,也许必然的正确。这个把苍生物化的尘世,会在谁的心上诗歌田园?会在哪个清明开始又结束?
我早就和诗歌走散了。在这个缅怀和播种的节日,还是期待一场雨,从天而降。我在尘世的身份,不管距离古风雅韵多远,无法蜕变的农民嘴脸,注定要跟山野田畴反复纠缠。清明的雨水可以清润大地,不用担心种子的命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更不愿看到种瓜种豆的节气,我的父老乡亲愁眉苦脸,奔波在焦渴干裂的田间,四处打听雨的消息。
布谷鸟躲在青?林,用发炎的喉咙,喊断了云朵的邮路。天地玄黄,满目苍灰,季节因干渴而模糊混沌。有多少拥挤的心事,迫使清明回绝了雨水的出场?自然听不到香烛公演的节日,在云端水袖。
远山坡地上,梨花在开,满枝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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