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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苏醒的河塘

2021-12-23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我以为我忘记了家乡的那几口河塘。梅雨纷纷又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只是一种粗疏导致的错觉,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暂时睡着了,睡在如烟一样的时光里,睡在父母的乡村怀抱里。出现这样的错觉,不仅仅因为时空意义上的别离与疏远,更主要的是,精神和记忆成天被……
  
  剑鸿
  我以为我忘记了家乡的那几口河塘。梅雨纷纷又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只是一种粗疏导致的错觉,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暂时睡着了,睡在如烟一样的时光里,睡在父母的乡村怀抱里。
  出现这样的错觉,不仅仅因为时空意义上的别离与疏远,更主要的是,精神和记忆成天被繁杂的城市影像、被刺促不休的忙碌所覆盖所篡改。另外,那几口水塘的确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直不值一提。在南方的乡村,这样的河塘像星星像棋子一样到处都是,其实更像城里下雨时随便就可以打湿皮鞋的几处水洼。它们通常只有亩许大小,几丈见方。炎炎夏日的河塘里,一颗乌黑的头从这边厢镜子般的河面沉下去,几秒钟后可以从对岸的草丛中冒出来,惊得悠游的鸭群嘎嘎乱叫,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在水面乱窜。虽然我曾经在其中一个河塘里几乎淹死,却仍然觉得它们亲切,比之其他宏伟的事物更能镇定安神。
  离开水塘的日子,我偶尔远涉江湖,见过那条外号叫龙的长江,邂逅过号称祖国第一淡水湖的鄱阳湖,也专门拜访过烟波浩渺的大海一隅。站在它们的脚踝上,“伟岸”这个词语显示出真实的形体,江河湖海们心胸宽广,头与天齐,光照日月,气势磅礴,叫人自惭形秽。我混在很多干涩而虚弱的声音里,对着它们叫喊,跳跃,欢笑,满怀欣喜,眼里沁出泪珠也浑然不绝。然后,我又回到城市,囚在孤岛一样的楼里,每天送走一些对于波涛的怀念,每天消耗一点浪花给予的蕴藉和热情。很多时候,我只能远望长空,俯瞰街道,把低处的一切当作汪洋来想象和玩味。和家乡的河塘比起来,城市的街衢更像一条条深广的河流。流萤一样的车龙擅长击碎暗夜的梦境,长于惊扰疲惫孤独的身影。
  五月份,梅雨的帘幕从云端垂下来,不分昼夜,撩不开,也吹不散。它们遮住了遥望的双眼。城市的边缘,向着旷野的方向,一派迷蒙。漫漶的水意汹涌而来,大海般的浩瀚打湿我的眼睛。我重又看见家乡水塘在春天理妆的样子:她的身躯一天比一天丰满,凹凸有致,一袭绿色的皱褶长裙,拖满故乡的土地。她的眼波被烟雨淘洗得日渐清亮,亮得能点亮每家每户桌台上油腻腻的煤油灯,能照见笨重生活里的幽暗。芦苇和水草是河塘的最亲昵者,为了取得她的青睐,近乎疯狂地生长,几天之内就将稚嫩的腰肢献给春风,冒充起明眸之畔的睫毛。午后,青蛙和虫子联合举办的音乐会,在河塘四周开场,田野、村庄、沟坎仿佛天然的音箱,天籁之音爬满每一寸乡土的肌肤,直上云霄。多年之后,我在稀疏的音乐记忆中找到它们理想的命名:《万物生》,抑或《神秘园之歌》。
  河塘的丰盈,是从屋檐下的水滴开始的。坐在梅雨封锁的老屋里,天地有些灰暗,也有些清冷,万物都在静谧地孕育。唯有锯齿般的瓦楞下,一天到晚都挂满水线,淅淅沥沥,如丝如缕,溅落在爬满青苔的石子上,溅落在新箍的洗衣盆里,溅落在寻食的鸡鸭脖颈里,大地上慢慢蒸腾起纱帐似的雨雾,混合着声声犬吠,席卷着缕缕炊烟,将整个世界浸染地如同水墨一般。清凉的雨水,被女人们用盆子接住,清洗衣物;被植物的根系大口吮吸,以繁茂枝叶。田野更是张开辽阔的怀抱,酝酿乳汁,以供养万物。雨水从巷子和田野里开始集聚,沿着墙角、田坎、草地,或欢笑歌吟,或潜踪匿行,一路向着河塘涌去。小孩子在它们途经的流域用泥巴筑起长堤,用赤脚排成栏杆,试图挡住雨水的脚步。或者,放一只小小的纸船,希望它长久地驶向一个不确切的远方去。
  河塘,从小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水到渠成,百川归海。
  春天初生未经世事的鱼儿,肯定以为丰满了的河塘就是海洋。海阔凭鱼跃。所以,它们也和孟浪的少年一样,不畏前途艰险,春天启程,在沟渠中摇摆着光亮的鳞片当做旗帜,逆流而上,想象一场万水千山纵横的流浪。这正中了勤快的父亲们的心意,他们虽然白天要忙着整理田垄,忙着给庄稼施肥,看上去面无表情,却早已窥见鱼阵的背影,早已心生妙计,深谙地形,预谋了一场收获。夜晚来临,他们背上鱼篓,支上渔网,带上欢呼雀跃的孩子,提着手电筒,来到河塘附近的田地里捕鱼。迷迷糊糊的鱼在草泥里慌忙逃窜,在脚板底下挣扎,在网兜里跳跃,无计可施。对鱼儿来说,孟浪的旅行,让它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对我们来说,手电筒在月光地里挖出的一抹光亮,还有那抹光亮下的忙碌和欢喜,追逐和乐趣,却照彻了乡村的夜晚,也照彻了童年。
  和我同村又同班的女孩在河塘里消失之前,我完全没有对河塘产生敬畏感。她双手扶着一个脸盆游到深水处,人沉下去了,脸盆还在河面打转。河边的恐惧维持了一个夏天,河水涨落几次后,她的名字逐渐被人们淡忘。在我开始怀念这些河塘之前,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它们对于乡村生活的意义。在我的印象里,河塘充其量只是男人们涮洗粪桶的地方,是老人们踩在青石板上呱唧呱唧搓脚的地方,是黄牛低头饮水又抬头张望的地方,是女人们用木槌捣洗衣物听槌声回响的地方。青春的时候,它们也成为我漫步遐思和幻想爱情的场所。有时,也是人们清洗去世老人床具的地方。逝者生前用过的竹床,泡在河水里,被我想象成污秽之物。它们像破烂的舟船泊在废弃的码头,打满问号和感叹号。
  母亲比我更敬畏河塘。她的敬畏源自于她对鬼神的恐惧。她相信河塘里有一种手长力气大的神秘落水鬼,能从水下抓住人的双脚,将八字不好的人拖到另一个世界去受苦。所以,当我从河塘中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母亲认为我在与落水鬼的斗争中赢得了胜利,并在河边放了一挂爆竹。惊魂不定的我将这种仪式理解为母亲对我胜利的庆祝,对手下留情的落水鬼的感激和祭拜。我开始对一种名为命运的事物开始感兴趣,经常想,那些消失在河塘里的伙伴,如果没有在与落水鬼的斗争中落败,可能和我现在一样,被乡间小路送向远方的城市,又被它们带着还乡,而我那次如果没有从河塘里爬起来,现在也很可能早被人们遗忘。然而,当河塘被四季消耗干净,现出龟裂的河床时,落水鬼不知所踪。
  在这个梅雨纷纷的季节里,与河塘有关的往事,伴着河塘,一齐在我的记忆里苏醒,让我再次感到了“梅雨”这个词所释放的阵阵泥土的腥气,它和“河塘”这两个字所氤氲而起的水汽交融,顺着记忆漫延到我的心里,令我重新获得一丝遥远、清凉而醇厚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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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4-5-8 11: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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