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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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祖母说,这世上是有一个地方的,那里四季如春,和风暖阳,到处是鲜花蝴蝶,清洁美丽,那里居住的人们彼此之间没有猜忌和怀疑,也没有仇恨和交战,那是一个尽善尽美,安平乐道的世界。
干草坡上奇形怪状的石头令祖母的话愈发逼真。
春天,绿草和野花还隐隐约约浅浅淡淡似有非有,我会随祖母从村里走出来,跨过温河零零歪斜的列石,去往干草坡看望那些故去的人。河水清澈见底,没有昨年的小鱼和蝌蚪,只有被摇晃的水面放大又缩小了的卵石和枯草.草桥刚倒塌掉,两根支桥的铁管子还在,但连接它们的茅草和黄土不见了。在夜里,河水流淌的声音大得惊人,哗拉拉的水声打断了村人的好梦。据说草桥是被河神拆掉的,但村里人没有见过河神的样貌。在去往干草坡的途中,我会经过人们所提及的好几位神仙。河神只是其中一位。
干草坡是一个小地名,包括数亩耕地和荒坡。祖母所念叨和熟悉的、我家故去的人们居住在干草坡的某块耕地中,一些小而扁平的黄土包应证着他们存在的事实。作为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我被祖母撂置在干草坡的荒坡上,孤零零地等待和观望着那样一场我所不能够理解,但无比渴望参与的会面。
种子尚未播撒到田地里,一切还留存在苍白僵硬冬天里面,风吹拂着我身边的蒿草,远处隐约的绿意和初绽的小花让人向往。我站着,坐着,脚踩着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干石,阳光下它们洁白干净,这些石头有令人惊讶的形状,手掌大的人身、牛、羊、鸡、鸭,再小一点的桃子、核桃,反正只要你能想象得到,它能是万物。我有时会发生错觉,觉得自己是跟一群人,一群牛羊,一些花朵和果实们在一起。事实上,这真是一个凝固的缤纷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令人爱不释手,我沉迷在一种完全新奇的视觉和幻相之中,轻易忘记身处何处。
而我的祖母,正在通过某种仪式,召唤她想念的人们出来跟她团聚。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坐下来,从篮子里掏出一块白布,把馒头一个一个地摆到上面,取出黄铜香炉,把备好的小米放进去,然后把烧酒、檀香和五色纸拿出来,跪下,倒酒,点燃檀香,磕长头,之后等待。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出另一个世界的出口,而轻易抵达祖母眼前的,反正祖母真的在跟他们说话。偶尔我从石头世界里醒过来,看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土和沙,而手里的那些石头们,呈现出一种冷漠的姿态。我会放下它们,站起来眺望祖母们的聚会。并没有我想象中热闹的场景,一切都是冷清的,祖母的白帕子在风中抖动,连同她薄瘦的背影,她看上去像是被剪出来的轮廓。祖母最后通常将五色纸点燃,故去的人便踏着火焰回归到他们的世界里。
祖母说,故去的人们是不会老去的。比如我的爷爷,他永远停留在35岁,他要比祖母年轻许多。
我说,他会不会不认识你呢?
祖母在烧炕火,柴烟充溢整个窑洞,我闭着眼平躺在炕上,祖母被烟雾熏出了泪水,她的鼻子里像塞了浓烟:就是怕他识不得,所以才要常看看。
我说,那你婆婆呢,现在跟你一样大了吗?
她一笑,可不。
我想象着不久的将来,祖母故去,她跟她婆婆相聚之后的样子,亦觉好玩。
村里每年都有人被埋葬到干草坡,更多的从无名处生出来的石头层出不穷地出现在干草坡崎岖的小路上,我虽爱惜这些好形状的石头,但从未拿一块石头回家,每次都要被祖母从手中夺出,慢慢地放回去。有次,我心血来潮,偷偷装了一只羊放在口袋里,过河的时候,不小心从口袋里跌出来,眼见得机关识破,我面红耳赤,祖母并没有责骂,而是从河里捞起了那块羊状石头,走了好长的路,返回到干草坡,将石头放回到石头们中间。
祖母说,那些石头是神的守护者,是小灵魂,凡人是动弹不得的。
村里的三牛在干草坡偷了一块石头回去,晚上压在枕头下便打起了摆子,说了一夜的胡话,第二天他爹把石头送回去,他妈蒸了供献在娘娘庙烧了香,他才好起来。有次他说起那夜做的梦,梦到了一个特别漂亮洁净的地方,好多花草,还有泉水和白屋子,空气中充满浓郁的香味,人们都披着白纱,安安静静地走来走去,屋子里摆满花蓝和果盘,还有酒肉面食,他绕过一道白色的篱笆墙,想进到屋子里,谁知刚走到门口,就扑出一条狗来,把他吓醒了。
神仙们只有通过人类的肉身才能完全表达出它们的意愿,人们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到神仙们的某段生活方式。俊俊妈每天坐好几回堂,每次顶得都不是同一个神。她的声调和话语会随着神的更换而变化。而她实际上是个木吶的人,平时很少说话,语音低柔,全不是神附身时那样语调尖细,高扬,眉飞色舞,周身乱动。她在正常的时候,会跟要好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起她的事,她说通常在一些她感到迷惑的情形下,就会被某物牵着走,有时会停在温河边上洗漱,有时过了温河到干草坡上看桃花,有时会到杨树沟的山洞里乘凉,大多时候,她被招待,吃吃喝喝,身边还有伺候她的人,但它们从来不跟她说话。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坐在自家的炕上,浑身汗水,虚弱,脸色潮红,像害了一场大病。通常这种情景下,求药的人已走了,附在她身上的神仙也走了。
祖母常跟我谈论她早年遇见过的事情,那时她还小,跟弟弟到地里挖菜,有一天,他们在山上休息,看见草丛里滚动着一个火红的球,刚开始他们以为是一团火,后来发觉并非如此,那是一个彤红的球体,从山顶上滚下来,直接滚到了河里。她说那是神要回家,正好遇见他们,不得不收起原身。
最奇怪的是,有一天禾苗回家晚了,半夜里发癔症,突然就爬着走路,并发出羊叫的声音。吓得她爹妈跑到河边叫魂。第二天问她,她说梦见草原,像草原英雄小姐妹画上的那样,无边无际,绿得好看。
傍晚时分,羊群从地里回来,经过我家门口,发出沙沙的像雨点落下的声音。每次羊群回圈,我都以为外面是下雨了。这雨声同样也吸引了更多的小孩前来观望,他们分辨每只羊之间的差异,直到羊们回到圈里,发出咪咪的声音。村庄里,到出是牛粪和羊粪,到了夏天,空气中就弥漫着粪便的味道。但村里人从来不随便便溺,神性喜洁,生活在村庄的人打小就知道。
偶尔有人破了规矩,都要受到神的惩罚。改燕子修铁路那年去了外乡,两个月被抬回了家,她的两条腿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便失了知觉。原来她不检点,在某块有神居住的地里小便,神给了她处罚。她后来再没站起来,每天坐在炕上,白白胖胖的,面无表情。
祖母过世的那年,我已经离开村庄好几年了。祖母终于是跟干草坡上的亲人们住在一起了,黄土刨开,并没有任何人和神生活过的迹象,只有经年深埋的黄土在阳光中散发出来的清新又腐朽的味道。我做了好几年关于祖母居所的梦,每次都看见祖母擎着一个长烟袋,笑眯眯地坐在炕沿边抽烟,她的居所清凉干净,稍带点暗淡,像秋天的下午,她面前浮现着暗红色的木纹的炕桌上,放着满满一纸笸箩晒干的烟叶,她的地下摆放着几只黑色的大缸,里面盛满谷子和玉米,她身后,是一扇大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的花,开得正茂盛,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祖母好象住在花房里一般,蝴蝶和蜜蜂,还有小鸟们在花间飞来飞去,她也不看它们,都是靠着玻璃的好景致。
祖母终是抵达了她心中所念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尽善尽美,并从不消失。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在乡下,只有善良单纯,充满灵性的人才可能在偶然的境遇中掀开那个世界的一角,他们在其中的经历最终成为梦境般不可复制和重来的传说。他们也因此成为村里最受人欢迎的人。而对于我们这些平凡迟钝,没有被神仙和精灵点化过的人来说,乡下那个真实神秘的世界,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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