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年轻的女教练说话的时候,声音轻得像开水壶里蒸腾而起的水汽。声音袅腾着离开她的身体,与空灵的音乐相遇,彼此渗透、揉合,凝聚成一股水。我看到它们从一只玲珑有致的玉壶里溢出来。水一直淌过残旧的雕花桌面,顺着掉了漆的转角,滴落光洁的地面,最后以一滴一滴圆润的水珠形式结束了这次流淌。装满尘世喧嚣的耳朵如同一张静默的老式桌子,被这清亮的声音滤过,泛着一层光泽,又如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被清扫一空而变得敞亮无比。她的目光是专注的,配合着声音,引导肢体缓慢地做着瑜伽动作。
女教练盘腿坐着,上半身完全倾倒。紧贴地面的她似乎只是浮雕画上稍微凸起的一个点。我盘着的双腿贴不到地面,松垮垮的往外翘着。学着她的样子,我把上半身使劲地往前拉伸却怎么也伏不下去,这样尴尬的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种过的果苗:肥厚的果核端坐地上,向两边分开,从果核中间钻出一株苗苗,风把柔弱的苗苗吹歪向一边。我就是这样一株坐立不稳的苗苗。在我尴尬的当儿,女教练已经站了起来,轻轻巧巧的,就如弹起来的一般。她的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韧性,像工匠手中弹性极好的一根竹篾,可以任意编织成各种形状。她再次把身体弯下去,上半身与下半身紧贴,好似一把折叠的小刀。我在把手伸到小腿中部位置时就僵住了,再也动弹不得,如果这时硬要往下压,难以支撑的身体如一截摇晃中的断桥,随时塌陷。我悄悄往四周扫了一眼,发现只有我的动作残缺不全,每个人都已随教练沉入轻松自如的肢体语言中。我幻想着自己立马就能拥有一付舒展自如的身段,如一匹纹理细致、花色鲜艳的棉布,骨头是被编织入布匹中的弹性纤维,它们带动身体灵活地转动、折叠。
身体僵硬得如一只完整的蛋壳,而我无法到位的一招一式是蛋壳里尚未成形的鸡雏,它被完全困住了手脚,却又还没具备破壳而出的力量。我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仿佛在试穿一件剪裁不合体的衣裳。
这看似平心静气的运动,却抽丝剥茧一般侵蚀着你的气力和耐性。如果把虚弱的身体比作一捧松散的面粉,瑜伽蕴含有一种力量,它是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把身体像一团面筋似地不断地揉搓,身体的空隙被填满,渐渐变得绵密,充满骨质的力量,像一张薄纸粘上竹制的骨架,便成了可以稳妥地飘扬于高空的风筝。只是在达到这个目标之前,我还要受多少折磨啊。
喘着气跌坐回垫子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放开所有强加于身体之上的动作时,仿佛一个拔去塞子的玻璃瓶被碰翻了,里面装着的水汩汩而出,倾刻将瓶子倒空——这是完全被卸去力气之后的身体,软弱、无助。风随着舒张的毛孔进入,我感到自己像一块横躺着的被苔藓和溪水覆盖了的岩石,冰凉、坚硬。枕着手臂,眼睛望向天花板,我在想象一块岩石到底有多坚硬,它对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就和我对自己此刻的感觉一样。额头的汗不断流下来,我也不去擦,任由它们润湿睫毛。这是一片雨后湿漉漉的竹林,依稀听到竹梢间的风声骚动,这风声来自它们的根——那颗心是沃土,在它之上种植着身体的一切:皮肤、肌肉、骨骼、眼睛、鼻子等等,在它们之上又附生了灵魂、情绪、呼吸还有动作,它们相互影响又相互制约,“我”被夹在其中。本来是为了缓解压力才来练瑜伽的,没想到反而增添了身体以及心理的负担。我思忖起练瑜伽的目的,是向它索取年轻、健康、朝气。没来训练馆之前,我以为它会把这些东西放在摊开的手掌上递给我,我伸出手去取,它转身就跑。想到这里,我翻了一个身,似乎要把心里的疑虑给扳过来。我不知是否该停止这一场疲累的追逐。之前不停做着的动作持续着,悄悄变成了心里翻涌起伏的念头。我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是轻易就被打败了的人。生命到处是束缚,我在引诱着自己钻入一个密封的硬壳中,包括思想和身体上的。
我动了动酸痛的手和脚,仿佛触摸到那些机械做着的动作。在撇开双腿作一字打开的时候,女教练说:这双腿不是你自己的,是别人的。她示意我们尽量将“别人的腿”往外伸展、再伸展。我不自量力地想一步到位,结果疼得呲牙咧嘴,几乎要替别人流下泪来。肢体与心灵无法匹配,它是水面随波逐流的阳光,无法深入,直至透澈地将整面湖水照亮。我无法让一种畅快的感觉流遍全身。失落感在体内的漫延,让我原本高昂的情绪像一截被火焰吞噬的木炭,一寸寸地瓦解,直至完全变成灰烬。
训练馆里每个人都大汗淋漓。我想起水里养着的蚌,她们流着汗的、柔若无骨的肢体多么像那些带着粘液的蚌。疲于奔命的生活状态将大家紧紧箍住了,像两扇闭拢的、难以攻破的硬壳,是瑜伽让她们暂时缓和下来,打开身体,就像蚌将壳打开,舒坦地露出本真的自己。
我知道,此刻的我也是柔软的,伤感的意绪水一般停滞在僵硬的躯壳内,一种温和的凉意渐渐让我安静下来。我就像睡着了一般,失去了感伤。没有人能找到那些散落在我体内、支离破碎的动作的痕迹,因为我把自己掩藏得很好,如一只将壳紧闭的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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