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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和老屋说说话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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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屋说说话
陈年
    你来看我,还是我去看你?老屋。
    总是在下雪时,想起回家。想起一家人该团圆了。雪来了,年也就近了。年跟在雪的后面,纷纷扬扬地忙碌。我手里握着一把十七年前的钥匙,顺着那条齿形的路,我回家的心情被拉成十几年的光阴。
    八零年春,母亲和邻居打了一架,因为邻居要占我家门前一块几尺宽的地皮扩建房子。母亲被邻居的胖女人揪着头发打得抬不起头,父亲心疼母亲,却又不能出手帮她。在本地,女人和女人打架,男人出面是很丢人的。母亲的性子烈,回家要拎着斧子拼命,父亲搂着女人的腰,说要给她盖新房子大房子好房子。
    那年春天父亲和母亲上南山爬北山穿大沟,他们要挑选一块最好的地皮盖房子。当时偏僻的煤矿没有能力为农村户口的矿工家属建房,矿工大都自己在荒山坡上房子。最后他们相对了五九路西的一块空地上,吃水不太远,离公路也近,只是学校远点,可地界宽畅,可以盖好几间房。我想那时,父亲一定想到将来他的儿子女儿都会在这里盖房子住,所以才那么贪心,占了很大的地皮。
    那时,我读小学一年级,下了学,我背着书包跑到将要盖房子的空地帮他们开场子。那是一处荒山坡,几乎没有人家,路上必要经过几个坟包。我边跑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害怕得要命,心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母亲灰头土脸,穿着干活的脏衣服,正在铲土。我说,妈我帮你铲,说着便去拿锹,却只是抬起个锹屁股。父亲在准备盖房子用的石头,用钎子、撬棍 、锤子,把石头一层层地从山上剥下来,没有任何的机械工具,有的只是一身力气。父亲的手艺超群,他盖房子不用砖不用瓦,只是用石头片黄泥巴就盖起了高大漂亮的屋子。
    新房子盖好后,父亲像迎娶新娘一样迎接跟着他吃苦受累的老婆,在房子上父亲觉得亏了母亲,他的女人就因为几尺地皮受别人的欺负。新房子盖好后,气派地惊人,路人见了都说,这房子能给我哥换一房媳妇。父亲得意地说,他要再盖两间明亮亮的大正房,要亲眼看到儿子在这房子里娶媳妇。
    新房子里没有一样家俱,一进门是一盘九尺大炕,炕上铺着水红的油布,上面画满大朵大朵俗艳的富贵牡丹花。火炕的脖子连着生火做饭的锅台。锅台用渗了墨汁的水泥抹得又光又亮。我放学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半块窝头或一块山药片放在锅台上烙得烫手。夜里,我们一家四口睡在大炕上,一伸手就能摸到爸摸到妈摸到哥。多亲近呀。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在炕上做着好梦,四双鞋在地下排成一溜儿,说着悄悄话儿。
    因为是自建房,房顶上除了泥土,没有任何的防水材料,每到雨季,十家有九家漏雨。下雨了,家家听的都是泉水叮咚曲。我家的房子也漏,母亲把所有能接水的家什都用上。父亲则披个化肥袋子,忙上忙下。一会儿让我掏两锹灶灰,爬上房顶洒洒,边洒边大声地喊一句,漏不漏了?那声音里被风雨撕扯成无数碎片。隔一会儿又让母亲找块塑料布,他趴在房顶上,细细地找漏雨的小缝儿,想把缝儿用塑料布遮上。我强大能干的父亲在风雨面前显得是那样软弱无力。
外面的雨停了,屋里的歌声不停。这时,父亲赌气地挑上筐子,让我扛着锹,到山沟里挑土。他要重新苫房顶。父亲挑着一担精土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端一锹土紧紧地跟上。
    听别人说,豆面的粘性强,抹房顶好。天晴时母亲熬了一小盆平时不舍得吃的豆面糊糊,爬上房顶,用一把小刷子沾了面糊糊,一刷子一刷子地抹缝缝儿。太阳毒花花地晒在母亲的身上,母亲顶着一块灰白的毛巾,汗流成河。
    后来聪明的矿上人发明一种自制水泥,就是用炉灰渣苫房顶。父亲从矿上的锅炉房挑回几十担炉灰,母亲用锤子把大块的灰渣捣碎。灰渣拌很少的水泥,苫在房顶上,我们全家每人举一块用木头钉成的夯,用力地拍打房顶,要把灰渣拍结实了才不会漏雨。
回忆是一种最不好的习惯,而在雪天回忆就更不好。在雪天雪地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年跟在雪的后面,就要来了。这个消息让我慌乱不已。
    第一个离开家的是父亲,他为了让他的妻子孩子有一个城市户口,而调到一个更偏远的煤矿。第二个离开家的人是大哥,他复读五年后,终于考取一所中专学校。我是第三个离开家的人。
    我走的时候是那样决绝,我曾说过,我永远不会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是贫民窟。我读书的学校是最次的,我接受的教育是最次。我的生活质量也是最次的。
母亲是守着老屋唯一的一个人,她固执地不肯地离去。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她从山里背回土,在院子里种了一片菜地。倭瓜豆角葫芦葵花,地赖,细菜种不来。
    我后来懂了,母亲她在守着她的爱情。老屋是爱情的见证。当母亲离开时,她的爱情死了。母亲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屋的人,母亲走的时候是个夜晚。夜里倭瓜花和葫芦花在吵架。
不过是十几年的路,却用尽我所有的力。累了,我坐在雪地上,雪在我的屁股下嘤嘤地哭泣。我把手伸进雪的怀里,泪眼模糊。
   
    老屋,你来了,你坐在我的梦里。
    你说,拉拉话吧。
    我说,好呀!
    说说院子里的那根电线杆吧。我小时候最淘,像个男孩子。哥叫我孙悟空。我最拿手的本事是爬电线杆。又光又滑的水泥杆子,我三下二下就能爬上去。有一年夏天,母亲给我新缝了一条花裤衩当夏衣,我穿着爬电线杆,扯了衣服都不知。就那么露着半个屁股,还爬上爬下。电线杆是院子最高的建筑,过年时,我会爬上去贴个出门见喜的对联。我一定要爬得很高,要不喜神就看不见爸写的字。爸站在电线杆下,几乎每年都说一样的话。出门见喜,喜见喜,一出门碰见愣大喜。这是一句记忆里的话,没有任何的意义,说出来只是一种回忆的方式。
爸会写毛笔字,这在当年缺少文化的煤乡很受人尊敬。过年时,街坊邻居都会拿过红纸来,让父亲写对联。父亲坐在红漆的小炕桌后,腰挺得直直的,悬捥挥书。很是洒脱。对子横七竖八摆在火炕上,等墨汁干透了,父亲指挥着孩子们分出上下联,包好。这时我们都有些小得意,觉得父亲是个文化人,不是普通的煤矿工人。
    说说那条叫欢欢的笨狗吧。哥养着一条叫欢欢的狗,土黄色的毛,又丑又笨。它的耳朵总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哥为了让他的狗有一对像狼狗一样挺直的竖耳朵,用烧红的火钩烙狗的耳朵。欢欢凄惨地叫着,烧焦皮肉的臭味腥得让人想吐。可欢欢不记仇,只记回家的路。欢欢是一条认识家的狗,它的脖子从来不用链子栓着,却能找到回家的路。它要出门时,总是在墙角旮旯里滳几尿,然后闻着自己的尿味回到老屋。冬天的早晨,开开门,欢欢蜷缩着身子卧在雪地上,身后,是一串脚印,远远地伸向外面。告诉人们夜里,它出去打食了,或是找情人幽会。
欢欢离开家的时候已经疯了,可它还是回老屋看上最后一眼。它疯狂地跳上火炕,在水红的油布上抓了几道深深的印儿,然后冲出门去。以后,哥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开门,他希望看到他的笨狗,卧在门前的雪地,身后,是一串脚印。母亲说,欢欢一定死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要不它会回来。
    说说母亲的菜园吧。风把一颗杨树的种子,不经意间留在母亲的菜园。谁也没想到土薄地稀的园子会摇摇晃晃地长出一棵小树。它拍着瘦小的巴掌,和母亲不停地撒着娇。在母亲的眼里,一花一草一树,都是有灵性的,都有一颗感恩的心。
    秋天母亲拍拍倭瓜的大头,用指甲掐掐它的皮,说一句,老了。然后摘下来把它们摆在窗台上,让它晒太阳。秋天的日头热辣辣的,把倭瓜的老脸晒得酱红。向日葵的头和倭瓜一起晒着太阳,身子却还倔强地站在母亲的菜地,不肯躺下。葫芦胖得不成个样子,个个都像摆在炕头上的枕头。流来流去的风,走累了,会枕着葫芦睡一会儿,然后上路。干瘦的豆荚衣已经拦不住那些冲动的种子,它们辟辟啪啪地叫着,裸着身子跳出来。母亲把豆子攒在手里,多了放到小碗里,再多了,放到铁锅,煮一锅倭瓜豆粥。
    红漆的小炕桌端端正正地摆在炕中央,镶着二道蓝边的白瓷碗,装满又粘又甜的豆粥。一个碗占一个桌子角,一个碗等一个回家人。不多不少四个碗四个人。一小碟萝卜咸菜,望着豆粥,热汽迷了眼。
    谁不小心碰响了父亲挂在墙上胡琴,是风,还是往事?父亲最心爱的东西是胡琴。胡琴的琴头呈半月形,皮膜蒙着蟒皮,色泽鲜艳夺目,鳞纹均匀。弓杆是用竹子烤制而成,弓毛为一绺白色马尾。从弓尖弧形小弯中通向弓根系在鱼尾处,整个弓杆呈浅马鞍型。父亲坐在老屋门前的石头上,一丝一弦诉说着自己的心事。眼前是如血的晚霞,身边是奔跑的风。那悲凉的琴声,让草听着流泪,云听着哭泣。老屋默默不语,只是把父亲的影子搂在怀里,安抚这个男人的忧伤。
一场又一场的雨洗着胡琴上的风尘,一年又一年的光阴落在胡琴的身上。我的父亲,什么时候你回家来,拉起你的胡琴。
   
    想不到心事重重的雪会把路藏起来。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雪地上疾行如奔。杂乱的脚印清楚地留在雪地上,告诉老屋,等我。我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我的亲人,是谁抛弃了谁?我把雪捏成一个圆圆的球,一个团团圆圆的球。我一口一口地啃着,我的牙齿爬过一道道冰冷的雪,如同我艰难的回家之路。我嘴里的鲜血把雪团染成红艳艳的富贵牡丹花,可他们看不到花开,听不到花开的声音。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春节,我捏了数不清的饺子。我记着迎风的饺子,送行的面。我以为我的亲人会象我想念他们一样,踩着雪一路走来,叩着我的门,进屋,坐下,吃迎风饺子。然后,我们一起看望老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终于走近老屋,我听到了烟穿过老屋的身体,我听到老屋骨头和骨头相碰的声音。
这些经年的雪是你的白发吧。看着你的白发,飘在屋顶上,我心疼不止。
我不知你衰老地那样地快,夜里我听到你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你饱经风霜的脸从墙的影子里浮出来,你齿动牙活地说,老了。
    屋顶的炊烟总是走成云的样子,高高远远地望着它出生的老屋,挥挥手,渐渐地淡去。
老屋,豆粥凉了。还是把那张红漆的小炕桌撤下来吧。看,它的腿都站老了,身子也越来越矮。那些圆头圆脑的碗都长出了皱纹。而我们这些回家的人却迟迟不肯推开老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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