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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吾身三滴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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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身三滴水
                                          
[引子] 身体中有着流动的水,这人就活着,这流动的水本该有四条河,可我今天只收藏了三滴,因为那条最大的汗河我还淌不过去。
尿
五个、七个一排站立,大伙儿一同从裤筒里拔出鸡鸡,同声唱上“有尿齐齐拉,没尿鸡鸡割去吹嘀哒!”此时即使没尿,也要站到拉尿的队伍中去,也得大声同唱,不然这伙人拉完尿,会合围过来,把你的鸡鸡乱抓一通,说要割了吹嘀哒!
不知道是我们童年的贫乏,还是乡村孩子都有这一课。我们总把这尿尿玩得像游戏一样,津津有味。比试过谁能尿得最远,尿得最高,最得意是的自己伸出舌头能接到自己的尿水。若有一片沙地,还喜欢尿绘各种图案,比较着谁的最好看。也许有人觉得我们的童年贫乏,可我们自己不觉得,因为我们只要肚子能饱,就觉得什么都有,一拳一掌可以化枪化刀,两手合用一前一后摆上架势,可以是步枪也可以是机枪;鹰、蛇、猴、兔也都在我们一掌变幻中,我们浑身都是法器,怎么会贫乏呢?我们的身上蕴藏无数的玩具和戏游。一句:“有尿吗?有尿我们比一比”,若是有个伙伴气馁了,大家一起合攻,笑话他,你没尿水还把裤管拉得那么高干什么?可见只要有尿水,山野孩子的童年就不贫乏。
我们有尿,我们不贫乏,不仅山里的孩子这么认为,山里的大人也这么认为,大人们把功利的目光盯到孩子们的尿水里,发现了孩子们的尿水如同天上玉露,是治伤化淤天赐良方。村南的阿焕干活时,不小心跌伤了,他的父亲拿着那只他家最洁净的大牙杯,把我们这些小男孩诱到操场边,用糖果换走我们的尿水,让阿焕大口喝下;村西冬福因为扛起一根大木头而负伤了,吃过好多去伤的药而一直不好,他父亲把墨鱼剪成一片片塞在尿壶,也用糖果换走了我们的尿水。不管是跌伤,撞伤,还是负重而伤,结果都因喝着我们这些童子尿而伤愈。这些事父母知道的会责骂,说这童子尿被人喝了,力气就会被人抢去,精气被人盗走,但责骂归责骂,也没有去指责喝尿的人,大概是他们曾也干过这样的事,山野里那有不受伤的人,受伤就一定也喝过童子尿,这样又怎么好意思去责怪别人呢?再说我们没觉得力气少了,精气没了,而倒觉得,我们很牛,大人吧还得喝我们的尿水。我们溪水下游村子的孩子要跟我们干仗,我们大声告诉他,不要凶,你们是喝我们的尿水长大的,若是再凶可要叫你们喝屎水。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有尿水而内心强大。上山下地,有尿也心安,毒蚁盯咬,竹签插伤,或是刀锄破伤,我们对着伤口先尿,一人的尿水不够就两人尿,那股股的温暖,浇得伤口麻麻痒痒地爽。
我们知道溪水很长很长,会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所以乡村的故事里,祝寿词中就有:寿面长长,长过路;寿面长长,长过溪。但我们的尿水是不是能跟溪水一样,潺潺流远呢?有俗话云:“水流三丈自清洁。”哪怕你在三丈之外的上游涮粪桶,三丈之下的照样可以取水洗菜濯缨,我们再有尿水,也流不出村啊!于是山里的孩子只能把尿尿到村子的土地上,只能是村子里的人喝,牛喝,树喝,草喝,庄稼喝。而自己吃野果,粮食长成了山里的大人,最后站在尿槽面前感叹:“青年时拉尿漱过溪,现在拉尿滴鞋头。”这尿不远,路更不要想走远了,山里人代代都是山里人。
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是老师教的,抬花轿娶媳扮家家则是大人传下来的。这尿尿的游戏虽然每代演得差不多,但仿佛没有师傅,没有传承,就像这尿水一样,与生俱来,人总有些本事是不用学的,山野孩子的这一课就如喝奶吃饭一样,无师自通。可孩子们总还是被教化,家长教不够,还请老师教,结果就这尿尿也尿到门后的尿桶里去。有位朋友说:当不敢忘我随意小便,痛苦就从此开始。我琢磨这句话时,现在山里的孩子是不是从小就痛苦,听说他们也用上尿不湿,大概这尿尿的游戏就要被裹紧不演了。
  
是的,男子汉吧,一般不用口水战,就连齿咬和爪抓都少用,若是哪个男人用牙咬和爪挠就会被人讥笑,哈哈!没长棒棒嘛,干仗用女人家的手段。男人吧!要么来个拳脚和指截,伤了回家吃药,打伤别人,陪礼陪钱,但决不能是吐口水之流,男人是天,总不能被村子人瞧不起。
邻居的两位婶子,全村人都知道,她们的口水之战比抗日时间还长几倍,直到一位婶谢世了,另一位连呸了三次口水,才宣告这场战争结束。两位婶刚聚首时,是一对很好的朋友,一同上山,一同下地,一根笋,可对劈两半一家一片,用村里人的话说:一个屙粪,一个可以用来浇饭吃的。可就是这样一对朋友,因一次吐口水酿下了一辈子的口水战。
她们家的两个孩子吵架,两位婶婶都端起架势骂自己的孩子,一位婶子发现孩流鼻血,一边骂,一边指给那位婶子看,可那位婶婶看也看不看,而瞧自己孩子脸上有几道痕,发狠地呸呸吐了口水。“鼻血止了就没事,可我孩子的脸要留下疤痕”。那位婶见她呸口水,拉着孩子边走边呸了三口口水。“狗屎运,人不处而跟鬼处。”就这样,那位婶一口浓痰向这边吐了过来。“快死边,惹不起躲得起。”拉着孩子也走了。从此她们相遇,路直而眼斜,背过脸各自都呸口水。村里人背地里偷偷称她们为口水婶。
大人一再吩咐,男人最珍贵的就是口水与精液,一定要珍惜。他们讲述了一个骇人的故事给我们,目的昭然。说是一个书生,夜夜青灯黄卷认真苦读,可在一个月夜,有一只手从他窗户伸进,说渴了,求给她一点口水喝喝。书生天生悲悯,便吐给她一些口水,可那个要口水的每夜都来,书生有求必应。书生一天天消瘦,脸色一天比一天肌黄。见此情,父母纠心不释,看了多少医生总不见效,后请来巫觋,说是有狐精喝了他的生津口水,被吸去天地阳气,只有驱逐这只狐,书生方可有救。巫觋做了法事,这狐也就真不敢来了,从此书生日渐恢复。村里大人左叮嘱,右叮咛,上山下地,不可随意给小动物或别人吐去口水。这口水是男人心田的活泉,那精液是男人一生的种子,两样东西一样珍贵,只有守得住,才能成为大男人。我们不知道故事的真假,但我们都会很小心地呵护着自己身上的东西。
也许是好东西,有守就有盗、有窃、有偷、有抢。我有一个伙伴,比我还小一岁,小时候是我手下的一员大将。挑、扛、打凡力气活他总是冲在最前。可后来他白天晒太阳,晚上抱着小说看,一入睡,就有人在他的睡梦里盗走他的种子。每天如是,他再也没力气干活了。村里人说他得了损症病。前些年看到他,他软塌塌地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边,口水不停的往外流。听说也做过法事,也娶女人冲过喜,可就是恢复不了,大概就是心锁坏了守不了那两样东西。
村里的人常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水,男人是岗,女人是谷;男人是种子,女人是园地。男人吧要就来硬的,草不斩不平,气不发不泄,坎不削不夷,立当敢作敢当,敢作敢为,随心率性地活着。力气去了睡一夜又会回来,不必吝啬力气,能用力道解决的就用力,那口水只只能用来镇邪,用来自洁。在家妹妹说不吉利的话,我呸呸口水,父母没骂;在村子里见不干净的东西,有人呸呸口水,也没人非议,但若把口水当武器去杀伤别人,村里人就会讽刺和挖苦。
吐口水,确实能把蔑视情怀吐露,可这是滴滴心泉之水,口口生津,我们舍得吐甘换苦吗?老狐尚且知道讨得人间甘泉,日汲夜修,有朝一日得道成人,而我们已经有幸为人,该懂得珍惜。口水濯洗不了他人污垢,口水洗不清世间浑浊,我们还是留着吧,不要当口水婶,不要当那位兄弟,要斩去心魔,留得口水,自洁自净,滋润心田,“专气致柔,如婴儿”快乐地生活吧!
有人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不管多洁净的一个人,在这个大染缸里都要被染成各种色泽。这个说法,大概是把人比作一块布,刚涉世是块白布,先在家庭的小染坊里染着,带上家庭的色彩,读书工作,而后投入了社会大染缸。顺着这一路走下去,我们山里人就是一块土布,这泪水就是从这块布上拧下的汁水。不管是高兴还是伤痛都会对这块布挤压与扭拧,涔涔水滴就是那哗哗泪水,从这块布拧下的水,它一定是有色的。
我小时候不缺哭,流过的泪水并不少,我用舌头舔过泪水,知道它也有点咸,至于泪水什么色彩却从不在意。但有一次我从邻居伙伴的泪珠中仿佛看到泪水的色彩,挂在他脸颊上的泪珠相当明澈,跟芋头叶上的露珠同属一族,晶莹剔透,美妙无比,每每进了园地对芋头叶上的露珠,我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怕碰了蓬叶那珠儿滚跌入地。如是,他腮边的泪水我怎么舍得把它擦拭。我盯着他的脸,说:不哭,看,我们的水车转起来了。他看着我们一同用麻杆自制的水车转悠着,扯上衣角擦去泪水,破啼为笑。
乡村里的土布质地是麻,砍下的麻要浸在小溪里,吃透溪水,好皮杆分离。我们常会帮助大人把这吸满溪水的麻捞到溪边抱回家,让大人剥下那层麻皮,从中选取大人舍弃的麻杆开始着自己的作业——自制水车。此时大人与我们各顾各的。她们用一种工具刮去麻的青皮,收取白里透着青黄的麻丝。我们选定最大最结实的麻杆为轴,用竹锅扫梗为辐,小的麻杆为叶片拼接着。因为这个玩技我们并不常玩,不是把水车的辐截得太长就是太短,那位伙伴把他家的锅扫梗折去了一大半。他的母亲发现灶头崭新的锅扫被折得不成样子,一气之下,抓起一把麻杆抽打着他。好在麻杆脆得很,一打就断,可那位伙伴舒展的情绪还是因母亲发怒而扭拧,这一拧自然泪水哗哗。好在我们拿着自制的水车,来到小溪边,找到一绺水,架起水车,水车转动起来了,这转悠的水车又把那被拧皱的情绪展平。伙伴掬起一捧水把泪痕洗到溪水中去,泪水、心情与溪水一样清澈欢乐。
奶奶的土布,就是那脱水后的麻丝纺成,土布有的染成藏青色,也有的就是原色,常制作的是汗衫与拦身裙。配得上穿和使用的都是成年人。汉子们穿土布衫的季节是夏季与初秋,这脱尽原水的土布衫,在这个季节里吸入了汗水,汗水则映照着季节的原色。女人们又在一次次的泡洗中,从这汗衫褪下的水色里,收藏春种、夏耘、秋收的原色。读书后知道水的色彩是天地底色染的,有了这个依据,便知有色的泪水是来自眼底的色彩,乡村成年人的眼底有色,那就是一年四季的色彩。
邻居的一位阿姆,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孩,就在第五胎出生时,灰心、绝望成了两只大手使劲地拧着她的情感,上岁数的阿姆情感如同土布一样坚硬,本很难拧下水的,但这两只手太有力了,这位阿姆做月子的一个月里都在流泪,且烙下终身流泪症。我看着她眼角的泪卤,是片快成熟的稻谷色,她的眼底一定是一片祈盼中儿子耕耘出丰收在望的秋野,那泪水凝下了色泽就是那愿望的流露。
汗水浸渍,溪水荡涤,土布染上的色彩不断地褪去。岁月流转正如溪水洗衣一样对人生洗濯。村西头的一位爷,他儿子上山不幸被毒蛇所伤中毒而亡。老年丧子,有着足够得狠,狠到能在糠麸里榨出水来。老爷子流泪了,虽说泪水不多,可我依然看到那苍白的泪卤。一年年的洗刷,一生的精彩随时光而去,一年四季浓缩在一天的白昼与黑夜里,老人的眼底只有黑白两色,黑色无法看见,流出就是那少而又少的苍白泪卤,就如那件褪色而破败土布汗衫,苍白软弱。
土布吸水性强,蓄水也多,喜、怒、哀、乐相互扭拧,就会泪水涟涟,但这泪水折射出尽是山川田野四季庄稼的光芒。岁月长流,是最原始的洗涤法,不管多粗糙的土布,不管多深的藏青色,总被洗涤得竟余下黑白两色,泪水,哪还能折射出别的色彩。我说泪水有色,那不是锦绣绸缎的色彩,村里人常说,那些绸缎滑溜得很,就是苍蝇也会滑倒跌断腿,这样滑溜的东西吸不了水,那有色的泪水,只能是土布一生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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