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

目光如海。置身其中，有人被颠覆，有人被冲上幸福的浪尖。
　　 　　
　　是谁掀动时间的按钮，月亮弹了出来，给这黑暗中的尘世投之以一瞥。
　　此时的她正往一面小圆镜子里窥视。镜子里闪动着一只和月亮一样圆的眼睛，充满了童稚，大睁着，满腹狐疑地望向她。月亮是明晃晃的，天空象破了一个洞，漏出许多光。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多象一座黑房子啊。房子里面有一条幽深悠长的走道，不知道通过它，会走进什么样的风景中呢？她多么希望能身临其境，而不仅是在外面张望。对着小镜子，使劲眨巴眨巴眼，睫毛上下翻飞，似乎是黑房子在扑腾着翅膀。它也想飞吗？她乐了。
　　她时常趁父母不注意，一阵风似地卷进父母房间，手里藏了一面小镜子然后又快速地跑出来。还没到爱美的年龄，纯粹是因为好奇。妈妈说镜子打碎了会割伤手，所以不让她随便乱动。可是，她喜欢照镜子，喜欢这个圆圆的里面蓄满了光亮的东西。每次她都能从里面看到一座神秘的、迷宫似的黑房子。她觉得奇怪，为什么那样黑黝黝的颜色，却总是透着湖水的清澈呢？逗留其中，她留连忘返。
　　年幼的她如何晓得，镶嵌在人脸上的眼睛，那就是一汪波涛汹涌的海，深藏飓风，只一眼，便可将人吞噬进去，永无见天之日
　　象天上的月亮，一升一落间引发潮汐，势不可挡。
　　
　　
　　一
　　
　　童年是夏末的蝉声，随着枯黄的落叶一起飘零。她还未来得及将目光从明亮的镜子中抽出，便要学着坦然辩别人世杂乱的色彩。自从随父母转学到这个滨海小城市，突然变换的生活场景让她无所适从，孤独成了灯下的影子，那么沉默的黑，那么单薄的静。人世间布满细密的目光，像一个网兜将人们罩在其中。她开始独自去面对，如初啼的鸟，把细嫩的声音怯怯地挂上辽而阔的云天。
　　一棵被移植的树，在陌生的土壤里努力存活，而记忆成了养分。她怀念挤挤挨挨在大城市怀抱的阳光象回味秋天树上累累的果香，和她所熟悉的童年一样散发着浓酽的气味。她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喜欢。由陌生面孔组成的校园风景在心里，是灰暗的。他们对于她就如一出皮影戏，没有声音，亦没有色彩。这个学校的学风并不是很好。她注意到班里有几个如黑社会大姐大之类的人物，那是打扮和人品都很“出众”的女生。她们是行走在季节之端的果子，还没经历成熟却已开始腐烂。但是，她们似乎比她更骄傲。所不同的是，她的骄傲来自于孤独的内心，而她们的骄傲深陷于众多同学因不敢招惹而略显谦卑的态度之中。她看不到她们真实的快乐，别人亦无法看穿她的孤独。她是一株把根扎在座位上的草儿，风撼不动她，唯有思想泛着一点活泼的绿意。这间教室甚至整个学校，在她的意识里，只是浮动在黄昏夕光中的尘埃。而她自己又何曾不是一粒尘埃啊，只是不能随自己的意志随处漂流。
　　沉闷的上课铃声如一块海绵吸干了比水更为喧哗的声音，忽然清静下来的教室成了河流干涸之后坦露的河床，寂然无声。她的心似靠在崖壁上的石块慢慢地松动。象在黑暗中走了很久，没有丝毫微光的指引，她侧着身子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那些门或高大或低矮，有时候昂首有时候必须低头，她默然穿行而过。
　　 “看什么看？！小心老娘把你眼睛给挖出来！”一声断喝。那个声音来得太猛烈以至于拦腰断裂开并溅射出歇斯底里的愤怒。又如平静的夜，风睡醒了，用长长的尖指甲把银色的月亮刮得“咣咣”直响。她被吓了一跳。循着叫骂声望去。在隔着一排的座位上，瘦小的女孩子正好把目光收回去。她看到一只面临伤害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把触角缩回自己的身体里。那几个女孩子象野马一样闯进教室时带来了如浮尘一般的嘈杂声，弥漫在半空。她们的脚步很重，教室象一只被挤压的盒子，而每一个人心里的安宁是马蹄之下被践踏的花草。
　　当你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看一辆装备低劣的车颠簸着飞奔过去，有着随时散架的危险却不自知时，那种压抑的感觉会让你有大声呼喊的冲动。这种对危险的预知打开了女孩子身体里某个开关，象在极度的黑暗中“咣当”一声弹起刺眼的亮光，一道无法抑制的目光从她的内心深处拔了出来，照着她们面目模糊的快乐。那饱含了不屑的一眼如新鲜的辣椒在鼻子底下剖开，那样辛辣的气味，将她们呛得喘不过气来。仿如正悠然地抽着烟时冷不丁被缩短的烟头灼了一下，她们痛得跳了起来。
　　这一根从眼睛里甩出去的软鞭子，抽打在桀傲不驯的性格之上，马儿安静了下来，尽管鼻孔里还喘着粗气。在恶狠狠地抛出那句话之后，她们以嚣张得近乎夸张的姿势大踏步地横跨过教室。教室却似乎被无限延展了，她们仿如迎着风飘飞的落叶，每前进一步都感觉被风推搡着往后倒退几步。
　　黑暗中的影子被烛火放得很大很大，她们的脚步却绵软无力，只能贴着墙，飘忽着前进。
　　那样的一道目光，好比风雪天里凝在干秃树梢的冰凌，又干又冷。那个朴实而上进的女孩子用目光挖了一个深坑，诱引着她们趔趄行走的心摔落其中，成了一只汁液迸溅的桨果，裸露出迷惘纠缠着失落结成的核。用质量不可靠的薄膜袋装着的快乐多么地不堪一击，一个小小的针眼也会让它们奔泄千里，以至冲垮并不牢固的堤岸。当盲目的自信被打乱阵脚，此时的她们，多么象一只外表红润、内里却被虫蛀伤了的苹果。
　　那一眼，把这个城市深深地镶进她成长的档案，成为不可清除的一笔。她小心翼翼地替她们珍藏着那一眼。来自善良却冷漠的心灵的那一眼如一个漩涡，站在岸边的她，感觉到了一种随时被吞噬进去的冷嗖嗖的气息。
　　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开着的一扇门，一不小心，走错方向的你就会被门缝夹痛手。这世界，微小的善与恶都会发生毁灭性的碰撞。从那以后，她变得更为沉默，象一只受到沙砾袭击的蚌，她不自觉地关闭了自己。
　　
　　
　　
　　二
　　
　　很久没如此惬意地奔跑过了。象一缕明亮的光线投进幽暗的森林，气喘吁吁的她灵活地在森林中跳跃穿梭。粗壮的树身后不断闪现动物敏捷的身影，又厚又顺的毛发被风一络一络地吹起来，她似乎闻到近在咫尺的骚腥的气味。它们的爪子闪亮，象无数荧火虫在互相追逐。她累得象一只风中的铃铛。最后，象一朵小草花一般伏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睡着了。
　　这是N年以后的一天夜里。
　　已经大学毕业的她于睡梦中，感觉有一只动物轻手轻脚地靠近她，蹲伏，伸出爪子轻轻挠着她光滑的脸，一下、又一下，爪子上的长毛间或拂过皮肤，痒痒的。睡眼朦胧的她爬起来把脸凑近镜子。在那面畜满光亮的镜子里，长发散乱、穿着睡衣的自己象极一棵叶片低垂并长满斑点的植物。脸上漫延着大块红色斑块，让她想起被火烧云吞噬了的傍晚的天空。这是自打懂事以来，她看到的最惊悚的画面。她还看到一双睁圆了的眼睛，一张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嘴。一声惊呼是被点燃的烟火，照亮了夜的不安和狰狞。
　　她的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敏了。请了长假蜗在家里休养。一个月又一个月，丝毫也未见减轻的过敏症状似乎成了她与生俱来的面具，一直套在她原本娇俏的脸上。安静的睡眠开始大片剥落，她陷入反复的梦境中。梦里她迷路了，被困于一片桃花林中。忽然一场大风将所有的桃花从树梢揪下，褐色泥地上转瞬间铺满绯红色花瓣。她看见铺得厚厚的桃花瓣变成长了脚的虫子在地上随处爬动。每当梦至此，她的脸便轻微而执着地痒。在一阵心悸中猛然醒转，脸上火烧火燎地难受。她知道，随着如花脸蛋凋谢的，将是还未来得及盛开的爱情。她开始难过，但并不颓丧。
　　瑾是她的好朋友，怕她在家里闷着难受，居然要给她介绍男朋友。这是自过敏之后，她又被吓的一大跳。“开什么玩笑啊？！”她不免在心里斥责起瑾来。瑾急急解说着，“想你以前貌美如花的时候，哪个男人见了你，不心神往之？只是，爱慕你容貌的，未必就有一颗爱你的真心。你要知道，当一个女人拥有美貌在身的时候，是难测男人真心的。不如趁此机会，会一会天下男人，若能遇上对你动心者，此段爱情怕是人间难寻。你的情况嘛，他都了解了。他认为容貌是次要的，只想寻求一段魂灵相契的爱情。”她听了莞尔一笑，对这样的话，不置可否。瑾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其实，现在的你就如戴了幅面具，又何必在意别人眼中的你呢？此时去相亲，正可一试真心。”她抿嘴一笑，神色黯然。不知道把伤口撕裂开并撒上盐，是怎样的感觉呢？她有一种在悬崖边徘徊得久了，想强迫自己往下跳的感觉。
　　相亲的那个夜晚，北风刚停歇。窗外的夜空上，星星小口小口地呵着白色的雾气。她给自己套上一件逢松的毛衣。毛衣很长，从肩膀一路流转至差不多膝盖处，花萼一般包裹着她线条流畅的身段。底下一条质感优良的深色碎花棉布裙从长毛衣收拢的下端垂至脚裸处，轻轻一旋转，裙子便象花瓣一样打开。临出门前，她略加迟疑，拿了条宽大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发了片刻的呆，终于忍不住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围巾遮住了大半截脸蛋，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似乎看见了以前青春靓丽的自己。气质若与灵魂同在，永远也难消失。特别是凝在脸上的两汪湖水，它们带着芬芳的体温自心灵深处涌出来，清澈而灵动。她想起瑾的话。是的，爱上这一双眼睛的人，这一生，她会让他幸福得颤栗。她的手碰触到和夜空一样深蓝的毛衣，毛衣又轻又软，象极此刻的心。
　　男孩子长相明朗，目光清澈。在说话的当儿，细细碎碎的笑声象阳光一样打开。她忽然想起夏天的时候，每天清晨准时投进房间的阳光，新鲜，却又如此熟稔，而且，还带有不灼伤人的热度。在一瞬间，她的心融化成涓流，在心里柔软地起伏。
　　她的脸上如裂纹一般绽露一丝落寞的笑，原来后悔的滋味，不仅苦而且尴尬。连镜子都不愿意去面对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一次见面，在她最丑陋的时刻。她知道，对于爱情，在皮肤没完全恢复之前，那只是个美丽的泡泡。
　　生活的道路七拐八弯，不其意间总会出现太多拐角。太多的转弯路口让她无所适从。如果生活跃跃欲试着要和她玩一场游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失控。
　　故事却如童话一样展开。她恍如陷入雾里，看不清周围发生的一切。她迷迷糊糊地随着他漂游在月光河里。
　　她很少开口说话。他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她始终微笑倾听。她似乎身临其境地观赏到一颗澈亮珠露的形成过程，而她娴静、文雅的气息默默地渗入他的五脏六肺。
　　但她不能不有意识地抵制某种情感的入侵。她害怕虚幻的破灭。
　　她明白自己正在陷阱的边缘徘徊，她不愿意跳下去，尽管陷阱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但她觉得，那些并不属于自己。她知道生活对于她是吝啬的，在只需要给她半杯饮料的时候，不可能将杯子里空出来的部分斟满，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饮料，从杯子里汩汩地溢出来。
　　那一天，阴晴不定的天气，让人感觉冥冥中有某些事物在闪烁其词。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将他们分开：她坐在过道的座椅上，他迫不得已坐在车厢的最尾部。窗外，斑驳跳跃的树影和阳光如一场瓢泼的大雨，一飒一飒扑向她的眼睛。她感到渐渐明朗的自己像一个久置的谜底，正被一层层地揭开。
       一直封闭的内心如一口枯井忽然探进一片月光，濡湿了她的心绪。月光渐渐充盈，满如井水，内里有一个人的影子轻轻晃动。她探身望向井内。
       她好像受到某种暗示般轻轻回转头。
       她在自己的体内看到一片溺水的月光：她的生命并不是一口枯井，井里一直盈盈蓄满了清亮亮的水。她在回转头的瞬间，被呛了满口甘洌的井水。
       他一直深情望向她的目光早已将她的背影湿透；穿过她，形成生命的洪流。
       她跌落身体的深井里，感到溺水的快乐。
　　她为自己无意中撞破的这个秘密脸红，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仿佛嘴唇干裂了一般，所有的词语都掉进缝隙消失不见。
　　她感觉身体里深藏不露的那条蛹从坚硬的茧中钻出，并颤抖着翅膀要飞起来。它的翅膀潮湿，因为沾染了她的柔情似水。身体轻盈而潮热，她感觉自己快要象水汽一样蒸发了。她听到冰山轰然倒塌的声音，听到春天河流解冻的声音，听到积雪从枯枝上悄然融落的声音，扑簌簌，跟花开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从心里自然而然溢出来的爱意通过那一眼点燃了她，让她瞬间通体发亮。
　　他的目光宛如秋季初至，成熟在枝头的第一枚果子，芬芳诱人，且垂挂在低矮的树梢，伸手可得。而她是偶然经过的路人，在口渴难耐时遇见，那一份惊喜，自是不言而喻。
　　那一刻，她终于相信，灵魂真的有香气，这香气为她引来了爱情。
　　那一眼仿佛是她遗失了的前世记忆，她在一瞬间便轻易找回了自己。
　　那一眼，忽地为她打开了一扇门，那道于十几年前无意间被关闭的门。推开门，她看到清亮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象漫过她背影的那一片温润如玉的目光。